闹事的汉子离开后,明梓轩便朝众人拱手说了几句安抚情绪的漂亮话,平息了一场无谓的闹剧。
人群渐渐散开了,明梓轩松了口气,本准备和银装少年打个招呼,谢过他三人的丈义相助,顺便再交个朋友。可是银装少年主仆三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明梓轩脸上不由呈现一层失望之色。
“以后可能还会再遇上他的。”他这样安慰着 自己。
次日酉时,明翰林府上灯笼高挂,笙乐连绵。翰林明时宁以“聚贤切磋才艺”为名,在翰林府前院设宴,广邀天下才子,以文会友。
明时宁是个文人,向来 喜欢文墨之斗,也十分看重有才气的人,所以从洪武元年至今,每年都举办这么一次“聚贤会”,一来可以与各路文人进行切磋;二来,江山初定,人才空缺,借此机会,可以认识多些文人墨士,间接提拔一些有才能的人来辅助安邦,意义不小。
今年来参加“聚贤会”的人明显要比往年多,明梓轩粗略一算都有几百人,其中不请自来的文人不少,贵族子弟和六部尚书的公子们也都来捧场,众人说说道道,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下人们更是忙个没完没了,上菜的上菜、添酒的添酒……人手不足时,差点连伺候小姐的几个丫鬟也叫去送菜,还好明梓轩把酒楼的几个跑堂叫了过来。要不然,明忆晗今晚就没丫鬟在身边伺候了。
盛会的主题是斗文,而第一个环节便是对对子。明时宁有意来考验在座的文人,于是一连出了许多难题。其中有一个联是这样子的:
荷花茎藕蓬莲苔
每个字眼都是以“草”为部首,要对下联,实在颇有难度。
在座宾客有的锁起眉头深思,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表情木然……本来十分热闹的场面一时间,竟变得安静许多。
还好在座的到底是些读书人,对对子本来就是文人的拿手好戏。稍加片刻,户部尚书家的林公子潇洒一上台,执笔写下一行字:
芙蓉芍药蕊芬芳
“荷花”对“芙蓉”,“茎藕”对“芍药”,此联不仅对得十分工整,意境更是上乘,惹得众文人好声“嫉妒”,却不得不拍手叫绝。
明时宁摸摸胡子,点头赞道:
“林公子果然好才华!”
未等林公子开口,在座宾客中立刻有人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对几个破对子就叫‘好才华’么?”
众人脸上笑容稍僵,笑声也凝结在一瞬间。沿声望过去,只见说话者是个穿着锦衣玉带的大肚囊秃顶胖老头子,面相丑陋,表情傲慢。
明时宁定神一看,原来那老头子是胡右相的远房表舅——谢井。此人出身市井,虽有点笔墨,但自幼霸道横行兼好色,如今丈着侄子是当朝丞相,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除了当今皇室,他几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明时宁向来厌恶此人,但现在满庭宾客,不能硬碰,只能随即应变,于是他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原来是‘谢爷’,失敬之极!谢爷有空不去寻花问柳,来我翰林府做什么?”
谢井□:
“来你这里寻一朵‘名花’。”不用说,“名花”指的就是翰林千金明忆晗。
一旁的明梓轩听之,冷笑:
“只怕谢爷寻错地方了,‘翰林府’是文人墨客之地,谢爷实在不适宜久留。”
“哈哈哈哈哈……”,谢井狂笑,“我看,这些‘文人’中,有八成是和爷儿我一样,为了翰林府那朵‘名花’而来的。”
礼部尚书家的赵公子见谢井如此嚣张气焰,不由愠怒:
“谢井,‘聚贤会’不欢迎你这样的‘人才’,请你离开,否则,明日我必向圣上……”
谢井打断他的话,道:
“啧啧,想拿圣上压爷儿我?爷儿我做错什么事了?不就是揭了你的底嘛!你敢扪心说句‘我不是为明忆晗而来的’吗?如果你行的话,你尽管到皇上那里告状去,爷儿我就是不在乎!”
“你!……”赵公子脸色涨红,心中有气,说话也显得有些不太连续,“简直胡说八道!”
“哈哈……脸都红得像个娘们了,还说不是慕明忆晗之名前来?!爷儿我最看不起像你这样外表看起来白净、骨子里却是想入非非的斯文败类!”
赵公子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眼见就要动粗。
一旁的林公子望着那谢井一副嘴脸,也动怒:
“谢井!你再出口伤人,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哟?!”谢井挪动一下大肚囊,一双圆肥的手掌扶住其位前的小宴桌,一双象腿般粗的脚努力向上一蹬,整个人才站了起身来。只见他挪动着肥脚,慢慢地走到中央来,“难道爷儿我说错啦?你林公子不是因为明忆晗而来?”
“我是不是为了明小姐而来与你何干?”
“呵?好大的口气!哼,谁不知道你林公子三向翰林府千金求亲,结果连明千金长个什么样都没见过就被打了退堂鼓。你敢说,今天你来翰林府,不是心存别念?!哼哼……”
“谢井!你不要丈着有丞相给你撑腰就可以……”林公子话未说完,谢井摇摇肥掌,申申象腰,补充说道:
“就可以随便泄你林公子的底吗?”
“一派胡言!”林公子怒火直烧到头顶,握紧双拳,有种挥向谢井的冲动,却被明梓轩及时拦住。
“明兄你……!”林公子望着明梓轩,挣扎了几下。
明梓轩用眼色示意他别冲动,在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和对方较气,况且对方来头并不小,真要斗起来,大家都少不了吃亏的。
谢井不屑地瞥了林公子一眼,嘴里发出讥讽的笑声。
明梓轩冷视着谢井,道:
“谢爷,您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要说到‘丑事’,谢爷的绝不比在座任何人少。谢爷要是不嫌弃的话,今儿个,明梓轩倒是乐意为大家唱一段谢爷的绝活来,让大家一起欣赏欣赏。”
谢井阴沉沉地笑着,心里恨得直咬牙,转对明时宁:
“明翰林果然名不虚传,教了个懂得唱调的好儿子!”
明时宁嘴角微微上扬:
“不敢!犬子的调唱得再好,恐怕也是永远比不上谢爷您。”
“哼哼……明翰林,你唱调的本事也不差!”谢井冷冷地笑,冷冷地说,也冷冷地盯着明时宁。
“过奖了。”明时宁说着,心忖:跟姓谢的再说下去,这“聚贤会”根本没得开了。于是故意对众人大声说道:
“请各位回座上去吧,今日这‘聚贤会’才刚刚开始,大家千万别让某些不相干的事情给拌住了,”说着瞥了谢井一眼,又道:“来,明某人先敬各位一杯,今日招呼不周,还请各位见谅!”
给他这么一说,离开座位的人当是卖个面子给翰林大人,也只好回位置上去。谢井盯着明时宁,一个冷笑,回了位,没有坐下,倒是一口气灌了整瓶酒,继而狠狠地把酒瓶子一摔——“砰砰……”,一阵剧烈的破碎声震动了在座宾客。
明时宁脸色稍沉,心里忖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加理会,压着火气,平和地对众人说道:
“诸位,明某人还有一联,请各位对对,上联是……”
“翰林大人,老是你出联有什么意思,我们不如换个方式玩玩,怎么样?”谢井打岔说道。
“哦?但不知,您谢爷想怎么个‘玩’法?”明时宁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暗想:看来,谢井今天存心捣乱,一会要想个法子治一下他才行。
明梓轩这时开口了:
“谢爷,我看您还是请回吧,翰林府招呼不了您这样的贵宾。”
“我话未说完,怎么舍得走?”谢井先是阴沉地应了他一句,跟着转向在座众人,大声说道:“相信在座的朋友们都知道,才貌兼备的翰林府千金小姐与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晗公主,并称为‘京师双晗’才女,尤其精通琴技,今晚人这么多,气氛却相当不足,不如我们干脆把明千金请出来弹琴助兴如何?”
在座的人里,慕明千金之名而来的确实不少,难得有人代自己提出这种建议,自然都情绪都高涨,附和起来。
正中下怀!谢井见之,得意地□着。
明时宁微微一笑,道:
“小女才疏识浅,不熟悉大场面,只怕明某今天会令大家失望了。”
“诶,翰林大人,您说这话就不够意思了,您分明是有意不让令千金与在座诸位见面嘛!今天在座的各位可都是国家未来的‘栋梁’,要见上令千金一面,应该是够资格的吧?”谢井字里行间无不带着挑拨。
这下附和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聚贤会”竟成了“赏花会”。明家父子一时都沉下脸色,暗忖如何应付局面。
谢井得寸进尺:
“翰林大人迟迟未答应,莫非在座的人真的没资格见上令千金一面?”
明时宁暗想:好个谢井!我明某向来与你并无瓜葛,今日你竟敢乱了我聚贤会,也罢!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怎么个玩下去!正待开口,忽然间,一把少年声音穿进每个人耳中:
“这很难说。”简简单单四个字,回答了谢井一个刁钻问题。
众人一怔,顺声望过去,只见说话人手中持扇、翩翩而立。那不是别人,正是两次出手帮助明梓轩解决问题的银装少年,其身边还站有两个俊丽仆人。
不同的是今晚少年没以银装出现,而是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外衣。此时看上去,他虽少了种高贵,却多了份朴实。
众人心中暗暗惊讶:这是哪家孩子?竟敢如此对丞相府的人如此说话?看他的衣装打扮,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弟子啊!
明梓轩见之则惊喜不已:
“公子,是你!”
少年微微一笑,朝明梓轩点点头。
明时宁见那少年神态炯异,不由暗忖:这少年好生面相!不由轻问儿子:
“这是哪家公子?”
“爹,他正是那个为酒楼题名的银装少年啊!”
明时宁听之,不由惊讶: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竟然想得出“听月”如此上佳意境的楼名?
明时宁未来得及和少年打招呼,谢井就已经开口怒问少年:
“你是哪里来的小子,竟敢出口放肆!”
少年身边的女仆当即一扬柳眉,欲上前给谢井一个教训。
少年却轻轻一挥手,示意女仆别冲动,继而莞尔一笑,也不答话姓谢的话,就直接走近翰林明时宁,悠然问道:
“敢问明大人,贵府上是否养了狗?在下才刚进来时,就听到一把狗叫声,实在有些心慌。”
明时宁一笑:
“翰林府上并没养狗,明某也不知道这‘狗’是从哪里跑来。让小公子受了惊,明某实在很抱歉!”
他们全然没把谢井放在眼里,一唱一和,惹得其他人在心里暗暗发笑。
谢井不是白痴,当然听得出他们话里的话:
“哼哼,”他冷笑了两下,说道:“明翰林,你们别把话题扯远了,今天你不请出令千金,就是看不起在座各位……”
“哈哈哈哈哈……”少年悠然笑了出声,打断谢井的话。
“你笑什么?”谢井怒瞪圆眼,喝问。
“我笑这世道真奇怪,狗居然也说起人话。”
“哼,小子,说话最好小心点!”
少年嘴角上扬,笑了笑,道:
“在下不过是就理论事。”
“就理论事?这里恐怕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有没有在下说话的份儿,那似乎不是您‘谢’爷的说了算。”少年故意把“谢”字说得重一点,意思很明白,就是在强调此地是明翰林府,不是你姓谢的捣乱的地方。
谢井当然听得出少年的“弦外之音”,他有些惊讶:这小子究竟是初生之犊不知所谓,还是有不简单的背景?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顶撞自己,莫非是吃了豹子胆了?想着想着,谢井不由凝视着眼前这少年,似笑非笑地问:
“这位公子,好生面相,但不知令尊是当朝哪位权贵大人了?”
少年不屑一笑:
“谢爷,您也别把话题扯远了。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文人盛会,谢爷,您既非读书之人,又不是当朝为官,那是不是应该退居二线,让我们这些文人们好好聚会一场?”
听一乳臭未干的小童竟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谢井心里觉得实在可笑:
“哼哼哼哈哈……乳臭未干的三尺小童居然学人说起大话,自称‘文人’了。有意思!好!”可能是站太久,有点累了,谢井扭了一下胖腰,指着少年“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今天,你这个‘文人’要是对得上爷儿我几个对子,爷儿我就这么算了!要是你对不上来,哼哼,”谢井转向明时宁,“就麻烦明翰林把令千金请出来,让大家见上一面,如何啊?”
未等明时宁开口,户部林公子已经竖起横眉:
“谢井!你这是存心找茬!这孩子……”林公子话才刚说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无礼,马上改口了“这位小兄弟年龄尚小,怎么对得了你的对子,你分明有意为难翰林大人和明小姐!”
\"哟,看来你还是蛮关心明翰林的千金嘛?被人家拒绝了这么多次,你难道一点怨恨也没有?”谢井又开始挑拨气氛了。
一句话,几乎把人家的刚刚愈合的伤疤再次掀开。
林公子长长吁了口气,正色道:
“明小姐如若天人,林隐纤自问配不上她,不敢有怨言。但如果有人再借此挑拨,那——为了明小姐的清誉,在下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的!”
明时宁听之,摸摸胡须,嘴角微微上扬,若有所思。
明梓轩拱手朝林公子说道:
“林兄胸怀过人,梓轩代舍妹谢过林兄了!”继而转向谢井,道:“谢爷,就当是卖个面子给翰林府,我们双方都退一步,如何?”
谢井一冷笑,挥挥手:
“不!今天的面子没得卖!要么就请明小姐出来,要么就让这位小公子对上爷儿我的联!”
赵公子在一旁听得十分气愤:
“谢井,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要是再闹下去,我非给你点颜色瞧瞧……”
“好啊!就怕你没那个胆量。”谢井蛮不在意地说着。
赵公子还想说什么,明时宁却莞尔一笑开口了:
“赵贤侄不必激动。”
“那明翰林是答应把令千金请出来了?”谢井冷笑着问道。
明时宁含笑不答,倒是走近那少年公子,和蔼地问道:
“不知小公子可否帮明某人一件事?”
少年一笑:
“翰林大人是要在下对对这位谢爷的对子?”
明时宁点头笑了:
“正是!小公子可愿意帮这个忙?”
“大人不怕在下应付不过来?”
明时宁爽朗地笑了:
“明某人就怕小公子不答应而已。”对于能想到“听月”这样上乘境界的字眼为招牌且敢于公然出面说话的人,明时宁是相信其必有出众才能和胆识,若借其才能,顺水推舟,那定压住谢井。
少年淡淡地笑了:
“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在下不答应恐怕也不行。”
“哈哈……如此甚好!”谢井生怕少年毁约一样,当即故意大笑说话,引求众人的作证。
少年目光锐利,似乎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含蓄而俊美的笑意。
“那你听好了,”谢井边对着少年说话,边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看来,这人虽长得丑,但对衣着边幅还是颇有讲究的,“爷儿我出两个对子,若你不能对上来,就输了,明白么?”
少年左手理了理左鬓上一丝微乱的秀发,持扇的右手手腕一个旋转,“哒”的一声,潇洒漂亮地挺开扇子。瞬间,其丽眼明澈传神,嘴角上扬微启,一副闲然自若的样子,似乎没把谢井的话当成一回事。
谢井也不管对方究竟有没有把话听清楚,反正自己话说得这么大声,在场这么多人都听得见,能作证就行,对方一个小孩子能成什么气候?今天要见明忆晗,在他看来,已经是迟早的事了。于是他得意的笑着,残眉扬了又扬、皱了又皱,一双大小如鼠眼般的眼睛将眼前这少年从头到脚“扫”了好几遍,半晌,嘴角歪了一下,润了润喉,招呼也不多打一声就直接出联:
“第一联——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所谓“攻城为次,攻心为主”,此联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谢井这是有意让对方觉得自卑而下台。
明时宁此时本酌酒欲饮,忽听此联,觉得有些火候,不由暂且放下金樽,想仔细听听少年是怎么对下联的。
众人也把目光锁定在少年身上,静静地等着,整个“聚贤会”看似平静了许多,实际却是波涛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