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三更半夜,这一处的卧房灯火还亮着。
屋子里光线虽略有些昏暗,但秦誉的五官棱角却是看得十分清楚,他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有淡淡的华彩流转着,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力量。
谁说的,只有女子的眼睛才会说话?男人的眼睛,一样有说话的本事。萧袭月将秦誉一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看得很清楚。
他有心事!
萧袭月将被子扯了侧,将两人一同盖在了一张被子下,又伸手过去握住了秦誉的布了薄茧的手——
一场仗打回来,他虎口握剑的位置茧子又厚了不少,当是吃了不少苦。
或许别人只看见了他风光和勇猛,没有看见他手上的茧子,身上的伤痕。
“说吧,不必顾忌太多。你等了我一辈子,我若轻易将你弃了,岂不是太没良心。”
听来怎像是买卖似的?秦誉反手将萧袭月的手握在手心中:“你便是这般想的?就没有一点觉得,我其实也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么?”
“……”萧袭月有些无言,最后“无言”化作一丝笑,落在唇边,静静等着男人说出他心头的话。
秦誉微微默了默,一种沉沉的怒恨从眼底闪过。
萧袭月在他眼中体会到一种冷漠,接着便听他道:
“若我说娶郑舒窈,你会不会生气?”
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萧袭月很轻地说了两个字:
“不会。”
“……为何?”
萧袭月莞尔。“后院的侧妃、美人也不少,多一个对我来说并没有差别。再说,有人送银子上门,若拒了岂不可惜。若有了国公府的金山,何愁今后粮草之忧。只要你不嫌着她晃来晃去的碍眼,不怕我治她,便成。”
“还是你最明白我。我连我自己都让给你治住了、身不由己,哪里还管得了旁的人,你爱治便治吧。”
秦誉将萧袭月搂进怀里,没有过多解释今晚所探听到的事,最后在萧袭月快要睡着的时候,说了一句——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尊贵的女人……”
萧袭月在他宽厚的胸怀里点头“嗯”了一声。比起从前的苦难日子,她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有家,有丈夫,有孩子。
第二日一早,秦誉便进了宫面圣。大战告捷,接下来便是封赏及赐婚之事。
萧袭月起身之后,招来了颜暮秋。
“你去封信那儿打探打探,昨儿个夜里他与殿下到底探听了些什么。”
秦誉昨夜眼中隐藏的怒火非同一般。究竟是郑舒窈做了什么事,让他如此愤怒?封信那冷脸络腮胡,和颜暮秋这白面小杀手,似乎很聊得来。便让颜暮秋去试试!
接下来,颜暮秋花了一日的功夫,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撬开封信的嘴,只差没有被萧袭月逼得涂上胭脂化作“秋儿”色诱了。最后,颜暮秋实在没法,只得作罢,来向萧袭月领罪。
究竟是什么事,让封信讳莫如深?萧袭月纳闷儿。有可能是说出来损面子的事!秦誉向来爱面子,尤其是在她面前,从不喊苦喊痛,仿佛就是要当她的天当她的地。就说那次在西山上,他替她挡了数箭、满身鲜血命在旦夕,都没见他露出半点虚弱之态。
不喜动声色的男人,眼睛里却几欲藏不住愤怒,可见当不是一般的事!
好奇死她了!一定要知道!!
萧袭月身兼两个人的好奇(还有一个在肚子里),想知道想得心痒痒的!
对了!今晚皇帝在大和殿宴请功臣,秦誉作为领战的大将,当然是一等一的功臣,不能缺席!
秦誉不在府上,正是好时机!
萧袭月打定主意,小摆了一桌酒菜,犒劳随身伺候保护秦誉的三护卫,剑风,无命,封信。颜暮秋、杨霸山使个劲儿将三人灌了个酩酊大醉。
封信醉得稀里糊涂,又被萧袭月下了迷糊药,基本上是问什么,就说什么。
“……郑,郑家的母女,骗了主子。当年那什么……救命之恩,都、都是假的!还、还还有那个儿子,也是假的!想让主子给奴才的儿子做爹,补偿这残花败柳的坏女人,还妄想、想让主子,把世子之位也给过去……坏,都坏透了……”
虽然封信说得断断续续,但萧袭月还是听明白了七八分!
她昨儿个接到郑舒窈说有了秦誉的孩子时,便觉得有些蹊跷。若是那孩子真是秦誉的,何不在一早郑舒窈回平京时就暗地里告诉秦誉,而是在她肚子里的孩子眼看落不了了,且秦誉不愿意娶郑舒窈的时候,才说出来。这么大个要紧的秘密,如何想也不可能拖这般久。
萧袭月心头暗暗哼了一声。且看她们母女还能逍遥多久!
嫁过来?可以。拿你的国公府来当嫁妆!
再者,就算秦誉为了她的心情,违抗圣旨不娶郑舒窈,她也会劝他。违抗皇命不是明智之事。
多个郑舒窈又如何?
要除掉一个人方法多了去了……是以,萧袭月并没有担心过这一层。
郑舒窈之事,有秦誉管着,她倒是不操心,而下萧袭月要查的,是在秦越府上看见的那封密信!信上讲述着陈太后的身世经历!
原来,陈太后在进宫前,已经嫁过人了!且还生过孩子!萧袭月从前只知道,陈太后是故去的陵南王府上的一舞姬,后进献给先帝的,并不知道原来在她进入陵南王府之前还有这么一段儿。
最重要的,是信上说陈太后进宫伺候文帝之时,已经怀上了孩子。而后,陈太后便是因为生了这个儿子,被先帝封做嫔,而后步步登上皇后之位……
混淆皇室血脉,伪装清白女子伺候天子,这两条已经是死罪!足够让她受天下唾骂!
只是,空有这封信,还并不足以拿出来做证据。
而秦越这人查着些东西,估计也不是如他表面那般淡薄权力……
秦誉出征之前,便有太后懿旨,若他大胜归来,便将国公府的嫡长孙女郑舒窈赐婚过来,当正妃!
自然,此番皇帝下旨也是十分顺理成章之事。
大婚在半月之后。除了郑舒窈,另还有三个赐来的美人,周摇光,上官娉婷,以及施蔷蔷,都要赐过来做侧妃。
这一番应当都是陈太后之意,她当是早看她萧袭月不惯了,仗着而今平津王府势力不足对抗她的百万雄师,才这般肆无忌惮的想赐谁来便赐谁来。陈太后以美人计从二嫁妇人登上高位,看来对此计是深以为然!
呵,赐谁来,她萧袭月也不怕!伺候平津王府后院大着呢,正好活动活动筋骨,解解闷儿!萧袭月想到这儿,突然想起多罗来。过些日子,她便可以过来学习一二了……
再说这国公府与陈太后。只要他们将国公府的金山从陈太后的掌控下拿过来,那他们便可说是成功了一半!另外一半,便是她爹爹,萧云开手里的五十万军的兵权。
当然,这是硬打法,最好、最保险的办法,还是找准时机和证据,将陈太后一举击杀,先斩后奏,也就是古人最喜欢的——宫变!
只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须得养精蓄锐。
国公府。
平津王欣然接受赐婚,可把姚氏给高兴坏了!平津王要当自己女婿了,姚氏走在府里府外的,面儿上都觉更有光了。
赐婚圣旨才下来不到两日,消息已经传遍了平京城的大小角落,尤其是她的那些个闺阁妇友!郑舒窈年方十九才出嫁,暗地里不知被这些三姑六婆说了多少回,姚氏心底本就有些气,再加上前些日子被萧袭月修理,更是一肚子的窝囊气,这回将女儿风风光光的将过去,既能堵着那些三姑六婆的嘴,又能打萧袭月的脸,出一口恶气!
房里,姚氏正与贴身伺候的老妈子说话。
“夫人,这下让那些背地里戳咱们小姐脊椎骨的长舌妇们看个清楚,咱们小姐有多么风光!平津王大战归来,可是咱们北齐的英雄!这回老奴看见了,那二房、三房的人,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哼,敢笑话我姚氏肚子不争气,这回便让她梁氏瞧个清楚!生个儿子又如何?嫡出的便是金贵,她三房的再使尽手段,也是个庶出的。想掌管这个家,门儿都没有!”
姚氏说着咬牙切齿。一想起前些日子,她不小心撞破、听见郑三爷之妻梁氏与江氏说她闲话之事,就满肚子火气!那梁氏越发胆大了,竟敢说她肚子就是个专吐赔钱女儿货的……
姚氏主仆正说着解恨的话,门口进来一丫鬟道:“夫人,你去看看孙小姐吧,她今天早膳午膳都没吃,奴婢看着她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姚氏方才舒了气,一听又有些头疼。这个女儿啊,明明是个好命,却因着那一步踏错给害了这些年。
姚氏匆匆去了郑舒窈房里,将下人都屏退了。
“娘,我没事,只是没有什么胃口。不想吃,你莫担心。”
没事?姚氏哪里不知道郑舒窈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逃避不是办法,这孩子已经存在了。不过,他指不定还是你的福星。娘早就说过,平津王是喜欢着你的,旁的那些什么侧妃美人都不过过眼云烟。你瞧,他这不就高高兴兴接了赐婚圣旨、等着娶你过门了么?他这会儿啊,恐怕满心都是对你们母子的亏欠,往后定会把好的都给你们母子留着,你要利用好他这份儿心,知道不?至于孩子身世的秘密,你便将它烂在肚子里,谁还晓得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郑舒窈听着又含了泪,咬唇点了头。
姚氏想起那接回来的孩子,又黑又瘦,叹了气。
“窈儿,就算他是个下作奴……”姚氏隐了去那不堪入耳的词,顿了顿,“但他终究是你的孩子,你好歹也看上两眼,不要让旁人因着你的态度生了怀疑。三岁多了还没起个正经名儿,什么‘瓢儿’,听着实在不像话。日后你就将他当做平津王的孩子来看,万莫要在这般不上心,记住了吗?”
瓢儿是照顾郑舒窈孩儿的丫鬟给胡唤的,喊着喊着也就成了名儿。
郑舒窈两汪泪眼抬起来,望着姚氏。
“可是他哪一点像秦誉啊,那下巴和嘴,模模糊糊还能看见那……那人的影子。我只怕他慢慢长大,纸包不住火,到时候……”
郑舒窈越想越害怕。
“秦誉现在和他多年前少年时全然不同了,不知厉害了多少倍!而且他身边还有个眼睛亮堂堂的萧袭月看着。我真是好担心,若把孩子放在那府上,我就怕早晚会给看出问题来!娘,我一想到这,就担心得觉也睡不下,喝水都没了心思……”
“唉!”姚氏不耐的重重一叹:“当初你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娘便让你拿去埋了,你又不忍心、不埋。你就当想到今日的麻烦!现在这祸根子已经成了这么大个活人,就算是烫手的火,也得包在手里捧牢了。若你真怕,便给他一碗药汤,一了百了……”
“……我下不去手啊,娘,我下不去手……”
郑舒窈说着泪落不止。
“我真是给你气死了!你就不能安安稳稳、高高兴兴的做你的新娘子么?你这样子郁郁寡欢,早晚被人看出来,到时候不光你,咱们整个国公府都丢人啊!你要真是下不去手,娘去下!”
郑舒窈忙拉住姚氏。“不,不……不要杀他……”
姚氏本来也是说气话,并没有要真的去毒死那孩子。
“你好好想想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越过这道坎儿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前头是无限风光,和北齐诸王中最优秀的男人。窈儿,你不能再把握不住了!这孩子是你的武器,萧侧妃那肚子就算生出来的是个儿子,那也不过是个庶子!争不过你。”
郑舒窈含泪点头。而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好在,秦誉似乎对她还有余情,也只有利用这一点,安身立命……
郑舒窈终于停下了泪,因为她想起了未来,假如她嫁入平津王府,做了秦誉的妻……
想着想着,她心里竟生出些期待来。
不得不说,现在的秦誉比少年时的他出色许多,越发招女子倾慕了……想起这样一个男人做自己的夫君,似乎……是很幸福。
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平津王府红红火火,明日便是大喜的日子。府上奴才们心绪略有些复杂,眼看那所谓的正妃以及一干赐来的美人就要上府了,他们这对主子还你侬我侬的甚是恩爱,没红过一次脸。真真儿是……不太正常啊……
确然是有不正常,这不正常马上就要到来。
这日晚上,秦誉本该留在府上,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国公府。
郑建鸿、姚氏具是吃了一惊。
“贤婿这是?”郑建鸿不解。
秦誉坐上黑木大椅子,含笑呷了一口茶,惬意,悠闲。
姚氏笑道:“是来看瓢儿的吧。”说完,姚氏忙吩咐丫鬟去领孩子,却被秦誉抬手示意不用。
“姚夫人莫急,还是先见见孤王带来的人,再决定要不要叫孩子出来的好……另外,郑大老爷的这声‘贤婿’,恐怕孤王担当不起……”
郑建鸿夫妇对看一眼,具是茫然,心底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只怕秦誉“啪、啪”两声击掌,其护卫封信提溜了一布衣补丁的戴帽男子进来,放在地上。
那补丁男人的帽子有个大帽檐儿,挡住了脸,看其胳膊和左腿似有萎缩,裹在衣服里有些空荡荡的。
看样子像是个残疾人。
姚氏夫妇不明所以。
“这,这位是?”
秦誉轻声笑了声,却含着一股让人害怕的意味。
“当年扫书阁的书童,就算郑大爷不记得了,姚夫人应当也是记得的……”
姚氏如同挨了个晴天霹雳,立刻站立不住身子!
“夫人小心!”丫鬟忙扶住。
对比之姚氏夫妇的震惊恐慌,秦誉不疾不徐,站起来缓步走到那跪在地上的大帽檐儿补丁男子身前。
“你家老爷夫人似乎都记不得你了,摘了帽子、抬起头来,让他们看一看,回忆回忆……”
那大帽檐儿迟缓的抬起头来,露出一角白皙的下巴和精巧的嘴唇,看样子当时个长相不错的男子。
可当那大帽子被摘下,暴露一张夜叉一般惊悚的脸来!屋子里伺候的两个丫鬟,都给差点给吓昏了过去。
“鬼!鬼!!”姚氏被同样震惊的郑建鸿搀着,抖如筛糠,颤着手指着此男子,不敢多看一眼。
那男人俊美的下巴和嘴唇之上,是一片烧伤的狰狞面孔!凹凸不平、颜色不一的皮肤,不忍赘述。观之脸型轮廓,和尚还完好的部分,这男子应当是个长相不错的,看着甚是可惜!
“姚夫人怎地这般害怕?郑橦,你可知道姚夫人为何这般怕你?”秦誉问地上之人。
这是矛盾的一张脸,美和丑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经惊悚。郑橦张了张唇,从好看的嘴巴里吐出来的嗓音有些不正常的沙哑。
“姚夫人……我这张鬼面,可是你所赐,你怎地……反还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