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大漠孤烟萦绕城池,显得寂寞而又凄清。秦壑站在画铺门口,眺望西下的斜阳,灿烂,浓烈,辉煌,但,迟暮了。再美,也无法改变它即将消失的衰败。
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秦壑没再瞟那夕阳一眼,径直回到屋子里。这是漠北的梢叶城,一个商旅过往的沙漠城池。干燥,人烟稀少,只有城里有些不多,但也不少的人。稀稀拉拉的开着些卖各色东西的铺子,大都是西域的款式,中土人很少来这里。
所以,他这家画像铺子,还是极少见的存在。约莫是物以稀为贵,所以大伙儿都喜欢在他这儿来逛逛,买画儿。也或许,是因为他画的这个女人,真的有他的吸引力所在?尽管,到现在,他依然不是很清楚,萧袭月这可恶的女人,究竟好在哪里。
这一年多来,他每日看着那浓烈如血的夕阳,想着这个问题,还是没有想明白。身后传来几声婴啼,是他带走的婴儿,也就是她和秦誉的孩子。转眼,她已经两岁多了,越长越像秦誉,也有萧袭月的样子。每每看见,他的心底就尤其的不舒坦!
因着他不喜欢逗弄这孩子,所以,虽然她已经快三岁了,却一字都不会说。
他要看看,究竟秦誉会不会真的专爱她一人。若是如此,他心甘情愿认输!再者,若他输了,那便是说明那女人过得不错了。如此,他也没有别的什么好担心,至少这份成全就当是弥补他曾经愚蠢造成伤害。而这个孩子,便算是他心底对秦誉的嫉妒、愤恨的发泄吧。他要提醒着他们,他秦壑的存在!提醒那个女人,记得她!
孩子又吚吚呜呜的说了一会儿胡话。
“你在说什么?”
他冷冷问。可是这孩子哪里听得懂他问他什么,不安分的拿了这个丢了那个,在屋子的这个角落和那个角落之间来来回回、踉踉跄跄的跑着,发出各种噼噼啪啪的声响。本来安安静静、如同死水办寂寞的屋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她跑一会儿就回头来看他,做每一个动作,都在看他。好似在得到长辈的允许,在讨他的欢心。
是的,他原本是并不喜欢她的。
也许这****真是抽风了,所以秦壑竟张开了双臂,然后那软软的小东西一下子就扑进了他怀里,嘴里还吚吚呜呜的说着什么,不知是抱怨他对她太冷淡,还是随便说的什么。
“谁叫你娘那般可恶?我不喜欢你,也是情有可原。”
孩子咬着他指头舔了起来。秦壑直皱眉。“这不能吃!”
可是孩子哪里会听他的话,砸吧砸吧嘴,当糖吃得津津有味。
不听话!就跟她娘一样!秦壑挥手,就想一耳光打下去人,让她听话!可是他举起手,就顿住了,因为他看见这孩子突然一下放开了他的手指,颤抖着盯着她,满眼睛都写满了害怕。
最终,他的手只是轻轻落在了她头上,抚摸了下她毛茸茸的头顶。落下的瞬间,他几乎感受到她的战栗。
她如此怕他。
既然她如此怕他,那她竟肝胆一次次的不听他话,来惹他厌烦。大人终究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他忍耐下怒气,阴沉沉地说:“若再不听话,我便将你丢到沙漠里,喂狼!”
他以为她听不懂,却不想这小孩子一下子猛地颤抖了一回!她听得懂!秦壑有些意外。不过,听得懂又如何,左右他不喜欢她这事,是事实。
起身,秦壑大步往外走。他实在不想再呆在这屋子里,看见和萧袭月与秦誉的这个孩子!可他才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一个娇软的小声音——
“……爹……爹爹……”
他简直震惊了!她,她在说什么?秦壑不可思议的转过身去,只见小孩子默默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来惹他烦扰。
秦壑站在门口,不知说什么好,做什么好。第一次,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曾经他收养了个孩子。那孩子像极了从前萧袭月为他生的孩子,鸿泰。可终究,他还是让他叫了他义父,而不是爹爹。自欺欺人不是他的作风,尽管,他有时候真是那般想过。
“……爹、爹……”
锦夕喊得很不清晰,话说得不太好。说完,她又擦了擦眼泪,压低着声音不敢大声哭泣。
秦壑走进了些。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对站着,一个俯视,一个仰头。一个矛盾着,一个害怕地期盼。
秦壑抬起手,锦夕闭眼耸着肩膀已经准备好挨打了。显然,锦夕并没有想到接下来她得到了想要的爱抚。
秦壑的大手轻轻落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就如别的母亲哄儿女那般。锦夕先是抬着头仔细观察了观察秦壑的表情,接着才放声大哭了出来。“呜呜哇哇”地声音,在这西域木帐篷式的房子里,格外嘹亮。不一会儿,隔壁卖包子的大娘就被吸引了过来。胖大娘心疼地在门外张望——虽然她五大三粗,但是因为秦壑面极冷,是以忌惮着秦壑不敢随意进来。
“哎呀,我说画师傅啊,自己的女儿怎地还不好好疼啊。哎哟哟,怎的哭成这样子,听着我这旁人都揪心啊。”
胖大娘没有儿女,唯一的一个孩子都在度沙漠的时候被马贼抢劫砍死了。
胖大娘喜欢锦夕,知道她“爹”是个极度冷血又不合群的人,所以格外心疼,在门口张望着不想离去。这冷酷“爹”不会连自己的女儿都虐待吧?从前,也不见娃儿哭这么大声儿啊!
胖大娘站了一会儿,秦壑就出来了。
“画、画画师傅,咱们大人不能跟小孩子过不去是不?您、您您大人大量,就莫要跟她一般见识了。若是嫌她吵闹,就让她来我的小铺子里玩耍玩耍,过会儿您闲了,再再、再弄她回去。”胖大娘说着吞了口唾沫,警惕地看着秦壑。她是挺怕这冷面虎的。
秦壑平静的脸上,眉头突然皱了皱,让胖大娘一个心惊!难道,他要放大招了?
秦壑见胖大娘防备,眉头皱得越紧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孩子嘴里的‘爹爹’两字,是你教的?”
胖大娘紧张害怕得直眨眼。“是,是……是我教的。都三岁了,还不会喊爹娘,日后恐怕要遭人耻笑,难以嫁人。我我这也是为了夕儿好。”没错,那爹爹二字正是这胖大娘教的。
“我的孩子,不需要你来教!”秦壑冷冷打断,“往后,你莫要在越俎代庖了。”
胖大娘一边不高兴,一边心疼孩子。
“爹爹……”一声软糯的声音后,竟然是小锦夕出现了,从屋里出来。她一出来就挂在了秦壑腿上,抱着他小腿蹭蹭,就像只使劲儿往母鸡肚子下躲的小鸡儿。
胖大娘立刻给锦夕捏了一把冷汗!她爹那般厌烦她,她这样蹭上去,不是找死么?胖大娘只恨自己没有胆量,去将锦夕报过来护在怀里!却不想,她看到了吃惊的一幕!直让她能生吞下个鸡蛋!
秦壑抬手抚摸了抚摸锦夕的脑袋瓜,揉了揉她的脸,然后从怀里拿出块儿碎银子来,扔给她——“拿两个肉包子过来,要热的。”
捧着冷冰冰的碎银子,胖大娘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您,不是嫌我包子肉太多么……”
胖大娘还没说完,便见秦壑的脸色垮了下去,立刻明白了什么!这不是给他自己吃的,是给孩子!!
他可算也关心起自己的崽儿了!胖大娘暗哼了一声,却也高兴,把碎银子往裤腰带里一塞,硬气了些道:“这银子足够买一百个包子,但我就不找了,以后就换做包子给你送来吧。”免得以后他心情不好了、不喜欢娃娃了,就不给她买了,存在她这儿,她放心!
“随你。”吐出这冷冷的两个字,秦壑便进屋去了。
胖大娘眨了眨眼皮跟胖鱼肚似的眼睛,转了转眼珠,刚抽身想离去,但想想又觉得好奇,便悄悄的摸到门口,往里头瞧了眼。果然,那人又对着桌案上的毛笔丹青发呆出神!
那女仙子到底是什么人啊?胖大娘纳闷儿。还有,这男人虽然冷头冷脸的,但长得可真是俊俏,啧啧啧。高高大大的,可皮肤又细皮嫩肉的,看着就觉得金贵得很!比这城主还金贵。而且出手也大方得很。虽然她可以肯定他定不是乐善好施,但其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多给钱。
胖大娘本担心着这回只是秦壑的一时兴起,才对夕儿好,却不想这日之后,秦壑却似跟换了半个人儿似的!重新打起了精神一般!他先是叫了人将屋子整修了一番,置办了家具,将家从头到尾休憩了一遍,一下子就敞亮了!又给孩子买了一堆杂耍,拨浪鼓、小人儿画、小刀剑……什么都有!而且都是极好的,只有城里顶有钱的人家才买得起这些从沙漠之外送来的东西!
所以,胖大娘认定了:这冷脸男人定然家世显赫,然后中途遭逢了变故,来这里躲难来了!不不不,不是躲难,是暂时休养、避世而居了。
不过,他长得好、又有钱,真是都不错,唯有一点就是冷淡了些……胖大娘一边卖包子一边想,无时无刻不注意着隔壁的动向。
这一注意,又是一年。这一年虽然小娃娃笑容多了,会说的话越来越多,甚至还识字了!可这男人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冷冷的,不近人情,对女儿也是冷漠得如同陌生人!
胖大娘按捺不住好奇,一日,她躲在门外偷看,却看见这冷漠男人竟然在屋子里教女儿写字。那举手投足,那提笔的姿态,真是要多俊秀有多俊秀……俨然就是一博学的慈父啊!
看得她心神那个荡漾!原来是个闷罐子,心里头暖着呢。她这隔壁真是住了个宝!胖大娘下定论。他们两人都经历了一番风霜坎坷,现下若是配作对,那简直是天作之合啊!
秦壑倒是没注意到隔壁住了头虎视眈眈的饥渴母狼,依然生活照旧。他打听到,城里有个小私塾,有先生教书习字。附近的街上也没什么孩子,总让夕儿闷在家里,他也不爱说话……
于是,秦壑花了重金收买了私塾先生,破例将夕儿招了进去——这私塾不收女子。
好在夕儿现在年纪小,放在一处,也看不出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再者……这丫头实在顽皮捣蛋,只怕男孩儿也要吃她亏!
送了夕儿去读私塾,家里就清净了许多,他也可以安心的画画。最近这画儿,销量不错。刚开始他本是不卖的,后来,竟然有人慕名上门花重金求画,坚持了许多日,他实在厌烦,就扔了他一副。却不想,那人捡了这幅画之后,求画的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甚至有人一掷千金,求他拿出最好的画技,画一幅牡丹美人图,要进献给西域楼兰国的国王!
楼兰国远,倒是不碍事。那国王应当不认识中土的王侯。所以,秦壑就画了一幅,然后在落款处,他刻了一个汉文的印章。夫,壑作。
这是一个谎言,不过看着画,秦壑心里竟然有一丝愉悦!仿佛,这幅画真的是画的他娘子!就在这一瞬间,他有了个想法!他要继续画下去,把他的名字落在画像美人的旁边,然后,这幅画四处散落,千古流传,连后世之人,都要来欣赏它,赞赏这段缱绻的夫妻之情。
尽管,这只是他的一个编制的一个假象罢了。
从这之后,秦壑便没日没夜的画着,各种神态的美人,不论动作、环境、衣衫如何变,画中一直都是同一个女人。后来渐渐的,求画之人也渐渐知道了,时常赞誉、祝福。
可是,每一句祝福,都让他的心底更凉。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不,是一切早就结束了。
沙漠里民风倒是比中土开放许多,没有那么多拘泥。夕儿渐渐长大,便不那么日日黏在家里了。秦壑以为自己会安静一阵子,却不想,事情绝对不是他想的这般!因为,隔壁那头饥渴的母狼,已经虎视眈眈了许久,准备开吃了!
“琴大画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胖大娘端来一筐馒头。秦壑不爱吃包子,倒是喜欢吃白面馒头。都白白净净的,倒是跟他的形象搭调!胖大娘暗自腹诽着,放下馒头坐在一旁,扭扭捏捏的,胖脸上竟染上几分羞涩。
秦壑看了馒头一样,又瞟了胖大娘一眼。“你这是做什么?夕儿不爱吃馒头。”他顿了顿,“强行买卖我可是不会给银子的。”
胖大娘忙一摆手。“哎呀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我翠兰可不是那种见钱不认人的人,比那对街的胭脂娘好,比附近的那几家的姑娘都好。”说着,胖大娘瞟了秦壑一眼偷偷打量,继续道:“琴大画师,翠兰看你也是明白、直爽的男子,翠兰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秦壑并不看她,沉默的在一旁,继续画自己的画,将她视若空气。可胖大娘一点都不因此退缩,反而生出急切期盼来——以为他还没拒绝,那就表示已经成功一般了啊!
她捏了个馒头,款款走过去,犹豫扭捏了一二。“琴大画师,这人过日子不外乎吃饭睡觉,其它也没有什么了。”“咱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年轻人的那些花样式也都看淡了,浮华得紧!还是两个人老老实实地相伴到老,才是正理!”见秦壑还没有答话,胖大娘又大起了些胆子,靠过去了几步,扭捏地递过去手里的馒头。“往后啊,吃饭的事儿我来干,睡觉的事儿……你、你来干。可好?”
“啪”!秦壑手中的毛笔一下掉在桌上,惊溅起一阵墨汁儿。秦壑眉头像是上了千重锁,拧作一大团,盯着胖大娘说不出是惊还是恐,或者是很不能以眼神将她推到千里之外方能觉安心、安全的情绪!
“大画师。您放心,我翠兰绝不是那种嫌弃自己男人的女人。哪怕你是个病号子,三天两头的咳嗽,我也会不离不弃,将你伺候得妥妥帖帖。”
秦壑打了个寒颤,走开两步,似不知说什么好。
“大画师,你是默认了?”胖大娘高兴得眉开眼笑,就差点没有奔出门去奔走相告,她又寻到了第二春,而且是比第一春还要春光明媚许多的盛春啊!
“不!”秦壑扬手,打住胖大娘的胡思乱想,接着捡起胖大娘因为他这个“不”字掉在地上的馒头,道:“我只喜欢你的馒头,不喜欢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秦壑不愿多理论,“你走吧,我今后不会再来买你的包子了。”
“帕卡”,胖大娘如同五雷轰顶。
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包子铺,胖大娘便听有包子客喊他:“喂,胖子,来仨大肉包!”
胖子……胖大娘猛然警醒,忙端了盆水照了照自己的双下巴和大肿脸,脸上一垮。她好想知道了什么真相。
“喂,胖子,你还卖包子不了?”
“你才是胖子!老娘曾经瘦得很!”胖大娘一盆凉水泼过去,将包子客赶走。
胖大娘跑进去,哭了一会儿,跑出来把一框包子都扔去给了叫花子,然后在包子铺门口叉腰大声道:
“老娘以后不卖包子了,卖油条!”
不想,胖大娘卖了一阵油条之后真的瘦了!鱼肚眼睛,瘦成了杏核眼,大肿脸变成了瓜子脸,水桶腰瘦成了细柳腰,竟然比出嫁前还要美上三分!
秦壑不吃包子了,那她就送油条,三天两日的就送去,她就不信了,她水桶腰都能铁杵磨成针、瘦下来,秦壑这块石头她这钢针还戳不烂了!
可,后来她发现,城主的公子竟然在隔壁进进出出的。那公子长相虽然比琴大画师差一些,但胜在对她态度好啊!甜言蜜语的时而说上两句,真是会哄人得很!
这公子是不错……已经不胖的胖大娘想着,渐渐那油条就送到城主家。
秦壑看着终于没有油条味儿的桌子,心下舒了口气……
且说,锦夕在私塾里,女扮男装,读书习字因为有秦壑在家里教的关系,是以比一般孩子都学得快。才不过四五年,就已经在私塾里难逢敌手!时而连私塾先生都降她不住。
这日,私塾先生悄悄叫来锦夕,询问她原因。
“夕儿啊,你这读书习字的本事到底是哪里学的?”有些字他都不认识,这娃娃却又会读又会写。“尤其是皇室流传出的那本《朝啼词》,那可是胶东王曾经大作,生僻字极多,你怎么会?”
锦夕挠了挠脑门儿。“是爹爹教的。不过爹爹说,朝啼词这种没什么文化的,要读就读孔老夫子的那些诗书,才能成大器。”
“……”当即,私塾先生就被说得极为无语。他现在都还没搞清楚朝啼词是讲的什么玩意儿呢。
后来,渐渐地,私塾先生就三天两头的请假了,这疼那酸,说朝啼词的精髓他已经传授给了锦夕,让她代为授业……
秦壑大画师的名头远播了楼兰,但在中土却很少听到。大概是因为中土的画作太多,西域人更喜欢这种充满了中土特色的美人画。楼兰国王自上回收到了一副美人画像之后,又亲自派遣了使者前来请秦壑画上一套整整十一幅画!
要求当然是尽善尽美。国王答应了万金以重谢。
此后的五年,秦壑拼尽了全力,日夜画画,渐渐的,变得沉默了,越发的少出门。锦夕慢慢长大,也懂事了许多,时常夜里睡醒,还看见那油灯点燃着,看见,那提笔的秦壑,孤灯冷影,她小小的心灵第一次冻得了心疼。有时,她还看见了爹爹画着画着,竟然流下眼泪。
那画中之人是娘亲。爹爹定然是在想娘亲了。她怎么那么狠心,就丢下他们父女呢?
秦壑画着,感到身后的有个小身影靠近,回头正对上泪痕斑斑的锦夕。她伸出小手拉住他披在身上的衣袍一角,哽咽道:“爹爹,夜深了,您画了一天,夕儿给你揉揉肩膀。”
“嗯。”秦壑坐在矮板凳上,身后的“女儿”替他揉捏这酸疼的肩膀。他已时日无多了,大限将至。可还剩三幅画,他定要赶在这两年之内把它完成。
“爹爹,您要保重身体啊……”锦夕看见了他鬓间的几丝白发。“娘那般心狠,丢下我们父女,爹爹你还想她做什么呢?她是坏人,她不值得我们想她。”
他,表现出的神情,很想念她么?他只是对过去耿耿于怀,难道,那也是想念吗?秦壑无法确定,难以相信这份“想念”。
可,他也知道,孩子不会撒谎。
“夕儿,你记住。”秦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仿佛,眼前的这孩子,真的是他的亲生女儿。“娘亲从没有对不起我们过,她是爱你的。以后,她会代替爹爹,照顾你。”
锦夕泪如雨下。“不,不!夕儿只要爹爹,只要跟爹爹在一起!我不要娘,不要娘……”
“听话!”
不自觉,秦壑语气重了一分,可锦夕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娃娃了。
“不,夕儿不听,夕儿只要爹爹。这么多年,娘都从来没有来看过夕儿,只有爹爹在身边跟夕儿相依为命。夕儿只要爹爹,不要娘……”
“夕儿……”秦壑抱着锦夕,忽然心底一片柔软,而又心酸。若是将来一日,她知道了真相,她是金枝玉叶,她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他,是将她抢走的坏人,她会不会恨他入骨?
“夕儿,若是一日,你发现爹爹做了坏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恨爹爹?”
锦夕毫不犹豫的摇头。“夕儿永远不会恨爹爹。若不是爹爹,夕儿不会长大,若不是爹爹,夕儿也不能识字,没有爹爹,就没有夕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秦壑今日才明白了这句话。曾经他有这样的家,可是他不懂得珍惜。而今这一切,具是报应啊……
“夕儿,你想不想知道娘亲的故事?”秦壑抹去锦夕满脸的泪痕。
锦夕抿着嘴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想”。她其实一直想问,但是,总觉得每次爹爹画娘亲或者提起娘亲时,眼中都有悲伤,所以她便从来都不问。可,她确实是想知道的……每次看见私塾里别的孩子有娘疼有娘爱,她就羡慕的很。尽管她觉得她这一个爹爹已经可以比过别人一双父母了。
“你娘,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但是,初初看着又觉得她很笨……”秦壑说着,回忆起从前第一世刚见到萧袭月的样子。那会儿萧袭月还年少,比夕儿大不了多少,干瘪瘦弱,穿得又破破旧旧,跟个跟班似的,怯怯懦懦地跟众人后头,是以,刚开始他对她便没有什么好印象。
“但是日子久了,爹爹发现夕儿笨笨的娘,其实脑子很好,什么都记得很清楚,只是心头闷着没说。爹爹粗心大意,自诩聪明,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其实才是个大笨蛋。而夕儿的看似笨笨、实际记性好的娘亲,把那对爹爹的不满和怨气都压在心底,默默承受,直到一日,她彻底爆发了,才发誓说要与爹爹算账……”
冷宫里,萧袭月死前发誓,定要给他们好看。秦壑想到这儿,略略的酸苦,而又无奈,已经没有刚记起上一世时的那种大起大落的情绪。萧袭月啊,她一直是个记仇的人。不然,这辈子她为何死也不肯给他一丝机会呢?
“爹爹、爹爹,那后来呢?”锦夕擦干了眼泪,听得十分投入,兴致勃勃地。显然,她被这曲折的故事给深深吸引了。
“后来啊……”秦壑嘴角卷起淡淡的自嘲笑容。“后来夕儿的娘亲就一怒之下离开了,而笨笨的爹爹,还执迷不悟,而后又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爹爹曾经没有对夕儿的娘好这件事。”
“爹爹是失忆了吗?”锦夕眨巴着眼睛问。油灯将她的眼珠照得又黑又亮,和那个女人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秦壑心下微微一抽,淡笑着将锦夕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拍着她被子继续讲。
“是啊,爹爹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忘记了你娘亲,忘记了很多东西。结果,夕儿的娘亲却都还记得。爹爹又没能补偿夕儿的娘亲,所以,夕儿的娘亲就更恨爹爹了。”
“啊……”锦夕瘪了嘴,难受道:“怎会这样。爹爹这么聪明,怎么偏偏那个时候笨了呢?”
“是啊,爹爹聪明一世,就是在夕儿的娘亲之事上,成了最笨之人。”
锦夕泪汪汪,哭出来。“可是这也不能怪爹爹啊。”她抹干了泪水,认真道:“若是爹爹也记得一切,那定然不会不补偿娘亲的。爹爹是无辜的,爹爹不坏。”
秦壑惊了一惊。若是,他今生一开始,也记得一切……那么结果,又会是如何?他会和萧袭月在一起吗?他们会重新和好如初吗?这一串疑问,第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而后一刻,他才明白。是他想多了。
“夕儿,爹爹不无辜,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夕儿的娘亲,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现在,夕儿的娘亲很幸福,有了自己的家。”
锦夕哭得更伤心了。“可是爹爹和夕儿没有完整的家,一点都不幸福啊。爹爹……”
“傻孩子……”你是那个家里的,爹爹才是多余的人,是罪人,是孤家寡人。“夕儿的娘亲,过不久就会来接夕儿了……”
后两年,两幅画已经做好,只差最后一幅了。最后着一幅当是他绝笔了。描眉,雪面,反复亲手为她梳妆。
最后,只剩头上那只凤簪,还缺一点红。秦壑颤巍巍的拿着笔,已然有些看不清眼前。眼前的桌案全数成了重影。
呼吸渐渐微弱,秦壑伏在案上,轻轻的咳嗽,鲜血流下,低落一滴,正好在那钗头,比丹朱更刺目的鲜红……
锦夕已经长大,一身翠色罗裙,进屋来,只见爹爹秦壑伏在案上,如同睡着一般,静静的闭上了双眼。而他的胳膊之下,枕着一副画。这一幅画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美人之外的人,是个男人,正是他!二人穿着龙凤鸳鸯喜服,东珠帝冠、翡翠如意凤钗,对坐看红烛。
这是帝王的洞房花烛画。
后十年,楼兰国王带着奉为珍宝的画卷,亲自前往北齐,以进献求长远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