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武当虹少年1:骑鱼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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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不见的爸爸

每当有人惋惜地说:“你的爸爸不在了。”金阳总是无比诧异地看着对方,在他看来,爸爸一直都在,只是大家看不见而已。

就比如说餐厅里的那把松木椅子吧。金阳看见这把松木椅子,就好像回到了那个暮春的下午。爸爸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指着远方对金阳说:“快看。”顺着爸爸的手指看出去,金阳看见一片绿得发黑的,松针组成的海洋,每当山林之风呼啸吹过,松林的浪涛就会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一波接一波地在他们脚下翻滚,甚至在会快接近他们的那几棵大树时,像一把巨伞一样,撞在他们脚下的石头上。

这壮观的林海景象,让金阳目瞪口呆。然后,爸爸走下巨石,躺在一棵松树下,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对金阳微笑着说:“儿子,过来午睡吧。”“在这里午睡吗?”金阳犹豫着走了过去:“可是,爸爸,这里有土哎,感觉很脏。”爸爸看着金阳,笑着说:“城市里的土才会脏的样子,这里的土,是养育了无数生灵的大地,拍一拍就飘走了,而且它绝不会让你生病。这是慈爱的土。”金阳这才放心地躺下。

金阳的背一接触到地面,他立刻睁大了眼睛,充满惊讶地看着爸爸。那地面,居然又松又软,简直比家里的床、沙发舒服一百倍。

爸爸又笑了:“啊,这是积累了很多年的松针,一层又一层,或许有一米多厚呢。”

躺在柔软的松针上,听着缓慢而规律的松涛声,闻着略带苦味的松脂芳香,金阳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见爸爸正蹲在一块树桩前,数着上面的年轮。爸爸看见金阳醒了,就高兴地说:“儿子,你来看,这棵树和你一样,也是十二岁。”金阳难过地说:“可是,它被砍倒了······”爸爸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嘿,儿子,它是有机会离开这里,以另外一种形式和我们相处。”

另外一种形式吗?金阳憧憬地想像着,可能会是漂亮的松木相框,可能会是好用的松木铅笔,可能会是结实的松木栋梁,可能会是······一把散发着喜悦气息的松木椅子。

在松林外的小镇上,金阳一眼就看中了这把椅子,它的表面并没有被打磨得很精细,也没有涂好看的油漆,可是它看起来四平八稳,而且,还带着新鲜的树的气息。它或许就是那棵十二岁的松树呢。所以,金阳要把它带回家。

返城的路上,大巴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颠簸的路面上,就像来时一样,金阳抓着前面的椅背,很高兴地随着车的晃动而晃动着,爸爸说过,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天然按摩。就在这时,一直带着笑容的爸爸,忽然很严肃地说:“儿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可要答应我。”

金阳看着爸爸,爸爸说:“你以后再也不要吃松子了。”金阳问:“爸爸,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啊?”爸爸说:“因为松子的产量很有限,我们每吃掉一斤松子,就会有三只松鼠没有足够的粮食过冬。”爸爸继续慢慢地说,“它们会因为极度的饥饿,活活饿死在最寒冷的冬天,动物的生命和植物的生命不一样,动物没办法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松鼠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想到那种眼睛大大、皮毛柔软的小松鼠,会凄惨地死在雪地里,金阳难过起来,爸爸搂着他的肩膀说:“儿子,与其为它们伤心,不如把这件事告诉给更多的人:我们可以选择很多种食物,松鼠却没多少选择。所以,不要残忍地抢夺它们的食物了。”金阳用力地点了点头。

现在,那把可爱的椅子还在散发着松树的味道,就像那个暮春午后专属于爸爸的味道,爸爸怎么可能会不在了呢?

再比如说挂在餐厅里的那个风筝吧。松林之旅结束不久,爸爸就带金阳去了城市南边的一处村庄,那和以往周末爸爸带金阳去玩的地方不一样,那处村庄没有山也没有河,看起来没什么好玩的。看着金阳有些沮丧的表情,爸爸笑着捧住了他的脸:“嘿,儿子,不是所有奇妙的事情都藏在大自然里,我们人类本身,也会有着很了不起的发现。”说着,爸爸直起身来,指着远处的天空说,“儿子,你看。”

金阳抬起头,接着,他瞪大了眼睛,高兴地跳了起来:“风筝!”

是的,风筝。燕子、章鱼、蜈蚣、蜻蜓、风车······甚至还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男孩的风筝。这些五颜六色的风筝,仿佛活了一样,在蔚蓝的天空里舒缓翱翔,有的还带着小小的哨子,在高空中神气地唱歌。

金阳看得入了迷:“老爸,我们是来放风筝的吗?”

爸爸笑出了声:“不,儿子,放风筝这种事是普通老爸带普通儿子才干的普通事情,你的老爸,要带你,”他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做、风、筝。”

哇!金阳兴奋地跳起来:“老爸,你太了不起了!”

这个村子,就是鼎鼎有名的风筝村,金阳觉得,说不定世界上大多数的风筝,都是在这里做出来的呢。因为,这是他了不起的爸爸带他来的地方呀!

他们很有礼貌地走进一户人家,微笑着说出了请求,正在忙碌的主人们也微笑着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看,爸爸说的从来都没有错,只要你诚恳地说出自己不过分的请求,没人会拒绝你的,笑容这东西,是所有人都能看懂和接受的万能灵药。

爸爸拿起一把奇奇怪怪的、细长的刀子,那弯弯曲曲的刀子,比水果刀长得多、比镰刀细得多,爸爸说:“这叫篾刀,是专门用来剖竹子的,它可以把劈好的竹条,剖成细得不能再细的篾条,那些篾条,就能绑成风筝的骨架啦。”

说着,爸爸拿起一根竹条,模仿着这家主人的样子,把竹条夹在自己的胳膊下,一手托着竹条,一手将篾刀放在竹条远离自己的那一端,对好位置,轻轻地向下一拉,那看似坚韧的竹条,就乖乖地吐出了一条细细的竹片。嘿,那应该就是爸爸说的篾条了。

金阳刚想为爸爸欢呼,就看见爸爸去拉篾条时,那锋利细薄的篾条忽然扭动了一下,紧接着,爸爸的手指就倏地流出了鲜血。金阳紧张地叫了起来:“爸爸,你手出血了!”

爸爸爽朗地笑着说:“哎呀,了不起的老爸也有失手的时候啊!”他放下篾刀和竹条,蹲在金阳面前,神秘地说,“儿子,告诉老爸,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处理?”

金阳看着血沿着爸爸的手指向下流淌着,又害怕又心疼,他带着哭腔说:“我们去医院包扎吧。”

爸爸笑了,揉着金阳的头发,亲昵地说:“傻儿子,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不能惊慌害怕,事情发生了,你把它解决就是了。男子汉,这点小伤口,要学会自己处理。”

金阳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叫着说:“爸爸,我帮你把伤口里的脏东西吸出来。”

爸爸说:“这样处理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甚至有点危险万一伤口里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你不就直接把它吞到肚子里去了吗?不都说‘病从口入’吗?人的口腔可是防护很薄弱的地方呢。”

看着爸爸还在流血的手指,金阳有点想哭了:“爸爸,你快点处理伤口吧,不然一会你的血流光了怎么办?”

爸爸眨了眨左眼,笑着说:“放心,爸爸有办法。”他用力地挤着手指,只见血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

金阳急了:“爸爸,这样血越流越多了。”

爸爸说:“可是这样做,脏东西也就流出来了。”接着,他拿起一截干净的棉线,快速地绑在伤口的一侧,他边绑边说,“儿子,记住,一定要绑在距离伤口不远的、靠近心脏那一侧的地方,用绳子、布条都可以,当然,我这种小伤口用丝线就足够了。这样可以让这个地方的血液循环减慢,出血量就自然会被控制住。不过,也不能勒得太紧,否则,一点血液循环都没有,这个地方的肌肉就会彻底坏死。”

金阳点了点头,爸爸又接着说:“不过,我想说的可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时,一定不要做任何危险的事。看,连爸爸都会受伤的,你可不要以为自己会处理伤口就没事,像钉子、瓷片······有很多东西都比较危险,如果使用不当导致的后果会很严重。爸爸来强调一下,第一是不要玩危险的事情;第二,遇到了意外,一定要及时地告诉爸爸妈妈或者老师,让我们决定是不是带你们去医院再做处理。”

看到金阳连连点头,爸爸才又笑了起来,他说:“来,儿子,让我们做个最漂亮的风筝。”

不过最后他们只做出了一个看起来很简陋的鬼脸风筝,在风里飞起来时,也显得歪歪扭扭的,可是金阳不觉得难看,这是爸爸和他亲手做的风筝呀,而且,它居然真的飞上了天空,金阳真心觉得,这是最漂亮的风筝。

现在,在这个飞到空中的风筝骨架上,爸爸那褐色的血迹还没有褪去,爸爸怎么可能会不在了呢?

当然,这么好玩的爸爸也有胡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金阳和爸爸去游泳馆游泳。金阳一个翻身潜到水池底端,等他慢慢吐着气泡浮上岸来,却看见爸爸趴在泳池的边沿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东西。

金阳凑了过去,只见爸爸拿着的是一片椭圆形的透明物体,有点像玻璃,带着很淡的黄色光泽。金阳看着爸爸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爸爸把那东西在池水里轻轻晃了晃,又拿了出来,一边爱惜地抚摸一边说:“是龙鳞啊。”

金阳险些呛了口水,他急忙抓住池沿:“龙鳞?龙?神话传说里会飞的那种龙吗?”

爸爸神秘地说:“对啊。”他眨着眼睛说,“有龙鳞,就说明这里可能住着一条龙,等我们离开游泳池时,它就会出来戏水。”不等金阳说话,爸爸又小声说,“龙鳞有个很奇妙的特点,你看。”说完,爸爸用双手使劲儿搓了搓那块东西,再把它放进泳池了。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块东西冒出一串细小的气泡,然后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水里。

金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见了!”

爸爸说:“嗯,龙鳞可以一直漂浮在水里,可是只要多一点摩擦的热量,它就会溶化。”说完,爸爸一个漂亮的后仰,游泳去了。接下来的整个晚上,爸爸都再也没有提到那个东西。这一点都不像爸爸平时那滔滔不绝的样子呀!金阳反而好奇起来。

回家的公共汽车上,金阳终于忍不住问:“爸爸,龙鳞的事情是真的吗?”

爸爸出神地望着车窗外,好像没有听见金阳的话。可是爸爸实在是太出神了,简直有点儿像装出来的。金阳猜,爸爸是不愿意再聊这个话题。于是,他托着腮帮,开始浮想联翩每场游泳结束的时间一到,游泳馆的大哥哥就会把所有人都赶出去,有时还会紧紧地锁住大门,是不是因为要放龙出来游水透气呀?

后来,金阳猜想,或许那“龙鳞”不过是爸爸用红糖和胶水做出来的,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色泽,才会在水里溶化。至于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金阳想,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的想象力更丰富吧。爸爸说过有想象力和创作力的小孩才是了不起的。

不过这一次之后,爸爸再没说过任何奇怪的事情,他陪金阳做了许多让金阳的小伙伴们羡慕的事情,最后他慢慢消瘦,住进了医院。

爸爸被剃光了头发,浑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医生伯伯严厉地责备他说:“早就告诉过你,你的病很严重,要及时住院治疗。为什么要拖这么久?”爸爸对金阳挤了挤眼睛,淘气地吐了下舌头。金阳哭了,他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要陪他做那么多的事情,不厌其烦地告诉他那么多知识。等妈妈跟着医生伯伯去拿药,爸爸才对金阳说:“儿子,爸爸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妈妈,要让妈妈一直快乐啊!”金阳满脸都是眼泪,他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爸爸笑着说:“小男子汉,不哭,来,爸爸告诉你。”接着,爸爸在金阳的耳边小声说,“爸爸只是身体消失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相信我!”

后来,爸爸去世了。

是的,金阳知道爸爸去世了,可是他觉得爸爸从来没有消失,因为爸爸对他说过,他会永远陪着他。看看眼前的这个房间吧,靠墙而立的木制手工滑板、阳台上悬挂的晴天娃娃······太多太多的东西都带着爸爸的气息,金阳觉得,只要这些气息还在,就代表爸爸还在自己的身旁,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于是,不管什么时间、不管在哪里,金阳都喜欢和爸爸说话,考试又得了100分呀、隔壁班的胖胖在操场上崴了脚呀,甚至哪个女生的辫子最好看这种秘密的话题,金阳都要和爸爸聊一聊。

老师和邻居都认为金阳有些不正常,他们经常到妈妈那里告状,他们说:“这孩子,怕是想爸爸想得不正常了。”妈妈从来不会因此骂金阳,她只会难过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有一天,妈妈蹲在金阳面前,很认真地看着他说:“金阳,爸爸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如果你真的想爸爸,妈妈给你找个新爸爸好不好?”

新爸爸?那怎么行?只听说衣服有新旧,玩具有新旧,爸爸怎么会有新旧?

金阳瞪大了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尽管如此,妈妈还是把新爸爸带到了金阳面前。其实,新爸爸和爸爸一样,有着高大魁梧的身材,笑起来也会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可金阳不喜欢新爸爸。虽然妈妈的笑容多了,一直劳累而微弯的腰背也挺直了,虽然新爸爸对金阳真的不错,可金阳就是不喜欢他。金阳想,新爸爸是来抢走妈妈的,有了新爸爸,妈妈就会慢慢地忘记爸爸,然后,一定也会慢慢地忘记自己。

金阳开始不喜欢回家了。

每天放学,金阳总会磨蹭到最后才离开学校,就算离开学校,他也不会马上回家,他会在漫画书店里逛一会儿,或者去零食店里买包香喷喷的牛肉干,再不就干脆蹲在自家小区的草地上,逗一会儿小猫小狗。等到天色变黑,肚子饿得不行了,金阳才会回家。

因为不按时做作业,很多功课完不成,金阳挨老师批评的次数越来越多,成绩也越来越差了,可不管怎样,金阳就是执拗地不肯按时回家。

这天下着很大的大雨,金阳浑身湿透了,也没地方可去,这才无可奈何地跑回家。他发现,新爸爸没有回来。直到吃晚饭时,新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金阳一边埋头吃饭,一边时不时地偷看妈妈一眼。

妈妈不断给金阳夹菜,她自己面前的饭菜却一动没动,金阳发现,妈妈的眼睛红红的。

吃完饭,金阳安静地做着作业,妈妈洗干净碗筷之后陪在他旁边,还是不说话。临到睡觉时,金阳终于忍不住问:“妈妈,新爸爸······不回来了吗?”

妈妈点了点头,帮金阳关了他房间的灯。

太好了!生活终于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金阳高兴极了,他钻进被窝,兴奋地想:“我一定要重新考回班级的第一名,我一定要让妈妈像以前一样,为我的成绩笑得合不拢嘴。”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半夜,金阳想上厕所,他刚睁开眼睛,就听见了妈妈的哭声。

妈妈的卧室还没有关灯。金阳悄悄走到门前,从虚掩的门缝看进去,妈妈捂着嘴,尽力克制着哭声,可大眼泪却颗大颗地掉下来。

妈妈不快乐。

金阳心里难过极了,他觉得他没有做到爸爸叮嘱他的事情,他没能让妈妈快乐起来。

金阳没有回去睡觉,连上厕所都忘记了,他走到客厅,坐在了那把松木椅子上。金阳呆呆地想了很久,他小声说:“爸爸,其实是不是······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一定是的,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新爸爸才离开妈妈,妈妈才会不快乐的。

金阳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知道了,爸爸。”他难过地想,“爸爸,只有你是爱我的。”

等到妈妈房间的灯关上,确信妈妈睡着后,金阳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倒空了书包,把几套衣物和平时积攒的零花钱放了进去。他背起书包,走到了客厅。

金阳恋恋不舍地看着椅子、风筝、滑板······他把晴天娃娃解下来放进了背包,接着,他毅然去开了大门。可是门打开后,金阳却忍不住回过身来,他把滑板和风筝放在椅子上,然后搬起了小小的松木椅子。

稀疏的星星在天幕上眨着眼睛,金阳站在楼下,最后一次回望自己家的阳台,然后,他抹了一把眼泪,勇敢地迈出了离开家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