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东风没有从模糊语言这个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把模糊理论引入,是我的做法。最近几年以来,我经常讲到一个问题:西方文化的思维模式是分析的,而东方(中国)文化的基本思维模式则是综合的。所谓“综合”,主要是要强调“普遍联系”和“整体概念”。从这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中产生出来的文明或者文化,是有所不同的。表现在语言方面,汉语和印欧语系的语言是最典型的代表。一些语言学家在这方面做过一些探索。比如申小龙就有非常精辟的见解。他在所著的《中国句型文化》③ 中,提出了焦点视与散点视的观点。他说:“在某种意义上说,西方语言的句子是一种焦点视语言。……一般来说,西方语言句子的谓语必然是由限定动词来充当的。这个限定动词又在人称和数上与主语保持一致关系。句子中如果出现其他动词,那一定采用非限定形式以示它与谓语动词的区别。因此,抓住句中的限定动词,就是抓住句子的骨干。整个句子格局也就纲举目张。西方句子的这种样态,就像西方的油画一样,采用的是严格的几何形的焦点透视法。”在另一方面,“汉语句子的认知心理不是‘焦点’视,而是‘散点’视。汉语句子的思维不是采用焦点透视的方法,而采用散点透视的方法,形成了独特的流水句的格局。这很像中国画的透视”。这观察是非常细致而准确的。这个中国汉语的特点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它是从中国的思维模式产生出来的。我在上面已经说到,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有程度不同的模糊性,而汉语则是模糊中之特别模糊者。
我再重复一遍:“模糊”一词绝没有任何贬义。我们毋宁说,这种模糊性更能反映语言的客观情况。
汉语这种模糊性和作诗与参禅有什么联系呢?
我先谈作诗。诗人心中有了“情”,有了“意”,需要表达。但是古往今来的任何国家的任何诗人,不管多么伟大,也决不可能言以尽意,总会碰到言不尽意的矛盾。他们只能把最精彩的东西保留在自己心中,成为千古重复了无数次的悲剧。谁也改变不了,而且永久也不会改变。这是说的作者。从读者方面来说,审美经验也是极难确定的,换句话说就是相当模糊的。根据接受理论,其关系是作者—作品—读者;然后是读者—作品—作者,是一个倒转过来的读者与作者相互猜谜的活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几句非常精彩的分析:“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出必显。”这种猜谜活动,确实是异常模糊的。中国古人说“诗无达诂”,可谓概乎言之矣。
这样一来,模糊朦胧的语言,也许比明确清晰的语言,更具有魅力,更具有暗示的能力,更适宜作诗,更能让作者和读者发挥自己的创造力。作为诗的语言,汉语在世界众语言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中国作诗,讲究“炼”字。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多得很,什么“红杏枝头春意闹”,什么“春风又绿江南岸”,什么“云破月来花弄影”,什么“僧敲月下门”,等等,简直俯拾即是,为世界文学史所仅见。这种情况是由汉语的特点所决定的,而汉语的特点又与它的不分词类、没有时态等语法特点分不开,换句话说,就是与它的模糊性分不开。
现在再谈参禅。当年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师徒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辈凡人,实在弄不清楚。禅宗在中国兴起以后,最初是不立文字;到了后来,发展成不离文字。个中消息,颇值得参一参。流传于许多《传灯录》中的所谓机锋,绝大部分是语言。从《祖堂集》到《五灯会元》,莫不皆然。这些机锋都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张中行先生怀着极大的勇气,居然把这些天书般的机锋整理成了十一类,我真是非常佩服。我现在借花献佛,从中抄出几个来,给读者一点感性的认识:
云门海晏禅师——僧问:“如何是衲下衣事?”师曰:“如咬硬石头。”(《五灯会元》卷三)
幽溪和尚——问:“如何是祖师禅?”师曰:“泥牛步步出人前。”(同上书,卷五)
抚州覆船和尚——僧问:“如何是佛?”师曰:“不识。”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莫谤祖师好!”(同上书,卷十)
庞蕴居士——后参马祖(道一),问昌:“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书,卷三)
延寿慧轮禅师——僧问:“宝剑未出匣时如何?”师曰:“不在外。”曰:“出匣后如何?”师曰:“不在内。”(同上书,卷八)
石头希迁禅师——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同上书,卷五)
清平令遵禅师——问:“如何是有漏?”师曰:“笊篱。”曰:“如何是无漏?”师曰:“木勺。”(同上书,卷五)
三平义忠禅师——讲僧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不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龟毛拂子,兔角拄杖,大德藏向什么处?”(同上书,卷五)
金轮可观禅师——问:“从上宗乘如何为人?”师曰:“我今日未吃茶。”(同上书,卷七)
国清院奉禅师——问:“十二分教是止啼之义,离却止啼,请师一句。”师曰:“孤峰顶上双角女。”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释迦是牛头狱卒,祖师是马面阿旁。”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东壁打西壁。”(同上书,卷四)
保福可俦禅师——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云有青天水在瓶。”(同上书,卷八)
兴教惟一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刺头入荒草。”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干屎橛。”(同上书,卷十)①
中国禅宗机锋的例子,多得不得了。举出上面这一些来,可见一斑了。这里也有一个接受过程。说话者—说出来的话—听者。然后听者—说话者的话—说话者,倒转过来,以意逆志。听者猜到的谜,与说话者要说出来的谜,其间距离究竟有多大,那只有天晓得了。这同如来拈花,迦叶微笑一样,是永远摸不到底的。但是,只要说者认可,别人也就不必越俎代庖了。这些机锋语言,看来五花八门,但是,据我看,纲只有一条,这就是中国汉语的模糊性。参禅斗机锋,本来就是迷离模糊的。再使用中国朦胧模糊的语言,可谓相得益彰了。在这里,我必须补充几句。对斗禅机来说,汉语的模糊性同作诗不完全一样。它不表现在语法形态上,而表现在内容含义上。然而其为模糊则一也。
写到这里,我可以回答我在上面提出来的两个问题了:为什么禅宗独独在中国产生而又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发展?为什么独独在中国作诗与参禅才产生了这样密切的关系?我的回答是,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汉字的模糊性。
表现在禅机方面的,除了语言之外,还有动作,比如当头棒喝,拈杖竖佛,直到画圆相,作女人拜,等等,等等。因与语言无关,我就不谈了。
文章就算写完了。义理非吾所好,亦非吾所长,只是阴错阳差,成了一只被赶上了架子的鸭子,实非所愿,欲罢不能,不得已而为之。我在文章开始时说到,与其让别人在自己脑袋里跑马,不如自己来跑上一趟。现在终于跑完了。张中行先生自谦是“禅外谈禅”。我毫不自谦是“野狐谈禅”。“野狐”是否能看到真正内行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呢?这就要请方家指正了。
1992年2月1日写完
《佛经故事选》序①
在大地上民族之林中,几乎任何一个民族在古代都或多或少地创造了一些神话、寓言和童话,但是创造的数量有多少,质量有高低。据一般学者的意见,印度在这两个方面都是比较突出的。鲁迅先生对古代印度寓言的评价是众所周知的,这个评价我认为公允而且实事求是。
印度的神话、寓言和童话,几乎传遍了全世界,连古代希腊寓言,比如说《伊索寓言》中都可能有印度的成分。以后的《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以及许多国家的寓言和童话中都能找到印度的影响。印度古代有一部寓言、童话、小故事集《五卷书》,曾通过中世波斯巴列维语和阿拉伯语的译本传遍了世界。德国学者本发伊通过了追踪这一部书中的故事传播衍变的情况而建立了比较文学史。现在所说的比较文学,其任务的一部分也就是研究一些国家文学同另外一些国家文学之间的直接影响问题。
在这一方面,中国同印度更有特殊的关系,这些事实是人所共知的,我在这里不再细述。随着佛经的传入,印度的寓言、童话、小故事也传入了中国。估计除了佛经之外,还有别的途径,比如商人来往等。但是主要还是佛典翻译这一个途径。
谈到佛典,现在在中国,能读原文的人极少,能读古代汉译的人也不太多,因此就需要注释,甚至今译。王邦维同志的这一本书,就是在这方面的一个新的尝试。佛典中的寓言、童话和小故事,浩如烟海,是选不胜选的。这本书只能算是鼎尝一脔,给我们提供一些样板。但是我认为这些样板是非常有用的,我相信是会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的。
也许有人要问:这本书里的寓言、童话和小故事都是精华,都是正面的东西,都是值得学习而起好作用的吗?当然不是。同所有古代比较优秀的文学作品一样,书中选的故事有精华,是为主,也有糟粕,是为辅。从思想性来说,更要一分为二。其中有进步的东西,也有一些落后的成分,这是难以避免的。我们只能本着外为中用、古为今用的精神,取其积极的一面,而扬弃其消极的一面。如果着眼于艺术性的话,其中可以借鉴的东西会更多一些,对丰富我们的想象力,提高我们的表现能力,会有裨益。
对比较文学有兴趣的同志们,如果想探讨中印两国文学的互相影响,也可以看一看这一本书。事实上,古代印度的许多故事早已进入中国文学领域。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此有翔实的论述,可以参看。至于像《西游记》等类的小说,其中有印度影响,更毋庸赘述。宋以后的小说、笔记中,也可以找到不少可能来源于印度的成分,我在《五卷书》译本序中以及拙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印度文学在中国》等论文中也有所论列,这里就不再谈了。
总之,王邦维同志这一本书是非常有意义的,它能满足许多兴趣不同的读者的需要。因此,我就不避佛头着粪之讥,写了如上的一些话。
1983年11月21日
《佛本生故事》选译
跳舞本生
古时候,在第一劫的时候,四足走兽选举狮子做他们的王,鱼选举大鱼阿难陀为王,鸟选举金鹅为王。金鹅王有一个女儿,一只美丽的小鹅,他加恩于她,让她说一愿望,必能满足。她愿意自己选一个丈夫。鹅王同意了,就召集百鸟,大会于喜马拉雅山。以天鹅和孔雀为首的各种各样的鸟都来到了,他们聚集在一块大石头面上。鹅王把女儿喊了过来,对她说道:“你去选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吧!”她把鸟群看了一遍,看到一只孔雀,脖子闪耀着宝石光芒,尾巴五颜六色,她就选中了他,说道:“让这一个来做我的丈夫吧!”这一群鸟走到孔雀跟前,说道:“朋友孔雀呀!这一个公主从群鸟里面选丈夫,把你选中了。”孔雀大喜若狂,说道:“一直到今天,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的本领哩!”他忘掉了羞耻,在群鸟丛中,伸开了翅膀,就跳起舞来。正跳着的时候,他把不能见人的地方都暴露了出来。鹅王羞愧难当,说道:“这家伙在内心里不知羞耻,在外表上不顾礼貌,我绝不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不知羞耻、不顾礼貌的家伙。”他在鸟群中念了这一首诗:
你的鸣声悦耳,脊背美丽,
脖子简直就像是碧绿的琉璃,
尾巴伸开足足有六英尺长;
一跳舞,我却就不把女儿给你。
在群鸟面前,鹅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外甥——一只小鹅。孔雀没有得到幼鹅公主,羞愧难当,站起来,从那里飞走了。鹅王也回到自己的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