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君子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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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君子隆师而亲友(10)

上述这种推理法,就是所谓“苏格拉底法则”。杜威对这个法则极为赞赏,胡适亦然。他们认为,“法则”只是一种法则,是一种寻求真理,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不是替任何“主义”去证明那种毫无讨论余地的“终极真理”(ultimate truth)。他们实验主义者是走一步算一步的,不立什么“终极真理”。

苏格拉底的再传弟子——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批评他的师祖和老师的推理杂乱无章,他搞了一个“三段论法”。所谓“三段”,指的就是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这可以称为“演绎推理法”(deductive method)。这方法的核心是“证明真理”,而不是“寻求真理”。后来它为中世纪的耶稣教神学所利用。这种神学已经有“终极真理”和“最后之因”,只需要证明,而不需要探求,这与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一拍即合,所以就大行其道了。

胡适经常讲他的方法是“归纳法”,就是针对这种演绎法而发的。

既然讲到了方法,我现在就来谈一谈胡适的“实证思维术”。胡适说:

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著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来所有的著述。从基本上说,我这一点实在得益于杜威的影响。(上引书,页94)

这是“夫子自道”,由此可见他毕生重视方法,在思想方面和治学方面的方法,而这方法的来源则是杜威的影响。

根据胡适的论述,杜威认为人类和个人思想的过程都要通过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固定信念阶段。

第二阶段,破坏和否定主观思想的阶段。这第二个阶段杜威称之为讨论阶段。

第三阶段,是从苏格拉底法则向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之间发展的阶段。杜威用溢美之词赞扬苏格拉底,而对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则颇有微词。

第四阶段,也就是最后阶段,是现代的归纳实证和实验逻辑。(上引书,页93 ~ 94)

杜威在另一本举世闻名的著作《思维术》中,认为有系统的思想通常要通过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思想之前奏(antecedent),是一个困惑、疑虑的阶段,导致思想者去认真思考。

第二阶段,是决定这疑虑和困惑究在何处。

第三阶段,为解决这些困惑和疑虑,思想者自己会去寻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假设,或面临一些现成的假设的解决方法,任凭选择。

第四阶段,思想者只有在这些假设中,选择其一作为对他的困惑和疑虑的可能解决的办法。

第五阶段,也是最后阶段。思想者要求证,他把大胆选择的假设,小心地证明出来,哪个是对他的疑虑和困惑最满意的解决。(上引书,页96)

我想,大家一看就能够知道,胡适有名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来源就在这里,是他从杜威那里学来而加以简化和明确化了的。

根据我个人肤浅的分析,在对外方面,在对西方的反应方面,胡适这个思想的来源还不仅限于杜威,一定还有尼采的影响在,他那“重新评估一切价值”的名言,影响了整个世界。在对内方面,胡适也受到了影响,最突出的是宋代哲学家张载。张载说:“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大学·原下》)他又说:“无征而言,取不信。启诈妄之道也。杞宋不足征吾言,则不言;周足征,则从之。故无征不信,君子不言。”(《正蒙·有德篇》)(以上引文都见上引书,页20。参看同书,页12,胡适自己的说法)

多少年来,我就认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十个字是胡适对思想和治学方法最大最重要的贡献。胡适自己在《口述自传》中“青年期逐渐领悟的治学方法”这一节里说:

我的治学方法似乎是经过长期琢磨,逐渐发展起来。……我十几岁的时候,便已有好怀疑的倾向,尤其是关于宗教方面。

下面他讲到“汉学”,又说:

近三百年来学术方法上所通行的批判研究实自北宋开始,中国考古学兴起的时候。古代的文物逐渐发展成历史工具来校勘旧典籍,这便是批判的治学方法的起源。“考据学”或“考证学”于焉产生。

胡适在十九岁前读中国经书,发现了汉、宋注疏之不同,企图自己来写点批判性的文章。这种以批判法则治学的方法,胡适名之为“归纳法”。(上引书,页118 ~ 119)

在这同一节中,胡适又说:

我举出了这些例子,也就是说明我要指出我从何处学得了这些治学方法,实在是很不容易的。我想比较妥当的方法,是我从考据学方面着手逐渐地学会了校勘学和训诂学。由于长期钻研中国古代典籍,而逐渐的(应作“地”——羡林)学会了这种治学方法。所以我要总结我的经验的话,我最早的资本或者就是由于我有怀疑的能力。(上引书,页125)

最了解自己老师的胡适的学生唐德刚说,胡适的治学方法只是集中西“传统”方法之大成,他始终没有跳出中国的“乾嘉学派”和西洋中古僧侣所搞的“圣经学”(Biblical Scholarship)的窠臼。(上引书,页133)唐又本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精神说,胡适“不成一套”。(上引书,页111)

唐德刚先生的话不无道理,胡适的“治学方法”确实是中西合璧的。但是,我认为,决不能就因此贬低了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我上面已经提到,这是胡适最大的贡献之一。无论是人文社会科学家,还是自然科学家,真想做学问,都离不开这十个字。在这里,关键是“大胆”和“小心”。研究任何一个问题,必先有假设,否则就是抄袭旧论,拾人牙慧。这样学问永远不会有进步。要想创新,必有假设,而假设则是越大胆越好。在神学统治的重压下,哥白尼敢于假设地球围着太阳转,胆子可真够大的了。但是,大胆究竟能够或者应该大到什么程度,界限很难确定,只好说“存乎一心”了。有了假设,只是解决问题第一步。这种假设往往是出于怀疑,很多古圣先贤都提倡怀疑,但是怀疑了,假设了,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认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结论,必须求证,而求证则是越小心越好。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异常复杂,千万不要看到一些表面就信以为真,一定要由表及里,多方探索,慎思明辨,期望真正能搔到痒处。到了证据确凿,无懈可击,然后才下结论。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孤证难信。这做起来比较难。如果真正只有一个孤证,你难道就此罢手吗?

胡适毕生从事考据之学,迷信考据之学。他在《齐白石传》中说过几句话:白石先生用“瞒天过海”的迷信方法,来隐瞒自己的年龄,却瞒不过考据学。可见他对考据学信仰之虔诚。我再重复说一句:十字诀是胡适重大贡献之一,对青年学者有深远的影响。

作为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的胡适

刚写上了“政治家”这个词儿,我就想改为“政治活动家”,或者由我杜撰的“政治热心家”或“政治欣赏家”。因为我始终认为,胡适不是一位“政治家”。在胡适所处的时代和地区,同中国历史上一样,一个不“厚”不“黑”的人,是不能成为“政治家”,享受高官厚禄的,而胡适所缺乏的正是这两个要害之点,他仅仅是热衷政治的书生或者“书呆子”。在这一方面,胡适是缺乏自知之明的。

胡适毕生喜欢政治。他以一个不到20岁的中国青年,一到美国,立即迷上了美国的政治。他大概认为,政治的最高目标就是“民主”,而美国政治正体现了这个最高目标。其实,美国的“民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眼人都能看得清楚。可是适之先生竟一叶障目,偏偏视而不见。根据他的《口述自传》,他初到美国时,对美国的政治情况并不清楚。但是,当他听了一位讲美国政治的老师的课以后,立即兴趣大增。他最初本来是学农的,但兴趣全不在农上。美国的总统选举实与一个想学农的中国青年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也积极参加美国人的会议,并佩戴支持什么候选人的襟章。罗斯福被刺之后,群众集会,表示同情,并为罗斯福祈祷,好多教授也参加了。他说:

令我惊奇的却是此次大会的主席,竟是本校史密斯大楼(Goldwin Smith Hall)的管楼工人。这座楼是康大各系和艺术学院的办公中心。这种由一位工友所主持的大会的民主精神,实在令我神往之至。(上引书,页33)

他以后还参加了很多政治性的会。他说:

我可以说,由这些集会引起我的兴趣也一直影响了我以后一生的生活。(上引书,页34)

在《我对美国政治的兴趣》这一节最后一段话中,他“夫子自道”地说:

我对美国政治的兴趣和我对美国政治的研究,以及我学生时代所目睹的两次美国大选,对我后来对中国政治和政府的关心,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其后在我一生之中,除了一任四年的战时中国驻美大使之外,我甚少参与实际政治。但是在我成年以后的生命里,我对政治始终采取了我自己所说的不感兴趣的兴趣(disinterested interest),我认为这种兴趣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应有的责任。(上引书,页36)

这些都是真话,胡适确实是毕生对政治感兴趣,他自己所说的“不感兴趣”,我却只能画一个问号。我现在讲一件我目睹的事实。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出于政治需要,在南京导演了一幕选举国大代表和选举总统的喜剧。不知是出于什么用心,忽然传出了一阵流言说,******要让胡适当总统。对于这个流言,我们几个对政治最无经验,最不感兴趣的在适之先生身边工作的人,都觉得好笑,这是******的一种政治手法。******是什么人,他焉能把即使只是傀儡性的“总统”让别人干呢?然而,根据我们的观察,胡适却信以为真。当年他虽是北大校长,但是在南京的时间却比在北平的时间长。后来,总统选出来了,当然是******,然而胡先生却至死未悟。他在美国还有时对唐德刚说,是CC派反对他当总统。有时候又忽然说,CC派赞成他当总统。他让******玩于股掌之上而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称他是“书呆子”,难道还算是过分吗?

至于胡适对国共两党的态度,那是众所周知的,他不赞成共产主义。但是,据他自己说,他没有写过一篇批判共产主义的文章。这可能是真的。但是,表示不满的地方却是多而又多的。对于国民党,他虽然当过国民党政府的驻美大使,也算是大官了,平常也与国民党政府和许多政府要人打交道,竞选国民党政府的国大代表,但是也并没有卖身依附,唯命是听,他还经常闹点独立性,写文章提倡“好政府主义”,又说什么,知难行亦不易,是针对“国父”的。因此,国共两方都不喜欢他。大陆上从50年代起对他批判之激烈,之普遍,延续时间之长,是大家都知道的。个中原因究竟何在呢?我读过许多批判胡适的文章,台湾方面的文章由于两岸隔绝,我没有读到过。大陆方面的文章,在当年那种极左思潮影响下,满篇僵硬庸俗的教条,有的竟流于谩骂、污蔑,殊不足以服人。我没有读到一篇真正能搔到痒处的文章。我现在斗胆提出一个个人的解释,请大家指正。我觉得,胡适之所以这样做,其根源全在他的哲学思想中。我在上面已经讲过,胡适追随他的老师杜威之后,相信“苏格拉底法则”,而反对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前者是归纳法,不立什么“终极真理”;后者是演绎法,先立一个“终极真理”,然后加以证明。胡适认为,国共两党都先立一个“终极真理”,只要求或者只允许人们了解和信奉。这与他的哲学思想直接矛盾,所以他才加以反对。

总之,我想说的是,胡适只是一个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家,而不是一个政客,说文雅一点就是政治家。在那样的社会,不厚不黑,焉能从政?

作为人,作为“朋友”的胡适

我从小就读胡适的书,从我这一方面来讲,我们算是神交已久。从年龄上来看,我们是相差一个辈分。当他在北大教书最辉煌的时期,我还在读中学,无缘见他,也无缘听他的课。上大学时,我上的是清华大学,所以始终没有一面之缘。我在德国待了十年之后,由于我的恩师陈寅恪先生的推荐,当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代理校长的傅斯年,文学院长的汤用彤,他们接受了我,我才能到北大来任教。作为全国最高学府的北大,门槛是非常高的,学生进北大不容易,教师就更难。而我一进北大,只当了一两个星期的副教授——这是北大的规定,拿到外国学位的回国留学生只能担任副教授,为期数年——立即被提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当时我只有三十几岁。因此,我毕生感激他们几位先生对我的知遇之恩。

我同适之先生共同工作了才短短三年。在这段时间内,他还经常飞往南京,在北平的时间不算太多。但是,做的事情却真还不少。我是系主任,经常要向他这位校长请示汇报工作。我们又同是北大教授会和校委会(准确的名称我记不大清楚了)的成员,同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有点像现在的文科研究生院,理科好像是没有)的导师,同是北京图书馆的评议会的成员。最后这一个职位一直到今天对我还是一个谜。评议会成员只有六七位,都是北平学术界的显赫人物。为什么独独聘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担任评议员?我是既喜,又愧,又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