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君子如玉
26434400000008

第8章 君子隆师而亲友(8)

可是,从那以后,直到老师于1969年在空前浩劫中被折磨得离开了人世,将近20年中,我没能再见到他。现在我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他在世的年龄五年,算是寿登耄耋了。现在我时常翻读先生的诗文。每读一次,都觉得有新的收获。我明确意识到,我还未能登他的堂奥。哲人其萎,空余著述。我却是进取有心,请益无人,因此更增加了对他的怀念。我们虽非亲属,我却时有风木之悲。这恐怕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虽然看样子离开为自己的生命画句号的时候还会有一段距离,现在还不能就作总结,但是,自己毕竟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人命危浅之际,不想到这一点也是不可能的。我身历几个朝代,忍受过千辛万苦。现在只觉得身后的路漫长无边,眼前的路却是越来越短,已经是很有限了。我并没有倚老卖老,苟且偷安,然而我却明确地意识到,我成了一个“悲剧”人物。我的悲剧不在于我不想“不用扬鞭自奋蹄”,不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是在“老骥伏枥,志在万里”。自己现在承担的或者被迫承担的工作,头绪繁多,五花八门,纷纭复杂,有时还矛盾重重,早已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负荷量,超过了自己的年龄。这里面,有外在原因,但主要是内在原因。清夜扪心自问:自己患了老来疯了吗?你眼前还有一百年的寿命吗?可是,一到了白天,一接触实际,件件事情都想推掉,但是件件事情都推不掉,真仿佛京剧中的一句话:“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此中滋味,只有自己一人能了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的一生。自己究竟应该怎样来评价自己的一生呢?我虽遭逢过大大小小的灾难,像“十年浩劫”那样中国人民空前的愚蠢到野蛮到令人无法理解的灾难,我也不幸——也可以说是有“幸”身逢其盛,几乎把一条老命搭上,然而我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自己赶上了许多意外的机遇。我只举一个小例子。自从盘古开天地,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神风,吹出了知识分子这个特殊的族类。知识分子有很多特点。在经济和物质方面是一个“穷”字,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在精神方面,是考试多如牛毛。在这里也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例子俯拾即是,不必多论。我自己考了一辈子,自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留学,月有月考,季有季考,还有什么全国通考,考得一塌糊涂。可是我自己在上百场国内外的考试中,从来没有名落孙山,你能说这不是机遇好吗?

但是,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果没有人帮助,一个人会是一事无成的。我也遇到了极幸运的机遇。生平帮过我的人无虑数百。要我举出人名的话,我首先要举出的,在国外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博士论文导师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另一个是教吐火罗语的老师西克教授。在国内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冯友兰先生,如果没有他同德国签订德国清华交换研究生的话,我根本到不了德国。一个是胡适之先生,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如果没有他们的提携的话,我根本来不到北大。最后但不是最少,是陈寅恪先生,如果没有他的影响的话,我不会走上现在走的这一条治学的道路,也同样是来不了北大。至于他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我的母校清华,而介绍给北大,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至今恐怕永远也是一个谜,我们不去谈它了。

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一向认为,感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准则之一。但是,我对他们四位,以及许许多多帮助过我的师友怎样“报”呢?专就寅恪师而论,我只有努力学习他的著作,努力宣扬他的学术成就,努力帮助出版社把他的全集出全、出好。我深深地感激广州中山大学的校领导和历史系的领导,他们再三举办寅恪先生学术研讨会,包括国外学者在内,群贤毕至。中大还特别创办了陈寅恪纪念馆。所有这一切,我这个寅恪先生的弟子都看在眼中,感在心中,感到很大的慰藉。国内外研究陈寅恪先生的学者日益增多,先生的道德文章必将日益发扬光大,这是毫无问题的。这是我在垂暮之年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愉快。

然而,我仍然有我个人的思想问题和感情问题。我现在是“后已见来者”,然而却是“前不见古人”,再也不会见到寅恪先生了。我心中感到无限的空漠,这个空漠是无论如何也填充不起来了。掷笔长叹,不禁老泪纵横矣。

1995年12月1日

《胡适全集》序

——还胡适以本来面目

在中国近百年来的学术史上、思想史上、文化史上、文学史上,甚至教育史上,胡适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矛盾重重的人物,一个物议沸沸扬扬的人物,一个很值得研究而又非研究不行的人物。

最近安徽教育出版社决定出版约莫有两千万字的《胡适全集》,征序于我。我没有怎样考虑,便轻率地答应了下来。现在说是轻率,但在当时并没有一点轻率的感觉,反而觉得确有点把握。因为我从中学起,一直到大学,到留学,到回国任教,胡适的著作从《尝试集》《胡适文存》起,一直到《胡适论学近著》,再加上报纸杂志上他的那一些政论文章都读过,有的还读了不止一遍。对他的学术造诣以及对政治和社会问题的看法,自己觉得颇有把握。在另一方面,在40年代后半期,我作为北京大学的一个系主任,同作为校长的胡适,经常有接触的机会,请示汇报,例所难免。在学术研究方面,我同他一样,都推崇考据之学,颇能谈得来。从而对他的为人,待人接物,应对进退,有充足的感性认识。有了这两个方面,为他的《全集》写序,心里是觉得颇有底儿的,答应下来,难道还能算是轻率吗?

但是,一旦静心构思,准备动笔,我才憬然顿悟:自己答应得真是过于轻率了。我平常写东西,下笔颇快。这一次我却想一改旧习,学一学我的老祖宗季文子,要“三思而后行”,想把序写得好一点,写出一点水平来。适逢当今学坛突然掀起一股“胡适热”,仅就我视线所及,已经有十多种关于胡适的论著和胡适本人的著作出版问世。我觉得,要想写好这一篇序,必须熟读今贤书,从他们的书中吸取营养,扩大自己的眼界,开拓自己的思路。这个想法不能说不正确。古代中外许多圣贤不都提倡多闻吗?

于是我就多方搜求,得到了十几种胡适的书和关于胡适的书,整整齐齐,罗列案头,准备一一阅读,然后下笔,定能彩笔生花,写出一篇美妙的序文来。读了第一本书,觉得获得了很多知识,心里甜丝丝的。读了第二本,又觉得增长了很多知识,心里又甜丝丝的。记得外国什么哲学家说过,读别人的书,好像是让别人在自己的脑袋里跑马。跑第一次马时,我觉得跑得好,跑得有道理。跑第二次马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头。比方说,第一次跑马,马头向东。第二次跑马,马头却突然转而向西。究竟是向东对呢,还是向西对?我有点糊涂起来了。我这“糊涂”并不“难得”,是于无意中得之的。在糊涂中,我自己暗自思忖:如果第三次跑马而马头向南,第四次跑马而马头向北,我脑袋里岂非天下大乱了吗?这样一来,我将茫然,懵然,无所适从,我将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变成一位呆子。

我于是下定决心,当机立断,把案头的书推开,除了偶尔翻阅一下以外,不再从头认真细读。与其让别人在自己脑袋里跑马,何不让自己跑几趟马呢?此时,我仿佛成了菩提树下的如来佛,尘障全逝,本性固融,丢掉了桎梏,获得了大自在。

且看我跑出些什么结果来。

胡适在中国近百年来学术史思想史上的地位

中国近百年来的学术史,也可以说是20世纪的学术史,究竟应该怎样分期,我还没有读到并世贤哲们的著作。我自己在这方面决不敢以内行自居,本着“半瓶子醋晃荡”的原则,提出自己的看法。学术总是脱离不开政治的,以政治环境为纲,我想把20世纪的中国学术史分为五个阶段:

(一)1901—1911年

(二)1911—1919年

(三)1919—1949年

(四)1949—1978年

(五)1978—现在

我在下面试着加以简略的分析。

我觉得,要想探索中国近百年来的学术史,必须抓住三条线索或者三条脉络:一条是遵守乾嘉诸老的以考据为基础的治学方法;一条是利用西域和敦煌新发现或新出土的古代典籍和文物;一条是——利用美国学者费正清的现成的话——“中国对西方的反应”(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第一条和第三条都明白易懂。只有第二条需要加点解释。中国学术史上——我想,世界学术史也一样——有一种现象或者甚至一条规律:有新材料发现,就能把学术研究向前推进一步,在学术史上形成一个新的阶段或新的时代。这样的例子,中外都不缺乏。在中国学术史上,最新的一次材料大发现,就是西域考古成果和敦煌遗书。关于这个问题,王静安先生做过演讲,而且他自己就是身体力行的人。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一文中说:“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这真可谓要言不烦。以简单明了的三目概括了王静安一生“几若无涯岸之可望”的治学范围和治学方法,真是大手笔。寅恪先生的第一目和第二目,相当于我上面说的第二条,第三目相当于我说的第三条,大家一看就可以明白。

我在下面分析我提出来的五个阶段时,就以陈先生的三目为纲。只有提纲,才能挈领。我的分析当然以适之先生为主,因为我不是在写《中国近百年来学术史》,而是写《胡适全集》的序。在五个阶段中,第一阶段与胡适关系不大,那时他还是青年学生。第二阶段则与他关系至大,他是这一阶段的主角。第三阶段他仍然演重要的角色。第四阶段他居住在台湾和美国,几与大陆学术界脱离。第五阶段则他已去世,没有可能再扮演什么角色了。岁月流转,时移世变,对陈先生的三目必须有所增添。这是很自然的事,用不着多加解释了。

以下就是分析。

第一阶段

虽然清王朝已朝不虑夕,但仍然有一个太后和两个皇帝坐在宝座上,发号施令,天下依然是大清帝国的天下。这种政治环境不能不对人们的心态起着作用。

在这期间,乾嘉诸老的考据学风对一些学者仍有影响。学术界的一些领袖人物,像章太炎、梁启超等忙着以不同的形式进行反清的活动,想重振大汉之天声,对学术研究不能不有所忽视,研究成果难以出现。但是,正在同时,由西方人进行的西域考古则硕果累累,而敦煌遗书的发现者最初也是西方人。北京的学者们虽已有所闻,但他们中之奸猾腐败者,只知窃取,据为己有,而不知研究利用,与西方学人根本对立。在学术研究方面根本谈不到对西方的反应。

在这一阶段,胡适还是一个少年,谈不上什么参与。

第二阶段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不管对这个成功如何评价,反正北京已把皇帝改成总统(最初叫普理玺天德),五族共和了,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统治结束了。这种政治环境也必然对中国人民——学者当然也包括在里面——的心态起着作用。在政治上,共和了没有多久,洪宪复辟的丑剧就出台而后又迅速地覆灭。接着来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在学术文化圈子里,老一辈的领袖人物,如章太炎、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等等,都有点功成身退的意味,一点也不活跃,在这一阶段的前一半,几乎成了真空,然而却给胡适准备好了活动舞台。

胡适于1910年赴美留学,先学农,后改文学,又改哲学。在文学和哲学中,他如鱼得水,欢游自如,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初到美国时,他对美国政治感到极大的兴趣,并且亲自参加一些活动,达到如疯如狂的地步。因此,终其一生他认为美国式的民主政治是最好的政治,这里就埋下了他既反对共产党的政治,也反对国民党的政治之根。在哲学思想方面,他的最高理想就是杜威实验主义,也可以说是终生以之的。在学术研究方面,从他所写的三篇最早的文章——《〈诗〉三百篇言字解》《尔汝篇》《吾我篇》——中,依稀可以看见乾嘉诸大师的考据学对他的影响,他也是终生服膺增加了一点新成分的考据学,他有时称之为“科学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