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嘱托
清晨,叶护牵了大宛送来的宝马,扶我上马,忧虑地说:“一定要去吗?就算你去,也许也挽不回月氏覆灭的命运。”
“今日是月氏,而明日又会是谁?他的愤怒只能由我来平息。当初是我一时的私心,想要得到我梦想的一种幸福,所以我留下,却让月氏成了第一个牺牲品,下一个是谁?就算不说,你我也明白,何必让更多无辜的人卷入覆灭。”我轻轻松开叶护的手:“好好照顾这里的一切,紫墨、炽焰、稽弼还有你自己。我没有和紫墨告别,和她说声对不起,她等的人会来,在灵香草飘香的季节一定会来。”
“那你呢?你何时归来?”叶护的眸中漾起雾气,而我的眸却早已干涸,我叹气:“有生之年,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别等了,无望的期待会折磨你,何必。”我别无他法,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也没有任何约定,只是心中默默地感受,来不及相守,就只有分离。既然要分离,又何必让他留着希望。
叶护惨然地凝视着我:“如果你不回来,就在那里等我,我一定会接你归来。”说完他转身进城,呜咽地话语顺着风飘来:“相信我,我一定会去。”
第一次看到他在我面前转身,那背影有着说不出的凄凉,他的心亦如我的心,早已支离破碎。
不能再去想自己的情感,毕竟享受了一年的快乐,就好像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快乐一般,迟早要还,我快马加鞭,竟似逃离一般向东,月氏的方向奔去。
中午时分就到了且末,匆匆吃过午饭,继续上路,沿着车尔臣河,在深夜时分,赶到了米兰城外。城门早已关闭,我就在河边的林间稍作停留。太久没有骑马了,浑身酸痛,手掌更是被磨得起了血泡,可是这样的疼痛又怎抵得过心底的痛呢?
迷迷糊糊地睡了,清晨就醒来,义无反顾地穿过米兰城,向楼兰狂奔。因这里看到的月氏难民惨不忍睹,那昭武城中的人还可能安好吗?我催动坐骑,马不停蹄地飞奔,依怕来不及……
三天后,我来到了月氏的边境,荒凉的景象让人毛骨悚然,累累白骨,触目惊心,只有头顶还有兀鹰盘旋,再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
我虚弱地从马鞍上滑落,依旧来不及了……
终于到了昭武城外,我远远地望过去,匈奴和乌孙的士兵将城围得水泄不通,攻城的梯队源源不绝。城楼上,昆罗指挥着已是疲惫万分地士兵做最后的抵抗。在匈奴的军队中,我搜索着冒顿的身影,终于看到了,他竟然在和古尔卡把酒言欢。我的心真的麻木了,我缓缓地向他们走去。
正走着,突然一支强弩射出的箭,深深插入我脚前的土地中,我一惊,停了脚步。抬眼,看见昆罗对我打着停驻的手势,我摇头,因为冒顿也已看见我了。
冒顿从指挥车上缓缓站起,看着我,目光从凄厉渐渐温柔,继而愤怒,我再次移动脚步向他走去。
又一支箭挡在我面前,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攻城与守城的都停顿下来,战争的焦点聚焦在包围圈外,我停留的地方。
昆罗的声音传来:“这里是男人的战场,你回去!”
冒顿的声音传来:“你来为何?为我还是为他?”
我拔起眼前的箭:“为你亦是为我自己而来。”
冒顿凝视着我不语,突然,昭武城内一支箭射向冒顿,他应声而倒,我心惊,向他所在的地方跑去,城楼上的箭如雨点般落下,昆罗大喊:“不许放箭,不要伤了她!”
我在心中哀叹,昆罗你已自顾不暇,还如此在意我吗?对你,除了抱歉,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突然看到莽青的弓箭对准了昆罗,我大喊:“你快闪开。”
他的反应仍是慢了一步,那箭深深地射入他的身体,他亦向后栽倒,城上一阵大乱,攻城的部队又开始了进攻。
我只能向冒顿走去,他半闭着眼,血染红了他的左臂,箭射入了他的左肩。他看着我靠近的脚步,对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我胜利了。”
一语双关,是的,昭武城在他举杯间已经被攻破了,火光冲天,血流成河。
我抬眼望进昭武城,匈奴与乌孙破城的士兵已经将受了伤的昆罗绑了出来,他面脸血污,那箭竟是直直射入他的胸膛。
悲伤袭上我心头,可是眼泪不能流,尤其不能让冒顿看见。
昆罗睁开双眸,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我挪不开目光,悲伤写满双眼。冒顿冷眼看着他,冷冷地说:“你还有什么可说?”
昆罗费力地喘息着,淡淡地说:“放过我的子民,就当是看在青娅的面上。”
冒顿点头。
昆罗又看向我:“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一定要让她幸福。”说完他闭了眼,等待冒顿的最后一击。
我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那么骄傲的昆罗竟为我向冒顿恳求。
冒顿凝眉注视着昆罗,他缓缓地起身,走近,我的心一阵阵地疼,不由自主跟着他走近。
冒顿在昆罗身前停下,突然抓住箭柄,昆罗痛苦地皱眉,却不发出一声痛楚和求饶。
我跪在冒顿身前,抱了冒顿的腿:“放过他吧,他就要死了,让他静静地死去吧。求你!”
昆罗对我微笑:“不必为我求他,我注定要死,但在我死前,能看到你,再对你说声我爱你,我亦知足。”
冒顿狰狞了脸,将箭更深地刺入昆罗的身体,昆罗微笑着闭了眼,缓缓向后倒去……
四周静得可怕,很多人都闭了眼,可我没有,我眼睁睁看着昆罗倒下,亦如当初看着青娅缓缓地倒下,时间停止了流动,他的身体终于重重地摔在地上,可是微笑仍在。
撕心裂肺的感觉再次出现,我来不及悲哭,就被冒顿拉起,狠狠地带走,不许回头。
他肩上的伤口一直在淌血,他的心怕是也不完整了吧……
一种想要冷笑的冲动在我心底酝酿,是的,冷笑,冷冷地笑……
10.2 分裂
不管怎样,冒顿还是依照昆罗的嘱托,放过了月氏昭武城中的军民,又将月氏三分之二的土地送了同盟的乌孙,古尔卡淡淡地收下土地文碟,背对着冒顿说:“突然觉得昆罗很值得羡慕,虽然他死了,可是他比活着的时候还具有杀伤力。”
冒顿的后背僵直,肩上的伤又渗出血迹,他冷冷地说:“死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值得羡慕。”
古尔卡依旧淡淡的,“值得让我如此付出的人竟还没有出现,难道我不该羡慕吗?或是她已经出现了,可我却轻易放弃了?”
冒顿的拳攥得很紧:“我只希望和你成为盟友,而非敌人。”
古尔卡大笑着策马而去,在众军中他的身影是那么孤单,亦是那么渺小……
回到匈奴的王庭已是冬季,我始终一语不发沉默着,如同莲丫,冒顿只是坐在我身边,并不强迫我什么,只是偶尔加上声叹息。
到达王庭的时候,是个正午,冬日难得灿烂的阳光一点也不吝啬地洒在荒凉的草原上,只是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王庭留守的人们为了欢迎凯旋的军队早已列队在营门外等候,冒顿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硬拉着我同骑在马上,接受着众人的膜拜。
我只好冷着面孔看着欢笑的人群,当目光接触到一束怨毒的目光时,我迎上去,是芙蓉,一丝冷笑凝结在我的唇角,我真的无意于这些,也极度厌倦这些,可是我逃不掉,躲不开。
来到金顶大帐前,众人跪拜,冒顿手一挥,众人欢呼,只是这过度欢愉的声音让人听来刺耳无比,我仿佛看到了血流成河,也仿佛听到了悲歌哀鸣,我拼命摇头,可是心神俱乱。
冒顿捏紧了我的肩膀,焦急的绿眸与我对视,我突然清醒,我又一次来到了匈奴!想挣脱冒顿的掌握,他恼怒,跳下马,将我扛进大帐。我的头冲下,发丝乱舞,脑中充血,但思绪却是清醒无比,我用手按住他的伤口,用力的同时,自己的心也在剧痛。
冒顿没有半刻地停留,径直走进大帐,挥退所有的人,将我掷在地上,恼怒又悲伤地看着我。
我依旧咬着唇,不肯说话。他终是叹了口气,将我搂进怀里,将我的发丝一缕缕揉顺,亦不多言……
次日清晨,冒顿拉我起来,走向营地边已经冰冻的河流。我被冻得嘴唇发紫,却不出一声,默默地看着他的行动。他凿开一处薄冰,脱了上衣,我一时惊讶,他健壮多了,可身上的伤疤却处处可见,触目惊心。
他瞥了我一眼,满意我眉头微蹙的表情,将裤子也脱了,遂一头扎进冰冷的水中。
我啊了一声,跑过去看他,良久,水中冒起一阵气泡,他钻出水面。我长出口气,疑惑地看着他,他对我说:“这水并不寒冷,因为我的心比它还冷。”说完,他缓缓地上岸,扔给我一条羊毛毯:“不帮我擦干吗?”
我转过身去,不理他,他走过来,从我怀里拿过毛毯擦着身体,突然捏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前的伤口上:“我这的想把这里剖开,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他炽热的身体险些将我冰冷的手指灼伤,我叹气:“浑身的伤也抵不过这里的重吧!”
冒顿微笑:“别再离开我了,什么理由都不要有了,别离开。”
“你会停止挞伐的脚步吗?”我问。
“会,为你,怎样都可以!”冒顿郑重地说。
“好,那我留在你身边!”说得淡淡,心却在滴血。
冒顿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在我的头顶留下一吻,然后向大帐跑去,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可恶又可悲。
一个冷冷地声音从身边响起:“已经拉开的弓,可有回头的箭?”不用转头也知是芙蓉,她继续说:“他生来就应该做英雄,要不那么多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我皱眉,难道她也知道头曼的苦心?我看向她,她正恨恨地看着我:“你不让他消灭其他的小国、部族,是对他的不公平,也是一种埋没,那样的他是不会快乐的。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匈奴人的血液,他的意志里满是他母亲的期待和怨恨,你叫他碌碌无为,岂不是让他将过去都抹去吗?而你的私心并不是为他好,而是想要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而已。”
芙蓉说得尖酸刻薄,却没有一句是错,难道是我错了吗?心乱如麻。
芙蓉继续说:“如果你迟早会走,或是心里爱的根本不是他,你就不该来,扰乱他的心,又狠狠地伤害,连我都会痛恨这样的你。”
字字砸在我的心上,我有些站立不稳,芙蓉冷笑着转身:“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受伤,看着他堕落,我会让他变得更强大,至少不能让他的世界里只有你。”说完,她挺直了脊梁重重地走了。
我颓然坐倒,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无聊的日子从指间缓缓流过,我始终闷闷的,展不出一张笑颜,冒顿的情绪也阴晴不定,君臣们经常争吵,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争吵的主题,原来他们在请求冒顿将稽弼接来匈奴培养,同时也在请求要么让叶护归来,要么斩草除根。
我微凉的心彻底冷了……
冒顿在严词拒绝了几次之后,有了些动摇,他搂我在怀,轻声问:“我们把稽弼接回来吧,孩子应该在父母身边。”他看到我微凉的眸,转而说:“要不,我们再有个孩子也好。”
我定定地看着他,缓缓地说:“不!”冒顿没有再说什么,气冲冲地推开我,走了出去。
傍晚就听说,他点了莽青和5万铁骑前去精绝,风裹着沙和雨下了一夜,我在窗前也就坐了一夜,心如死灰……
次日,大军在号炮声中开拔,我握紧拳的手心,血迹斑斑,指甲深深刻入掌心,却抵不过心死。
过了7日,突然前线来报,说前去精绝的军队在向乌孙借路的时候遭到拒绝。我冷冷地笑了,利益面前,没有永久的朋友。
冒顿看到我的冷笑,愤怒地劈了与乌孙结盟时扎的大旗,对乌孙宣战了……
10.3 出征
我虽然不清楚古尔卡为什么要与冒顿这么快就反目,但是我也无心去过问,任他调集兵马粮草,只是冒顿的愤怒似乎感染了整个匈奴,所有士兵都带着一股必杀的狠劲。
准备了十日,大军就要开拔了,冒顿要在祭拜月亮神后出发,我躲得远远的,向王庭后面的山走去。
按说秋末冬初的季节是各国停止征战的季节,可是一年前,月氏毁于一旦,而今秋,竟是要和乌孙对决。如果打胜,匈奴就统一了整个北方,冒顿的伟业真的很有成就了。而且,我知道这仗必胜,因为史书上早有记载。
我站在荒凉的山上,向山岗下望去,满眼枯黄,原来草原和大漠真的不同,草原比大漠少了几分残酷,多了几分生机。
听到身后有裙裾响动,想必是芙蓉又来了,只要我落单,她必然会出现的。
果然,她人没到,声音先到了:“他就要出征了,你不为他祈福吗?”
“这样的征战不去也罢!”我缓缓地说。
“你以为他又是为什么出征呢?”芙蓉冷笑:“你以为冒顿能容得下古尔卡吗?就像一山难容二虎一样,这场战争是迟早的事。”
“只是现在的匈奴还没有强盛到可以这样的征伐。”我仿佛又看到了尸横遍野。
芙蓉冷笑:“我不想让冒顿总停留在你的身边,渐渐消磨英雄的气质,我更不希望你们的游戏中没有我参与的余地,所以,我迫不及待的加入了。”
我转身看向她,她的眼神中带着凄凉,而那种目光我从青娅眼中见过。我深深地叹气了。
芙蓉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悲哀,转身离去,我默默地站在阳光下,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突然听到几声呜咽,我四下张望,竟是一头漂亮的狼站在崖下突出的岩石上,与我对望。我试探着叫:“巴特尔!”
它一下就窜了上来,站在我的脚边,果然是它。我蹲下身,轻抚着它后颈上的长毛,它应该是2岁的成狼了,和我也有了些疏离。我叹气,放眼搜索色勒莫的身影,却没有找到。
冒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色勒莫已经死了,在今年的春天,这个狼群的王已经是巴特尔了。”
冒顿的话让我惊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狼的寿命不过是7.8年而已,它又能陪在身边多久呢?
冒顿伸手拉过我:“祭拜的时刻快到了,你也来吧。”
我摇头抗拒着:“我不想为自己根本不愿看到的战争去祭奠、去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