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凉气袭人,稀疏的繁星若隐若现点缀着夜空,隐约闻到了桂花的芬芳,我们静静踱步到了桂芬路。
嘉嘉只是借口,我知道禹生是怕我有了意外才过来看看实景,毕竟我的老朋友中,他见过的晋良和志远已离开人世,只剩下一个,林博文。
“茹,还记得我第一次握你的手吗?”
我低头眼笑:“怎么会不记得?八年前,临城发生地震,我丢下女儿去救埋在废墟里的人,当时,你很生气,把我从人群中拽了出来,说我是护士,护士应该照顾好自己,然后救助更多的人。”
他停下步子,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有时候,我真怕你记忆太好,该忘的,忘不掉。”
他说话从不会如此迂回,在我面前也是直言不讳,今天晚上,他明显话中有话,却又不想说破。
我沉默无语。
青灯拉长地上的影影双双,像相连的剪纸,手牵着手,撕扯不开。
他突然转身紧抱我,生怕不小心遗失:“明天,我们去登记结婚,行吗?我想成为你名正言顺的丈夫,陪你走完后半生。”
我早答应过他的,全心全意地依着他,我点头:“嗯。”
家里黑漆一团,女儿梳洗后已经按时睡觉了。我正愈开灯的手被禹握了住。窗外的灯光印着他眼镜后闪亮的丹凤眼眶,他的脸一如光线般柔和平滑,他低头凑到我面前,“嘘”了一声。那一声仿佛把我带进了那个无法释怀的雨夜,我被另一个人恣意妄为地搂进怀里。我微微一怔,笑着想挣脱他,又是克制住了。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这些年,他情深意浓地牵过我,荡气回肠地吻过我,可他从未真正地碰过我。女儿年幼时,三更半夜要守着她,待她稍微大了些,他又顾起了受灾的百姓,救活了百姓,又为上级下达重建医院的命令劳苦相走。属于我们的时间,少得等于零。
“茹,你好美,还像我初遇你时一样。”
我轻轻一笑回答:“那我岂不是变成不老的妖精?”
说完这话,我的心又被记忆的利齿猛扎了一下,博文经常说我是个妖精,迷惑了他,迷惑了所有认识我的人。我想我真的是个妖精,把最后一个认识的好男人,也迷惑了,连累他等了我八年。
他的吻是缠绵的,没有林博文的霸道,也没有张晋良的主宰。当我按照常识攀住他脖子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怕闹醒了女儿,他不得不丢下我去接听。院长打来的,约他去喝酒。他一口拒绝,不知院长又说了何话,他爽朗地笑了两声说:“好。”继而对我解释:“茹,院长召集了几个老朋友,喊我过去聚聚。”
我提醒他:“不要贪杯。”
他小声祈求道:“今天晚上睡我房间吧!我很快回来。”
我嫣然一笑:“我等你。”
他轻如浮云地吻了我,依依不舍地下了楼。
门铃响的时候,我略微吃惊,禹生虽然答应了会早些回来,可只有短短的半个时辰,不像是院长的作风。开门后,我没有多想径直去倒了茶水。他突然拥住我,身上少了浓烈的酒味。
我好奇地问:“没喝酒吗?院长怎会放过你?”
他嘲笑地回答:“院长,他奈何得了我?”
陌生熟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手中的杯子禁不住摇晃,热水洒了出来烫到指尖,若是平日,我定能坚持到最后,可是在他面前,我莫名其妙地拿捏不稳,它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滚了两圈摔落在地嘭地爆炸了。
那砰裂的声响惊醒了麻木神经,我深吸凉气,淡化内心的不平静:“林博文,请你放手!”
他的手识趣地雄鹰般张开,身上是病服,在外披了件深色风衣,脸上是雅人深致的从容淡定,他敛起隐藏了应有的傲然于世和沉着冷静。没有多言,他转身打量房间摆设,环抱着胳膊在我们的全家福前驻足良久,突然“哼”地冷笑了一声,那是不屑,更是嫉妒。随后指着墙壁上黄庭坚的山水字画问:“临摹的?”
他怎会深更半夜悠然地到我家里对着一幅字画评头论足?没有绕弯子,我直奔主题:“博文,我想跟你谈谈。”
他眉毛轻挑:“好啊!”
家里始终不便。
轿车死寂地停靠楼下,他殷勤地帮我开了车门。原来他早算计到这一步,知道我会找他谈话,知道我会心甘情愿地随他下楼。这不知道应该称之为什么?是我太简单,不经意的小心思瞬间被人洞悉,还是他太懂我太了解我,一个举动想让我明白,这次我走不掉。
车驶离医院,直奔附近公园,低矮浓密的树荫将我们困在黑暗。他对司机下了令:“在外面守着。”
司机恭敬应答。
车内甜甜的柠檬香气让人昏昏欲睡,以往,我都像只慵懒的小猫躺在他的怀里蜷缩在后车排,总以为如此被他搂着,是另一种安心神往。
我低头笑了笑,那时的自己真傻。
他冰凉的手指触到我的脸,月亮一般,慢慢爬升,轻柔地伏贴在最高最亮的位置。我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在这周遭的静谧中听他沉重的呼吸。
拉开帷幕的是他隐忍了十年的愧疚:“晚茹,我知道,这些年,你跟着红十字会救死扶伤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不会再委派你出去。你不是喜欢嘉渝镇吗?那园子一直是照你喜欢的样子布置,那里有很多我们的回忆,那是我们的家。”
我知道,他想对我好,想弥补当年的错误,可是很多已成了过往,已不在重要。
我直接把戏剧推上了落幕*****:“博文,我要跟禹生结婚了。”
没有一丝惊愕,他的手无力垂落下去,仅仅是沉默。
许久。
他重新找到续集,笑着说:“你知道寻找你的这些年,我是怎样度过的吗?我对自己说,找到了你,我们能一家团聚,能温馨地度过余下来的每一天。我林博文不奢求下辈子还能遇到你,我只要这一世,五十年。我每天都在倒数,我真的很怕,怕把这仅有的五十年都数完了,还找不回你。”
这世上只有他说的情话最能感天动地。
“博文,若是当年我留下来嫁给你,我想这十多年伴随我们的必定是不断的争吵和无休止的冷战,你可以一时对我容忍,可不会一辈子。你可以迷恋我一年半载,可遇到更好的猎物,你的本能会勾引着你占有和背叛,你早晚会再次丢下我不顾。博文,我爱你,可我承受不了那种折磨和疼痛。禹生他是个好人,跟他在一起,我和女儿生活得很安静,我们一家人很幸福。他默默等了我八年,我不想辜负他。”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和他的家早在孩子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已经不存在了,可我怕他继续追问,那个孩子是男是女,长得像谁,乖不乖,听不听妈妈的话,他为什么会死掉,谁谋害了他?我给不了自己答案,也给不了他。
他握着我的手不知所措,半晌说了习以为常的话:“晚茹,对不起!”
错是认的,不是改的,这是他教育女儿的。
扯不掉他的手,我的语气从未有过的沉重:“博文,看在我曾经爱你的份上,你放过我吧!不要再逼我想方设法地离开。”
他呆愣了片刻,无奈地松了手。
车外清冷的湿气赶不走眼里溢出的薄雾,我揉了揉眼睛,湿湿的,原来,十年不会流的泪,在他面前还是那般娴熟。
禹生没有回家,我只好敲了院长的家门。院长夫人瞧见是我,忙对屋内打趣:“周太太不放心,来视察工作了。”
我笑着解释说:“孩子半夜做噩梦醒了,闹着要找爸爸。”
禹生一听立马起身对几位熟识的医生致了歉意,说:“明儿开会时再继续这个课题。”随后揽着我的肩离开。
漫步回家的路上,我招了实话,他说:“我知道。”看我不解,他补充说:“我们家那小鬼向来不做噩梦,即使做了噩梦也是吵着找妈妈。”
瞒不过他,我笑了:“禹生,谢谢你陪了我十年。”
他牵着我的手,自足地说:“应该是谢谢你给了我陪伴的机会。”
那晚,躺在他的怀里,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繁忙的工作让他大早直奔会议室,似乎是特别的医学案例,需要他协助完成。我只好请假一个人出门买请柬。江城的路拓宽大半,没有乘坐汽车,我想听听沿途的嬉闹。以往的灰色石墙被五颜六色取代,少了年代的沧桑,却也多了时代的浮夸,也许自己真的是老了或者太久埋没于深山,对这些轻佻的戏嬉,带着莫名的不喜欢。身后传来阵阵的车鸣,我向内侧靠了靠,那车从我身边滑过又停住,车上下来的人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喜笑颜开地望着我。
他高了,黑了,也魁梧了,只是声音依旧未变:“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