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还在睡梦中的时候,陈薇已经起床化妆了。她提早半个小时到了公司,和早来的同事们互道早安,然后把在楼下为主编买的豆浆用布包好,放到了主编的办公桌上。
她的主编是一个疯狂热爱养生的女人,一、三、五喝豆浆,二、四、六喝柠檬水,这一切都要陈薇为她准备——官方原因是陈薇买豆浆正好顺路,但所有人都知道实际原因是主编喜欢折磨下属,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人的机会。陈薇一边诅咒着她家附近的豆浆店快点关门,一边把温热的豆浆放在主编的桌子上时,门突然开了。主编神色不佳地看了陈薇一眼,冷冷地问:“珠宝发布会的报道怎么还没给我?”
“我不是发您邮箱了吗?”陈薇愕然地问。
“我没有收到。”主编断定地、面无表情地说。
主编海伦是一个年近四十、保养得当的女人,体重没超过一百斤,总是穿着灰、黑两色的职业装,化着得体的淡妆,整个人也好像衣服的颜色的一样,暗淡、保守、没有生机。
就好像任何一个处于更年期的妇女一样,她会毫无理由地发脾气、骂人时嘴巴之毒令人叹为观止。她布置下去的任务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也必须解决,她重视的只是结果,才不管你完成任务用的是什么方法。她火爆的脾气、恶毒的嘴巴让大家私下抱怨不已,可是,在找个好工作比找个好男人都难的世界里,她们只能忍气吞声——赚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
眼见上司对自己发难,陈薇顿时高度紧张。
她在脑海里努力回忆在咖啡馆整理资料的始末,清楚地记得她把资料给主编的公共、私人、办公室、家庭邮箱各发了一遍,并没有收到退信的提示——难道说咖啡馆的网络不稳定?或者是主编的邮箱集体被黑客黑了?还是发邮件给她只是个错觉,其实她根本忘记发了?
陈薇想着,越来越怕,越来越心虚,冷汗直流。主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敲敲桌子:“那是报道?那是上厕所用的手纸!白送给人都没人会看一眼!陈薇,你也在这里工作一年了,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你做事情前动脑子了吗?我要的有侧重点的报道,不是那该死的设计师的资料!设计师的履历只是报道中一小部分!你的专业素养到底在哪里?”
“主编,你的意思是……你收到了?”陈薇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那不叫报道,给我重写!一小时之内我要看到!”
当陈薇从主编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一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地无影无踪。她不明白主编明明收到了邮件,明明对她的报道不满意为什么不直接说,还要她费尽心思去猜自己到底哪里犯了错!
这只杀伤力达到一千的哥斯拉!
“薇薇,怎么了?又被骂了?”
一回到座位,美食版块的安迪就很八卦地问她,陈薇用苦笑来回答。戴着粉红色无框眼镜的安迪一边给自己喷着香水,一边形式化地安慰:“别介意啦,那个女人那么凶、那么横,真是我们女性中的败类,你犯不着和她计较!反正等我们被逼急了都辞职,看她怎么办!”
“唉……”
对于身份证上的性别是“男”,但总是自动自发加入女同胞正营,还逼问主编三八妇女节为什么不给他放假的安迪的劝说,陈薇有点无语。因为不能感同身受,或者是内心深处隐藏的幸灾乐祸,同事的安慰永远是不痛不痒,就好像吃着大餐的人边看电视边感慨这世上怎么还有人吃不起饭,但进食的嘴巴从未停过一样。可是,就算是出于礼节,她也必须装出一副感动的样子:“安迪,还是你对我好。”
“谁让我们是姐妹呢。”安迪说。
“嗯,好姐妹。”
安迪心情愉快地继续喷着香水,而陈薇郁闷地修改稿件。她正在电脑上奋笔疾书,突然闻到了非常浓郁的香粉气息,抬起头一看,果然是刘娜娜从她面前走过。
刘娜娜是美容组的编辑,是陈薇大学里的同学,也是她的死对头。陈薇特看不惯刘娜娜对谁都撒娇的那副谄媚样,刘娜娜也厌恶陈薇故作清高、亲和的模样,两个人经常在暗地里较劲,谁也不服输。不远处,刘娜娜正收拾着办公桌。她一边打电话,时不时娇笑:“刘总,看您说的!您放心,这文章下月能上,我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刘总照顾才是!行,晚上不见不散!拜~~”
这声千娇百媚的“拜”让陈薇浑身一颤,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陈薇也是一个漂亮女人,但她的风情只展现给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们看,不会在用自己的美色在工作上谋利。陈薇一听刘娜娜的电话就知道她又去接了一些给企业打隐形广告的软文赚外快了,轻抬眼皮,很鄙夷地扫了刘娜娜一眼又快速垂下,继续自己的工作。她把稿件发给主编后,习惯性看看日程表,突然想起答应了妈妈的相亲,暗叫不好。
糟糕,赶过去肯定来不及了,相亲对象恐怕也早走了吧……放鸽子是她不对,但对方连个电话也没打来,是不是意味着他也不想相亲?那就没什么好自责的了。
陈薇想着,自己说服了自己,心理压力顿时小了许多,把相亲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下午是每周一次的选题会。
两点五十分的时候,大家陆陆续续地进了会议室,空气中弥漫着各色香水的味道。他们个个都穿得好像是要去赶通告的明星,彼此调笑着,气氛非常火热。威廉对陈薇说:“薇薇,晚上和我去一家新开的夜店怎么样?那里的DJ身材非常赞!”
“今天可是选题会,会后主编肯定有很多事情交代我做,还是等周末再去吧。”
“真没劲。”威廉撅起了嘴。
“威廉,你找谁不好非要找我们的大忙人薇薇?你明知道她工作最认真了,怎么能让她去夜店浪费时间?薇薇,你说对吗?”刘娜娜插话说。
陈薇和刘娜娜是半公开状态的死敌,她自然知道刘娜娜这话意思是在讽刺她胆小怕事,只知道讨好主编,气得浑身发抖。就算心里再愤怒,但是她只能虚伪地笑着说:“我的人生当然是奉行工作第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可没男人养着的好命,也不会为了写点采访,拿点好处什么的陪人喝酒吃饭,出卖色相撒娇装傻什么的,只好在工作上下点功夫了。”
于是,会议室里硝烟四起。
刘娜娜心知陈薇讽刺她经常写软文赚外快的事,气恼地瞪着陈薇,而陈薇不甘示弱地回瞪刘娜娜,气势不输分毫。她们身后的背景顿时变成了雪山,而她们变成白衣飘飘的侠女,拿着剑对着彼此的咽喉,恨不得把对方杀之而后快。会议室的温度开始下降,正在众人打算看好戏的时候,主编来了。
她今天穿着GUCCI细得可以当牙签的高跟鞋,高跟鞋撞击地板的声音在瞬间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响亮。她的到来产生的降温效果比空调还好,让人在炎炎夏日居然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她敲敲桌子,一开口就火力十足地说:“销量,销量!姑娘们,你们知道上个月的销量是多少吗?知道我们在同类杂志里排名第几吗?垫底,都是垫底!老板给你们发工资是为了让你们丢人的吗?你们都说话!”
没人敢说话。
陈薇轻抬眼皮,打量着主编衣领上别致的CHANNEL山茶花胸针,计算着自己的存款,得出所有存款加起来也买不起这个山茶花一瓣花瓣的悲惨结论,颓唐了起来。会议室里安静到诡异,大家都盯着桌面发呆,没人敢开口。足足过了两分钟,主编才愤怒地说:“算了,我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让我看看你们下个月的选题!时尚的先来!”
每次有倒霉事都是陈薇第一个发言——她也会是迎接主编最猛烈炮火的那个倒霉蛋。陈薇飞快翻开笔记本,阐述了自己的方案,果然被枪毙。她知道今天又要加班了。
当会议结束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众人疲惫地散场,要跑专访的去跑专访,要去借东西的借东西,而陈薇只觉得口中发苦。她知道自己的烟瘾犯了,但是在办公室吸烟的话会影响淑女形象又会被主编责骂,所以拿着香烟盒打火机去了天台。
现在正是夕阳西下。
红得好像血一样的夕阳在高楼间慢慢陨落,黑暗的势力缓缓扩张,整个城市在她面前变暗,她的心中也是一片苍凉。她点燃了一支三五牌香烟,狠狠抽了几口,才觉得嘴巴里的苦涩少了一点,头脑也清醒了起来。她想起老妖婆对自己的刁难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把抽完的烟头踩在脚下,好像踩着那只母哥斯拉的扑克牌脸一样。
“该死的哥斯拉!除了说‘不行’、‘回去重做’外你还会说什么?总有一天姐要带领着其他职员一起辞职,你一个人做主编去吧!”
“真是有志气。”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陈薇没想到天台上还有人,惊讶地回头,见到的却是SASA首席摄影师兼摄影部经理萧泽。望着萧泽,她的心顿时“怦怦”跳个不停,下意识地理理头发,尴尬地说:“萧总,你怎么会在这里?”
“觉得无聊在这里看风景,没想到看见了很有趣的一幕。你是海伦的助理的陈薇吧。”
“是的。萧总认识我?”
“嗯。”萧泽轻轻点头,对她微微一笑。
望着萧泽的笑容,陈薇突然觉得自己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萧泽是SASA杂志的首席摄影师,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从国外挖角过来的,三十二岁,单身,英俊,富裕,是杂志社所有女人心中的HERMES限量版手提包。虽然他为人冷酷又清高,不苟言笑,和所有的人都只是泛泛之交,但向他献殷勤的女人还是好像过江之鲫,源源不绝——但陈薇除外。她知道自己和萧泽之间的距离就好像从赤道到北极那么远,从不做不该有的灰姑娘的美梦,进公司以来对萧泽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她实在没有预料到一贯冷漠的萧总居然会对她微笑,惊讶之余以往的伶牙俐齿也消失殆尽,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萧泽笑着说:“工作上总有不顺心的事情,忍一时之气,退一步海阔天空。新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谁也不能例外,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难道萧总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陈薇不信。
“是的,加油吧。还有,烟少抽点,对皮肤不好。”
萧泽说着,对陈薇微微一笑就下了楼。陈薇在天台呆呆地站着,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几乎不相信她和SASA杂志社最受欢迎的男人就好像熟人一样聊起了天!她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悲哀地发现自己脸泛油光,头发松散,就连眼线都晕到了眼皮上!
天啊!刚才就是这副样子在和萧泽说话吗?枉费她还自认为风情地抛了几个媚眼!萧泽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有没有看到她抽烟、发牢骚的样子?他会不会向主编告状?应该不会吧……
陈薇心事重重地补粉,用纸巾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扔到垃圾桶,深呼吸数次,终于平静了下来。她对着镜子整理下发丝,踩着高跟鞋优雅地下了楼,神色平静地回到座位上,而公关部的张雪峰突然风风火火跑到陈薇面前,哭丧着脸说:“薇薇,救场,救场!上个月谈下的服装商突然不肯借衣服给我们做专题了,还指定要和你谈。”
“有没有搞错!怎么说反悔就反悔?”陈薇吃了一惊。
“当初也只是口头协议,对方确实有反悔的权利。晚上去‘夜色’,你早点来。”
“知道了。”陈薇叹气。
当陈薇到达本市最著名的“夜色”酒吧时,张雪峰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朝她招手,陈薇急忙迎了上去,单刀直入地说:“对方怎么突然反悔了?之前不是谈得好好的吗?”
“唉,我要是知道原因的话就不会找你当救兵了!对方指明要和你联系,今天估计要辛苦你了。”
“你说的是那个有点秃头的王经理吗?”陈薇皱起了眉:“我和他就在前些天的酒会上打过照面,他怎么会记得我?”
“男人都好色,恐怕他是想趁机占你的便宜吧。”
“呵呵,有本事的话就来占好了。我倒要看看今天是谁先趴下。”陈薇冷笑着说。
陈薇酒量很好,一般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连公关部都无法摆平的CASE要是由她出马,成功的几率就多了三成。张雪峰不止一次邀请陈薇来公关部,但陈薇更喜欢现在的工作,弄得张雪峰经常感慨公关界少了一个奇才,而陈薇对此只是微笑不语。
“薇薇,你可真是女中豪杰。”张雪峰巧舌如簧地恭维陈薇:“唉,中国的文化其实就是‘酒桌文化’,不喝酒什么事情都谈不成,真是太OUT了。薇薇你看我,我原来可是六块腹肌的标准身材,现在腹肌好像秦始皇统一六国一样统一成一块了——都是喝酒喝的!再这样下去,我老婆肯定不肯要我,要不到时候我们凑合下?”
杂志社的同事们经常开着这样的玩笑,嘴上情话绵绵,心里波澜不惊这已经成为一种习俗,谁都不会当真。陈薇看了张雪峰一眼,故作惊讶地说:“张经理,你自己也知道你人老色衰还想和我‘凑合’,毒不毒啊你!我和你可是纯洁的工作关系,你这么说就不怕你家的葡萄架倒了?”
“呵呵,我老婆那可是相当贤惠,绝对不会介意你来做小。”张雪峰知道陈薇的性子,倒也不生气。
“得了,别夸贫嘴。”陈薇没好气地说:“那个秃头好像来了?要战斗了,张经理。”
“加油,薇薇。”
当某品牌的老总腆着肚子过来的时候,陈薇对他阳光灿烂地微笑,立马进入了战斗状态。酒是个好东西,他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越喝越欢。到后来,陈薇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当王总醉醺醺地在合同上签字时,她的头已经疼得就快裂开了。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她无语地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黑漆漆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女鬼就是她自己。对着镜子,她苦笑:“又当陪酒小姐了……陈薇,你以为你有多高贵?你丫就是一个陪酒小姐,哈哈……”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