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大漠流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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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西域飞雪篇·容飞雪 (1)

很久很久以前,如果用公元来计年的话,那应该是1275年左右的时候。容飞雪生活在吐鲁番以西四十公里左右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是著名的高昌遗址。

但在飞雪生存的年代,谁也不曾预料到以后会成为历史的遗迹。人们只是日复一日地生活着,每日里也同样是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不远的地方是天山的南麓,和广袤无垠的沙海。这是丝绸之路的要道,东来西往的客人们皆会在此处停下脚步,整理行装。

不要把这些人当成没见过市面的边锤小镇上的居民,事实上,他们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比许多大城市中的人们要多得多。因此地是东方与西方贸易的交叉口,珍贵的商品皆由此处贩卖于遥远的人口众多的城市中。

容飞雪是她的汉人名字,当然她同样有个回鹘族的名字,叫巴哈尔金格古丝丽。这名字用汉字写出来就显得太长了,如果是用回鹘语读出来,却是十分美丽的,含义同汉人名字一样:飘飞之雪。

在公元1275年的时候,飞雪刚满十六周岁,相貌与大多数回鹘女子显得不太相同。她长着漆黑的眼睛,漆黑的头发,皮肤不算白,也不算黑,在风沙的西域,算是很细腻了。这些相貌特点大概是源于汉人的母亲。

父亲一共娶了四个妻子,她的母亲是第三房。她是一个汉商之女,在经过高昌之时,父亲死于疾病。她举目无亲地滞留在高昌,遇到了飞雪的父亲。能够成为高昌国主的妻子,对于她来说,应该是意想不到的殊荣。

她在街头卖身葬父时,城主的车骑自她身边经过。他看见全身素服的女子,一下子被她那汉女独特的纤弱之美所吸引。飞雪的母亲自此后一步登天,可惜的是,她似乎注定福薄,飞雪七岁的时候,她便因病过世了。

飞雪永远记得那个艰难的冬日,似乎她生命中重要的情节都是在冬日里发生的。

母亲死后,她第一次孤身跑出城外,向着那座红色的山上跑去。

她记得父亲总是告诫她的话,在高昌的城外,有着最靠近魔界的地方。虽然如此,她却仍然固执地向着那座炎热的山奔去,带着一丝自我放逐般的决绝。

府里很忙碌,筹备着三夫人的丧事,没有人注意到逃走的小姐。她自己亦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或者只是因为固执地相信,自此以后,再也无人真诚地对待自己吧!

虽然是飞雪的季节,那红色的山上仍然比其他的地方要炎热很多。雪花一落在山石上便融化了,如同是山石的泪水。

飞雪手足并用,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向山上爬去。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女孩,平日娇生惯养,连路都不经常走,何况是爬这陡峭的山壁。

爬了没多久,她便连着滚落了几次,手足都跌伤了。

她心里更加悲伤,一个人坐在流泪的山石上哭泣。漫天的大雪似乎都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整个天地间除了她外,便再也没有任何活物。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从天而降。

那蝴蝶通体洁白,夹杂在雪花之中,让人以为那只是一片奇异的大朵雪片。它落在飞雪的脚旁,用力扑扇着自己的翅膀,似乎想要飞起来,但努力了数次,它都无法振翅而起。

它伏在地上,翅膀一张一翕,如同垂死的人正在用力地喘息。

飞雪好奇地抬起头,她用衣袖抹了抹眼泪。蝴蝶虽然细小,她却奇异地看见蝴蝶一双黑色的眼睛正在悲哀地看着她。

她从来不知道蝴蝶原来是有眼睛的,她也不是不曾见过蝴蝶,那些昆虫在夏季的时候与蜜蜂飞舞在花丛中,就算是没有眼睛,也可以轻易地知道自己的方向。

但此时,她却清晰地看见了蝴蝶的眼睛,而且那双眼睛里分明有人类般的神色。

她轻轻拈起蝴蝶,将蝴蝶放在手心之中。

蝴蝶的一只翅膀破碎了,缺了一角,或者这就是为何蝴蝶无法再次飞起的原因。

她小心地抚弄着蝴蝶,不知蝴蝶是否会痛得流泪。从蝴蝶断翅的地方,流出几滴鲜血。飞雪抹干那些血迹,但更多的血仍然不停地涌出来。

飞雪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蝴蝶是否应该流血,她知道小羊小兔子小鸡小狗都是会流血的,因而蝴蝶流血似乎也便没有什么稀奇了。

血流得越多,蝴蝶便越委顿,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死地。

飞雪便焦急起来,若是再这样流血,蝴蝶一定会死去。

可是蝴蝶太小了,她连为它包扎伤口都办不到。

该怎样为蝴蝶止住流血呢?她冥思苦想,想不出个好办法,忽然一眼瞥见自己撒裂的裙角。衣服裂开了,母亲都是用针线把它们缝合的。

她立刻捧着蝴蝶飞奔,她小小的脑子里既不曾想过冬天里为何会出现奇怪的蝴蝶,也没考虑蝴蝶流血不止的原因,她只是异想天开的认为,裂开的东西用针线便可以重新缝合。

她捧着蝴蝶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回到城主府,冲进母亲的房间,找出母亲惯常用的针线盒。

拿着针线的时候,她又想到了逝去的母亲,便不由落泪。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将线穿入针孔,然后再用针将蝴蝶的伤口缝起来。这样做的时候,女孩的泪水一直不停地落下,落在蝴蝶的伤口上。

伤口被缝得乱七八糟,她只是一个从来不曾动过针线的七岁女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源于对母亲的思念。

虽然如此,蝴蝶却慢慢地恢复了生机。他一直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小女孩,注视着小女孩的眼泪。连蝴蝶自己都不知道,是小女孩笨拙的针黹救了它,还是女孩的泪水救了它。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好,这个女孩在飘雪的日子里,救了一只会流血的蝴蝶。

蝴蝶在女孩的房间里停留了两日,当有其他的人进入飞雪的房间时,它便会神秘地消失。而只剩下飞雪一人时,又会神秘地出现。它慢慢可以展动翅膀,刚开始时,只是扇着翅膀在桌上爬行,后来便终于飞了起来。

两日之后,女孩打开房门时,蝴蝶飞入了漫天的大雪之中,自此消失不见。这令女孩伤感了很久,如同失去生命中唯一的好友。后来她曾提起大雪中的那只蝴蝶,每个大人都含笑听着,然后告诉她,在下雪的季节是不会有蝶出现的。

时日渐久,飞雪渐渐长大,雪中的蝴蝶渐成为前世的记忆。

父亲待她很好,每当他注视着她时,眼中总是有真切的悲哀。飞雪相信,他必然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父亲是温和的人,对于一切都不是那么介意。人们时而叫父亲国王,时而叫他城主,无论叫他什么,他都统治着这个城市。

他相信许多宗教,如同景教、摩尼教和佛教。对于他来说,什么宗教无关紧要,只要能够保佑他的城池平安无虞,他都可以信奉。

或者由于飞雪的母亲早逝的原因,她并没有受太多汉人文化的教养。父亲请了一位来自汉地的鸿儒教她四书五经,她觉得枯燥乏味,每一读书便昏昏欲睡。

到了十六岁时,还不曾真的读了什么书,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罢了。但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来说,也算是博学多知了。

飞雪生命中真正曲折离奇的部分大概是从那一年的上元节开始。那是汉人的节日,但在高昌也同样十分盛行。他们在街上挂了许多花灯,听说即便是最重视礼教的汉人,到了这一天晚上,妇女也被允许出门,自由地在街上游览,因而才会平填了许多才子佳人偶然相逢的故事。

飞雪身边的侍女皆是汉人女子,她们多情多愁的脑子里装满了类似的故事,一有闲暇便会讲给她听。听得多了,她便也开始憧憬街上的偶遇,一见钟情,这种只有小说中才有的情节。

那一天夜色来临之后,飞雪便依着故事上所说,打扮成普通人家的女子,带着两名侍女离开了城主府。

街上是灯火的海洋,那些来自西方金发碧眼的人们同样被节日的气氛感染着,欢声笑语无处不在。

天空却很阴沉,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大家都说要下雪了,可是雪却迟迟不愿降下。

也有许多人戴着稀奇古怪的面具,据说这种风俗传自唐代。

飞雪与侍女自人群中穿行着,时而停下来猜上一两个灯谜。但那些汉人的花花肠子谁又能猜得透,她绝不是个中高手,猜来猜去,一个也不曾猜出来。

如同这个:独立日留影。

侍女小声说:“小姐,这个很好猜的。”

她凝视苦思,“独立日留影”,猜一个字。搜尽枯肠,也不曾想出是个什么字。两个侍女都露出了无可救药的神情,难道连她们两人都猜出来了?说什么她也是自小受汉人鸿儒教育长大,怎可及不上两个小侍女?

她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为何就是想不出来。

忽听一个人低声指点,“不要被谜面所惑,所谓之“影”,是与原物相同的。“日”字旁边又有一个日字,再加上“立”字,是什么?”

飞雪在手掌上写出这个字,喜极,“是个“暗”字。”

两名侍女一起松了口气,愚不可及的小姐总算猜出一个灯谜了。

她兴高采烈地领取灯谜的奖品,虽然不过是一盏小小的纸灯,无足挂齿,却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东西。

她想起刚才的那个声音。声音很清朗,是个年青男人的声音,落入耳朵中,很是受用。

她回头张望,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过是浮生中的掠影。一个青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脸上戴着恶鬼的面具,龇牙裂嘴,让人暗暗吃惊。

从面具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漆黑明亮如同一对辰星,能够照亮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她微微有些错愕,虽然无法看清他的脸,却感觉到他似是对着她笑了笑。她便也不由自主地一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喜悦。

忽然也想要戴上面具,因无人能猜知面具后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侍女拉着她自人群中挤过,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挑捡,无非是想找到与那个青衣人相同的面具。

找了半条街市,看了无数的面具,却不曾找到相同的。不免有些气馁,忽然想起,这世上的人,也不曾真正有完全相同的脸,连双生的兄弟姐妹都是有区别的。

她走得累了,在卖汤圆的摊子上坐下来,忽见前面青衣人的背影。他亦是坐着吃汤圆,桌子上放着那个面具。

她怔怔地看着那面具,无法压制心底的渴望。其实她并非是想要找到一个完全相同的面具,她不过是想看一看那面具下面的脸。

十六岁的时候,飞雪还不曾顾虑到许多,想要做什么,便用心用力去做,从来不曾考虑到后果。何况她只有一半是汉人血统,还有一半是回鹘人的血统。回鹘人可没有汉人那般多的规矩,什么女子要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样的生活,还不如立刻便死了算了。

她主意一定,便起身走过去,在青衣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

青衣人抬起头,于是她便看见了他的脸。

公元1275年,到现在的公元1925年,已经有650年。如果说记忆延续了650年,那么在记忆之中,最深刻的一幕或者便是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

他抬头看着飞雪,那是一张对于男人来说过于秀美的脸。他的美丽或者便是来源于他略显邪恶的眼神,当他未摘下面具之时,她只感觉到那是一对明亮的眼睛。但此时,当这种眼睛配上秀气纤长的双眉,红润温柔的嘴唇,便只能用勾魂夺魄来形容。

她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天空正悄然飘下雪花。

周围的人们欢呼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

他亦抬头看了看天空,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下雪了,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汉语。其实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时,她便预测他会是一个汉人。根据那些无比大汉族主义的侍女们的描述,只有在汉地才会出产这种翩翩浊世之佳公子。而粗野的蒙古人,唯利是图的波斯人,根本没什么文化的回鹘人皆是不堪一提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在漫天飞雪中,他便如同仙人般的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