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大漠流华记
2649800000032

第32章 西域飞雪篇·奴隶之子 (1)

飞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闭目想了一会儿。昨天夜里最后一点记忆便是落入泥土中的鲜血,但那土里却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

她轻轻叹了口气,难道真的不能让石榴花开吗?

她才生出这念头,便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她心里一动,这香气并不陌生,正是石榴花香。

她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身前不远的地方,开着一朵白色的石榴花。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石榴花,印象里,石榴花都应该是红色的。

她却来不及多想,摘下那朵花。伸出手的时候,才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精心包扎过了。

她忽然想到那个叫翼不飞的男子,四下里张望,却不见他的身影。

她想他是已经走了吧!

她却没有时间再停留,不远处传来蒙古人用石炮攻城的声音。

她紧握着那朵花,急急忙忙地跑回到蒙古人的营帐。才进帐篷,就见海如风坐在帐内。他似正在生着什么气,一见她进来,便怒道:“你到哪里去了?为何一夜不归?”

她伸出手,多少带着一丝自鸣得意,“我找到石榴花了。”

他一怔,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朵白色的石榴花上,“白色的石榴花?这世上的石榴花皆是红色的,哪里会有白色的石榴花?”

她急道:“但这确是石榴花,是我亲手种出来的。”

他冷笑,“一夜之间,你就可以种出花吗?谁会相信?”

她心里慌急,将花捧到他面前说:“你看,这真的是石榴花,真是我一夜之间种出来的。”

他却打落她手上花,有些不耐烦地起身,“我可没有时间和你纠缠,城就要破了,你现在还是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救你的家人吧!”

她用力拉住他的衣袂,脸上也现出了怒气,“听说蒙古人是最讲信义的,你说过只要我找到石榴花,你就会向你父亲求情,现在我找到了,你却不守信。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冷笑道:“我本来就是骗你。我又不是第一次骗你,我娶你也是在骗你,你居然还会相信我。”

他不顾地向帐外走去,想要尽早摆脱女子的纠缠。

才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咕咚”一声,他呆了呆,心道又搞什么花样,却仍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回头间,却见飞雪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他叹了口气,想起她大病初愈。他连忙回头抱起她,惊讶地发现她手腕上的伤口。

他心里又是急又是气,难道她不知自己的身体孱弱吗?

他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呼唤她的名字:“飞雪!飞雪!”

她慢慢睁开眼睛,一双略有些失神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如风,求求你,放过高昌吧!”

他心里一颤,自从她发现了他是蒙古人以后,就再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她的一双苍白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如风,我知道你从来不曾爱我,你娶我大概只是为了杀死我。可是,求你看在我们夫妻情分上,看在我一心一意地爱你这一点情分上,放过高昌吧!”

他咬牙,她可怜兮兮的语气竟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紧。他颓然长叹,“好吧!我答应你去求父亲。只是结果如何,我自己都不能预料。”

她喜极,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忍不住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看着她这抹凄艳的笑容,海如风的心却更加沉重。他想她是太天真了,只有他才明白他的父亲海都是怎样一个人。对于海都来说,一切皆不重要,儿子也好,人命也罢,什么都不值得重视。只有窝阔台汗的荣耀才是至高无上的。

他们一路西行,消灭了无数部落和小国,不仅仅是为了劫掠财物,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昭显蒙古族的神威。铁蹄之下,所向披靡,这便是蒙古人以天下为草场的胸襟。

他知道海都绝不会因他的请求而改变主意,更何况,飞雪并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海都所钟爱的儿子。

夜晚来临后,海如风带着飞雪到了金帐之外。帐内灯火通明,却只坐着两个人。灯光之下,那两人正在案前研究着什么,如同对弈。

海如风知道他们必然是在研究高昌城附近的形势,以便找到最佳的进攻地点。

不用进帐他也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一个必然是他的父亲海都,另一个却不是笃哇,而是他的大哥巴图。

巴图是长皇后所生,一向最得父亲宠爱,攻城略地也极有心得。他在帐外站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见父亲。”

飞雪忽然有些不放心起来,她猛然想起,海如风从来不曾提起过他的父亲,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握紧他的手,“他会同意吗?”

他笑笑,轻拍她的手背,“不用担心。”

他走入大帐,飞雪却不愿离去,仍然痴痴地站在帐外。

雪后的夜晚,天空洁净得出人意料,没有一丝云。远远近近的繁星清泠泠地注视着万里瀚海,这一片雪后白茫茫的沙海,本是如此美丽圣洁,却因对峙的双方,而残酷莫名。

飞雪虽然知道偷听是不对的,但这关系到高昌的存亡,她忍不住走到帐外,侧耳倾听。帐内传来海如风的声音,“王爷,我们绕道而行,不过是半日之事,现在已经围城多日,将士也死伤了不少。攻下高昌,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这种沙漠中的小国大同小异,我们已经打下那么多小国,也不在乎这一个。”飞雪注意到海如风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王爷。

一个中年男人威严的声音响起,“旭日干,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海如风的声音回答道:“王爷,就算我们消灭再多的小国又怎么样?我们仍然不会停下脚步。无论向西或者是向东,我们都不会留在这片沙漠上。我们不能带走土地,无论是否曾经占有过它。请王爷收回成命,绕路而行吧!”

另一个年青男子道:“旭日干,你一定是被那个高昌女子迷惑了。虽然那令人哂笑的巫术微不足道,但你身为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血液是传承唯一的见证。你怎可放任自己与那名女子厮混?我们族里有多少出身高贵的年轻女子等待着你的垂青,你却视而不见。我相信提出绕道而行的意见,也必然是受了那名女子的影响。”

飞雪知道男子口中的年轻女子指的必然是她,她轻轻瑟缩了一下,听那男人的口气,似恨不能立刻便杀了她。

海如风道:“这与飞雪无关,而且带她回来也是察八儿的决定。我并不认为我们与其他民族的人有什么不同,每个天地间的人们不都应该是平等的吗?这是佛祖告诉我们的。你们只相信佛祖会庇佑我们,却不相信佛祖所说的道理,若是这样,佛祖必然会离我们而去。”

他说的话似乎激怒了海都,飞雪只听见“啪”地一声脆响,似乎海都重重地打了海如风一个耳光。“你真不像是我的儿子,我后悔有你这样的儿子。若我不是一念之差让你生了下来,我的生命中也不会有这样可耻的污点。你和你那汉人奴隶的母亲一样,固执而莫名其妙。现在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我不愿意再看见你,除非你能够像一个真正的蒙古人一样生存。”

帐帘被掀了起来,海如风自帐内冲出来。他一跃上了帐外的骏马,打马向沙漠上奔去。

夜风凄冷,刮在人的脸上如同刀割般地疼痛。沙漠之上,是一年四季都刮着大风的,风大得似能将世上的一切都吹到天尽头去。

他策马在沙漠上奔驰,仰头看着天空的星斗。只有这样,才不会有泪水滴下来。

只是眼泪是狂风也吹不干的。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妈妈还活着,她一直告诫他,“风儿,不可以哭,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都不要哭。你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男儿,若是流眼泪了,就会被别人看不起。”

那时他尚小,还不知道“尊严”这个词的含义。他只知道他是奴隶的儿子,不过是因为王爷醉酒后的一夕之欢,他才错误地来到了这个人间。

海都的儿子很多,按照蒙古人的规矩,他可以妻妾成群。在所有的儿子里,他的地位是最卑贱的。或者是因为不甘于一直受别人的欺凌,他才特别地用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更加努力。

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死去了。死去以后只是随便找了一棵树,将树挖空,然后把母亲的尸体放入树内。这是蒙古人的葬礼,无论你生前拥有多大的土地,从日升到日落的地方都是骏马奔驰的草场也好,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奴隶也罢,死了之后,都不过是一棵树。

树被埋入地下,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中。

几天以后,那曾经被挖起过的地方,便重新绿草茵茵,谁都不能再找到坟墓的所在。据说,连伟大的成吉思汗,也是这样最终消失在草原上的。

母亲死了,他却惊奇地发现,人们渐渐忘记他身为奴隶之子这件事,反而更多地记起他是王爷之子。

他暗暗地松了口气,知道这是很不孝的想法。却仍然忍不住庆荣,幸而母亲死去了,若是她一直不死,他岂非一直要被人当成奴隶之子?

他更加努力,急于证实自己比别人更强。无论是文治或者武功,他也确实强于其他的兄弟。但可惜的是,无论他曾经立过多少功,他终究还是比不上长皇后之子。

长皇后出身自蒙古的贵族之家,血统纯正,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受到父亲的宠爱吧!

马儿也不知跑了多远,他心乱如麻地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胯下的马一脚踢在大石之上,马身剧烈地颠簸,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只被摔得似连脊骨都断作了两截,却浑不在意,躺在雪漠上看着天空之中闪烁着的星光。

马儿又奔出几步,回到他身边,轻轻摩擦着他的身体。他拍了拍马儿的鼻子,大概只有马儿才不会在意主人的血统是否纯正吧!

他闭上眼睛,泪水到底还是自眼角滑落。又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他懒得睁眼,不想看是什么人。

马蹄声停了下来,似乎有一个人悄然走近,坐在他身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是飞雪,原来她竟也会骑马的。

他望着她时,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他被她明彻的眼睛看着,竟莫名其妙地有些窘迫。他自嘲地笑笑,“现在你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道:“我不是什么人人羡慕的小王爷,我是一个卑贱的汉人女奴之子。若是我大哥愿意开口相求,也许父亲还有可能会答应他的请求,但你却选错了人。在我父亲的眼中,我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无论我做过什么事情,我都只是他的耻辱。”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抹自暴自弃的落寞,让飞雪的心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可是我觉得你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