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孩子在床上睡觉,她轻轻推开房门,让它半掩着,悄悄跑到干旱街去找一个女街坊,将她女儿终有一天会成为王后,以及其他种种惊人的事情,都说给邻居听。等她回到家,上楼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声,以为孩子还没醒。忽然,她发现房门大开,她赶紧冲了进去,床上空空的,孩子不见了,只有一只漂亮的小鞋掉在那儿。她一下子冲出门外,扑到楼下,用头撞墙,呼天唤地嚷道:‘我的孩子!谁见着我的孩子了?谁抱走了我的孩子?’她疯了似的整天到处乱跑,神情恍惚。晚上,她刚回到家里,邻居告诉她说看见两个埃及婆娘抱着一包什么东西偷偷上楼去,然后重新把门关好,就匆匆溜走了。她们走后,听见房里好像有孩子的哭声。母亲一听,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快奔上楼去。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活像小妖怪的丑八怪:跛脚、独眼、畸形……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把她吓得连忙捂住眼睛。这准是某个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埃及女人生下的孽障,看样子4岁左右。花喜儿一头扑向那只小鞋,这是她的所有了。她呆在那里许久许久,浑身直打哆嗦,疯狂地把那只圣物般的小鞋吻个遍,才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心都碎了。花喜儿猛地站起身来,一边奔跑,一边叫嚷:‘到埃及人营地去!捕役们快去烧死那些巫婆!’然而埃及人已经走了,追赶他们是没有可能了。第二天,在灌木丛中,发现了篝火的残迹,帕盖特孩子的几根绸带,点点血斑和一些山羊粪。可以确信埃及人在灌木丛里举行过巫魔会,同鬼王一道把那个小女孩生吞活吃了。花喜儿听到这些可怕的事情后并没有哭,只动了动嘴唇像要说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隔天,她满头黑发顿时变成花白了。再隔天,她就失踪了。”
“这的确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乌达德说道,“连勃艮第人听了也会落泪的。”
“难怪你一听到埃及人就怕得要命!”热尔维丝插上一句。“你刚刚带着你的儿子逃走,这样做很正确,因为这伙埃及人也是从波兰来的。”乌达德接着又说。“不对。”热尔维丝说,“听说是从西班牙和卡塔卢尼亚来的。”“卡塔卢尼亚?这倒有可能。”乌达德应道,“他们一定都是埃及人。”马伊埃特默然地走着,她沉浸在遐思之中。这时,热尔维丝对她说:
“花喜儿的下落怎么样,没人知道吗?”马伊埃特没有应声。直到热尔维丝摇着她的胳膊,叫着她的名字,又问了一遍,马伊埃特这才似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花喜儿的下落吗?”她机械地重复这句话,好像刚听到这问题似的。
然后应道:“啊!无人知晓。”马伊埃特停了一下接着说:
“有人说看见她傍晚时出了兰斯城,有个穷人在一块地里的石十字架上,找到了她挂在上面的那金十字架,也就是毁了她的那件金首饰,是她的第一个情郎送给她的礼物。帕盖特哪怕再穷,也舍不得把它脱手,把它当命根子一样珍惜。因此一看见她把这金十字架也扔了,我们都相信她已经自尽了。可是,旺特酒店的人说,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条石子路上,看见她赤着脚走着。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她就得从维尔门出城,但这看法并不一致。换种说法会明白些,我相信她确实是从维尔门出去的,不过也就从这个人世间出去了。”
“我不明白。”热尔维丝说。“维尔,那是一条河呀。”马伊埃特用忧伤的笑容应道。“可怜的花喜儿!”乌达德说,禁不住一阵颤抖,“投河死了!”“投河死了!”马伊埃特紧接着说道,“想当初,居贝托这个好老爹坐船顺流而下,唱着歌经过丹格桥下,有谁知道日后有一天,他亲爱的小帕盖特也从这桥下经过,既没歌声,也无船只呢?”“还有那只小鞋呢?”热尔维丝问。“也同那母亲一起消失了。”马伊埃特回答道。
“可怜的小鞋呀!”乌达德说道。热尔维丝好奇得很,她突然问马伊埃特道:“那妖怪呢?”“哪个妖怪?”马伊埃特问。“就是巫婆扔在花喜儿家里换走了她女儿的那个小埃及怪物呗!你们把他弄成什么样了?我巴不得你们把他淹死才好呢。”“没有。”马伊埃特回答。“怎么!那是烧死的?其实,理当如此,一个妖孽嘛!”“既没有淹死,也没有烧死,热尔维丝。大主教大人十分关心这埃及孩子,替他驱了邪,洗了礼,仔细地祛除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然后将他送到巴黎来,作为一个弃婴,放在圣母院前的木床上,叫人收养了。”“这班主教呀!”热尔维丝嘀咕着,“他们满肚子学问,做起事来非同一般。我倒要请教你,乌达德,把魔鬼算作弃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个小怪物准是个魔鬼,算了,马伊埃特,那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么了?我相信,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会要收留他的。”
“不知道。”这个兰斯女人回答道。
这3个可敬的女市民就这么说说谈谈,已经来到了河滩广场。由于全神贯注谈论她们的故事,经过罗朗塔楼公用祈祷书前也没停步,就下意识地径直朝耻辱柱走去,周围的观众每时每刻都在增多,很有可能是此时吸引着众人视线的景象,使她们完全忘记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里祈祷的事。想不到马伊埃特手中牵着的那个6岁胖墩厄斯塔舍,突然提醒了她们。
“妈妈,”他说道,好像某种本能告诉他老鼠洞已经走过了。“现在可以吃饼了吗?”厄斯塔舍此刻提出这个问题是很冒失的,却引了马伊埃特的注意。“对啦!”她一下子叫了起来,“我们竟把隐修女给忘了!快点告诉我老鼠洞在哪儿,我给她送饼去。”“马上就去。”“这可真是一件善事。”但对厄斯塔舍却不是好事了。
“哎呀,我的饼!”他说着,一下子高耸左肩,一下子又高耸右肩,那是表示他相当不快。
3个妇女转身往回走,到了罗朗塔楼附近,乌达德对另外两个人说:
“咱们别同时都往洞里看,免得把隐修女吓坏了。你俩假装在念祈祷书,而我就把脸孔贴到窗洞口去看,隐修女有点认得我。你们何时可以过去,我会告诉你们的。”
她独自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刚往里面一瞄,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立即露了出来,眼睛湿了,嘴巴抽搐着像快要哭了似的。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叫马伊埃特过去看。
马伊埃特心情激动,就悄悄地踮起脚尖走了过去,就像走近一个垂死之人的床前那样。
两个女子立在老鼠洞的窗口前,一动也不动,眼前的景象实在悲惨。那间斗室又窄又浅,在一个角落里,有个女人,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蹲着。她就这样蜷缩成一团,花白的长发从前面披下来,顺着双腿直拖到脚上。她的长袍下露出一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光脚,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她双手合掌,两眼直直地愣着。第一眼看上去以为是个鬼魂,第二眼以为是个石像。但是,她那发青的嘴唇偶尔微开,好透口气,又不时颤抖,好像随风飘荡的树叶,死板木然。但是,她那双暗淡的眼睛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不停地盯着一个角落。
这就是那个因其住处而被称之为“隐修女”,又因她的衣裳而被叫做“麻衣女”的人。
3个女子都从窗洞口往里张望。她们的头挡住了照进土牢里的微弱光线,那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光,但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乌达德低声说:“别打扰她,她出神入定,正在祈祷呢。”
这时,马伊埃特仔细察看那张憔悴、消瘦的脸孔,心里益发惴惴不安,眼里充满了泪水,不由得悄悄嘀咕了一句道:“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将脑袋从通气孔的栅栏当中伸进去,好容易才看得见那悲惨女人一直盯着的那个角落。她把头从窗洞缩回来的时候,只见她泪流满脸。
“这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她问乌达德道。“古杜尔修女。”“叫她花喜儿帕盖特。”马伊埃特继续说。
于是,她伸出一根指头按住嘴唇,朝呆若木鸡的乌达德示意,要她把头也伸进窗洞里去看一看。
乌达德看了一眼,只见在隐修女用阴沉的眼光死盯着的角落里,有一只绣满金银箔片的粉红色小缎鞋。于是3个女子一起看着那悲惨的母亲,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还是3个人当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动情的热尔维丝,试图让隐修女开口,就叫道:“嬷嬷!古杜尔嬷嬷!”
她这么叫了3遍,声音一遍比一遍高。隐修女没应一声,没看一眼,也没叹一口气。
这回由乌达德来喊,声音变得更加甜蜜温柔:“嬷嬷!圣古杜尔嬷嬷!”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寂静。“或许聋了。”乌达德唉声叹气。“也许瞎了。”热尔维丝添上一句。“也许死了。”马伊埃特继续说道。
“那么只好把这块饼放在这窗口上啦。”乌达德说,“不过,小孩会把饼拿走的。怎样才能将她叫醒呢?”
厄斯塔舍忽然发现他母亲和两个阿姨正凑在窗洞口看什么东西,不由得也好奇起来,爬上一块界石,把红润的小胖脸贴到窗口上,喊道:“妈妈,我也要看!”
一听到这纯真清脆的童音,隐修女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猛然转过头来。她迅速把额头上的头发撩开,用惊讶、苦楚的目光紧紧盯着孩子,但这目光一闪即逝。
“我的上帝啊!”她突然叫了一声,同时又将脑袋藏在两膝中间,“上帝求求你,至少别叫我看见别人的孩子!”“你好,太太。”孩子神情严肃地说。这个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说把隐修女完全惊醒了。只见她从头到脚,全身一阵哆嗦,半抬起头来,双手紧握住两脚,她说:“我好冷!”“你要点火吗?”乌达德满怀怜悯地问道。她却摇了摇头,以示不要。
“那好吧。”乌达德又说道,递给她一只小瓶子。“这是一点肉桂酒,可以给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摇头,眼睛定定地望着乌达德,低声道:“水。”
乌达德坚持道:“不,嬷嬷,一月里喝不得凉水。应该喝一点酒,吃这块我们特地为你做的玉米饼吧。”她推开马伊埃特给她的饼,说道:“我要黑面包。”“来吧,这里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快披上吧!”热尔维丝也顿生怜悯之心,脱下身上的羊毛披风。正像拒绝酒和饼一样,她不愿收下这件大衣,说:“一件粗布衣。”“不过,你多少也应该看出来了吧,昨天是节日呀!”好心肠的乌达德又说。
“看出来了。”隐修女回答道,“我水罐里已经两天没有水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大家过节,将我给忘了。大家做得对。我不想世人,世人为什么要想我呢?冷灰对灭炭。”
话音刚落,她好像说了这么多话感到疲乏了,又垂下头,靠在膝盖上。乌达德,头脑简单而心地善良,自以为听懂了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认为她还在埋怨寒冷,就天真地答道:“这么说,你要点火啦?”
“火!”麻衣女说道,腔调怪里怪气,“那个已在地下15年之久的可怜小娃娃,难道你也能给她生上一堆火吗?”
她手脚哆嗦,声音发颤,眼睛闪亮,一下子跪了起来。突然,麻衣女伸出惨白枯瘦的手,指着那个正惊诧望着她的孩子喊道:“快把这孩子带走!埃及婆娘就要来了!”
她随即一头扑倒在地下,额头碰在地面石板上。那3个女子都以为她死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动起来了,只见她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放小鞋的那个角落里。
这时,只听到接连不断的亲吻声和连连不断的叹息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下又一下,好像是头撞墙的闷响声。接着,传来一声猛烈的撞击声,将3个女子都吓得摇摇晃晃,随后就无声无息了。
“我的天呀!她不动了!”热尔维丝说道。
马伊埃特一直在那里哽咽,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使劲振作起精神来,说道:“等一下。”随即弯身向着窗洞喊道:“帕盖特!花喜儿帕盖特!”
就是一个孩子放鞭炮,看见没点燃,楞头楞脑去吹,结果鞭炮竟对着他眼睛炸开了,即便如此,也没有像马伊埃特冷不防高喊古杜尔修女的真名实姓,将她吓得魂不附体。
突然,隐修女浑身颤抖,光脚站起,一下子跳到窗洞口,两眼直冒火,把3个妇人连同孩子吓得连忙往后退,一直退到河岸的栏杆边去了。
这时,隐修女发出了阴森恐怖的笑声,大叫道:“是那个埃及婆娘在喊我吧!”
就在这时,她狂乱的目光被耻辱柱那边的情景吸引住了。她把两只骷髅般的胳膊伸到黑牢外,像垂死的人那样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吼道:“是你在叫我吧,埃及婆娘!你这个偷小孩的贼婆娘!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