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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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走向毁灭之途(8)

夏尔独自呆了一下午。贝尔特被送到奥默太太家去了;费莉西呆在楼上房间里,和勒方苏瓦大娘一起守灵。晚上,他接待来吊唁的人。他站起来,呆滞地和来人握手,说不出话来。然后大家挨着坐下,在壁炉前围了半个圆圈。大家低着头,跷着腿,隔不多久就发出一声叹息。每个人都觉得无聊透顶,但是谁也不好意思说是要走。

奥默在9点钟又来了,带来一堆樟脑、安息香和香草。他还带来一满瓶漂白水,要给房间消毒。这时,女佣人、勒方苏瓦大娘、包法利奶奶围着艾玛,忙着给她换衣服。她们给她蒙上绷紧的罩布,一直罩到她的缎鞋。费莉西哭着说:“啊!可怜的太太!可怜的太太!”

“瞧她,”旅店老板娘叹息着说,“她看起来还是这么可爱!谁敢说她不会马上爬起来呢!”

随后,她们弯下腰去,给她戴好花冠。

要戴花冠一定要把头抬高一点,那时一股黑水从嘴里流了出来,好像在呕吐一样。

“啊!我的上帝!当心袍子!”勒方苏瓦大娘叫了起来。“来帮帮忙吧!”她对药剂师说,“难道你还害怕?”

“我会害怕?”他耸耸肩膀答道,“哎!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学制药的时候,在市医院还没见过死人吗?我们还在解剖尸体的阶梯教室里做过五味酒呢!死是吓不倒哲学家的。我不是常说,要把遗体送给医院,可以对科学做出贡献吗!”

神父一到,就问包法利先生身体如何。听了药剂师的回答,就说:“打击太大了,你知道,恢复还要时间。”

于是奥默祝贺他,不像凡夫俗子,不会失掉终身伴侣。结果两人就神父不结婚的问题争论起来了。

“因为,”药剂师说,“男人怎么少得了女人?这太不合乎情理了!有些男人犯罪……”“不过,老天爷!”教士喊了起来,“你怎么能要一个结了婚的人,保守别人忏悔的秘密呢?”

奥默攻击忏悔,布尼贤为忏悔辩护。奥默已经睡着了。他觉得房间里有点气闷,就去打开窗子,却把药剂师惊醒了。

“来吧!吸口烟!”他对他说,“就不困了。”

狗叫声断断续续,拖得很长,从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你听见狗叫了吗?”药剂师问。

“有人说,狗闻得到死人的气味,”教士答道,“蜜蜂也是一样,一有死人就会飞出蜂窝。”奥默没有反驳这些谬论,因为他又睡着了。

布尼贤先生比较挺得住,口中继续念念有词了一段时间,然后,不知不觉地下巴一耷拉,放松了手里的黑色大书,也打起鼾来。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肚子鼓起,脸皮浮肿,眉头皱紧,在争论不休之后,都为人类共同的弱点所征服。他们一动不动,和他们旁边的尸体一样,而尸体看起来却也像在睡觉呢。

夏尔进来并没有吵醒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他来向她告别。香草还在燃烧,淡蓝色的滚滚烟雾,飘到窗口,就和窗外进来的雾气打成一片。天上有几颗星,夜显得静。熔化了的蜡烛油像大颗眼泪一样滴到床单上。夏尔看着蜡烛燃烧,烛焰发出的黄光使他的眼睛也看累了。

缎子长袍上的波纹闪闪烁烁,白得好像月光。艾玛在长袍下看不见了,仿佛已经化为气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蒙蒙胧胧,和周围的东西——寂静,黑夜,吹过的风,冉冉升起的、阴森潮湿的香气,溶合为一了。

然后,忽然一下,他看见她在托特的花园里,在荆棘篱笆旁边的长凳上,忽然一下,又在卢昂,在大街上,在他们家门口,在贝尔托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快活的小伙子在苹果树下跳舞的笑声。房间里弥漫着她头发的香味,她的长袍在他怀里发出火花般的爆裂声。她现在穿的就是那件袍子!

他就是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已经消逝了的幸福,她的体态,她的手势,她的声调。一阵难过之后,又来另外一阵,永远没完没了,就像潮水泛滥,后浪推前浪一样。

他忽然好奇得要命:心扑扑地跳,慢慢地用手指尖揭开了她的面罩。他吓得大喊一声,把两个睡着了的人都叫醒了,他们赶快把他拉到楼下厅房里去。

费莉西随后上楼来说,他要她的头发。

“剪吧!”药剂师答道。

但她不敢动手,他就手拿剪刀,亲自上前。他抖得很厉害,结果在鬓角的皮肤上开了几个口子。最后,奥默狠下心来,大手大脚随便剪了两刀,剪得漂亮的黑头发里漏出了几块白肉。

药剂师和神父继续守灵,中间不免小睡一会儿,但是每回醒来,又互相责怪。于是布尼贤先生在房间里洒他的圣水,奥默拿漂白药水洒在地上。费莉西想得周到,在柜子上放了一瓶烧酒,一块干酪,一大块蛋糕。到早晨4点钟,药剂师挺不住了,叹口气说:“说老实话,我很高兴吃点东西。”

神父也有点饿了。做了弥撒回来,他们两人就又吃又喝,有说有笑,不知怎么搞的,人家是乐极生悲,他们却是悲去喜来了。喝到最后一杯,神父竟拍着药剂师的肩膀说:“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他们在楼下门厅里碰见工人来了。于是夏尔在两个小时之内,不得不忍受铁锤敲棺材板的折磨。后来他们把她放进橡木棺材,再把小号棺材放进中号,中号放进大号。但是大号棺材太大,中间不得不塞进垫褥子的羊毛绒。最后,等到3副棺木都刨好,钉好,焊好了,就把灵柩抬到门口。屋门大开,荣镇人开始涌来了。

卢奥老爹一到,在广场看见办丧事的黑布,就昏了过去。

10.艾玛下葬了

他在艾玛死后36小时才得到药剂师的信。奥默先生担心老人家的感情受不了,把信写得含糊其词,叫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老头子看完信,先像中了风一样倒了下去。后来又以为她没有死,但也可能死了……最后,他策马飞奔而来。一路上卢奥老爹气喘吁吁,心急如焚。有一次,他甚至不得不下马来,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都是声音,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等到他恢复了知觉,他又倒在包法利怀里,大声哭道:“我的女儿!艾玛!我的孩子!你说……?”

包法利也一面啜泣,一面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天大的不幸!”

药剂师把他们两个分开,对卢奥老爹说:“讲这些可怕的经过有什么用呢?我等等再告诉您吧。瞧,大家都来了。要沉得住气,要想开一点!”可怜的包法利想拿出丈夫的气概来,他翻来覆去地说:“要挺住!”“好!”老人家也喊道,“我会挺住的,我一定勇敢,一直把她送到头。”钟声一响,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丧礼进行。他们并肩坐在圣坛的祷告席上,看着唱经班的3个歌手在他们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唱着赞美诗。蛇形风管呜嘟呜嘟在响。布尼贤先生全副盛装,尖声唱经。他对圣龛行礼如仪,高举双手,伸出胳膊;勒斯蒂布杜瓦拿着鲸骨杖,在教堂里转来转去。灵柩停在经桌旁边,周围有4行蜡烛在哭泣。夏尔老想站起来把蜡烛吹灭。

然而他也想激起自己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希望来生还可再见到她。他又幻想她是出远门去了,已经去了好久。但当他意识到她就在棺材里,一切都已落空,而且马上就要下葬时,他就伤心绝望,感到一片黑暗。有时他以为自己麻木不仁,这样反而倒舒服些,但又责怪自己没有心肝。

忽然听见石板地上响起了铁皮木棍的托托声。响声从教堂里面传出来,到了侧殿突然停住。一个穿着褐色粗呢短外套的男人吃力地跪下。原来是金狮旅店的伙计伊波利特,他装上了艾玛送他的假腿。一个唱经班的歌手围着正殿走了一圈,请求大家布施,于是大铜板一个接着一个抛进了银盘子。

“快点走开!我不好受!”包法利喊道,一面生气地把一个5法郎的钱币丢给了他。

歌手对他行了一个长长的屈膝礼,表示感谢。

大家唱歌,跪下,又站起来,这一套搞个没完没了!他记得初来的时候,有一回和艾玛同来做弥撒,就坐在对面。钟声又响了,大家把椅子挪开,抬棺材的人把3根木杠放在灵柩底下,把棺木抬出了教堂。

朱斯坦这时出现在药房门口。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马上又进去了。

大家都在窗口看出殡。夏尔打头,他挺直了腰身。装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对那些从街头巷尾出来参加送殡的人表示谢意。6个抬棺材的人,一边3个,走着小步,有点喘气。神父、唱经班、还有儿童合唱队的两个孩子,一起朗诵《哀悼经》。他们的声音高低起伏,传到了野外。

妇女跟在后面,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垂边的风帽。她们手里拿了一枝点着的大蜡烛,夏尔听见翻来覆去的祈祷,看见前前后后的火光,闻到蜡烛的油味和道袍的汗味,觉得支持不住了。一阵清风吹来,吹绿了黑麦和油菜,吹得路边荆棘篱笆上的露珠颤抖。天边响起了各种生气勃勃的声音:车轮在远处的车辙中滚动的喀嗒声、公鸡没完没了的咯咯啼声、或者小马蹦蹦跳跳跑到苹果树下的笃笃声。夏尔走过的时候,认出了这些院落。他记得有几个这样的早晨,他在这些院落里看完了病出来,就回到艾玛身边去。

黑色棺罩上星罗棋布地装饰着泪珠般的白点,风会时时刻刻掀起罩布,露出棺木来。抬棺材的人走累了,就走慢点,于是棺木一颠一颠,好像迎风破浪、上下颠簸的小船。

总算到了。男人继续往下走,走到一块草地上,那里挖好了一个墓穴。大家围住墓穴站着。在神父讲话的时候,挖墓穴时抛上来的红土毫不惹人注意,不断地从4个角落溜了下去。

然后,等到4条粗绳摆好之后,就把棺木放在上面。夏尔看着棺木吊下墓穴,棺木一直往下吊。

最后,听到一声碰撞,4条绳子又嘎吱嘎吱地拉了上来。于是,布尼贤拿起勒斯蒂布杜瓦递给他的铁铲,他右手还在洒圣水,左手却使劲推下了一大铲土,石头碰在棺木上,轰隆一声,仿佛是永不消逝的回响。神父把圣水壶递给他旁边的人。站在他旁边的是奥默先生。他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圣水壶,然后递给夏尔。夏尔跪在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墓穴里扔,一面喊道:“永别了!”他向她送飞吻;他向墓穴爬去,要和她埋葬在一起。

人家把他拉开。他不久也就平静下来,说不定和大家一样,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块石头下了地,反倒心安理得。

卢奥老爹送葬回来,也平静地吸起了烟斗。奥默看了,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同时还注意到,比内先生没来送殡;杜瓦施听了弥撒就“溜掉了”;公证人的佣人特奥多居然穿了一套蓝色的衣服,“仿佛找不到一套送葬的黑衣服似的,这成什么体统,真是见鬼!”他把这些想法从东传播到西。大家都惋惜艾玛的死,尤其是勒合,他自然也来送葬了。

“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她的丈夫多么痛苦!”药剂师接着说:“要不是我,你知道吗?他恐怕早就放任自己,走上自杀的道路了!”

“一个这样好的女人!真叫人难以相信,我上星期六还见到她呢!”“可惜我没有时间。”奥默说,“不能在她坟上讲几句话。”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卢奥老爹烫了他的蓝色罩衣。罩衣是新做的,因为他一路上老用袖子擦眼睛,衣服的颜色掉到脸上。他的眼泪流湿了脸上的尘土,留下了一道道泪痕,把新罩衣也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