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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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刺激的婚外恋(5)

“当然懂得,因为我是药剂师,也就是化学家嘛!而化学的目的,勒方苏瓦太太,就是认识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分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农业当然也包括在化学的范围之内了!事实上,肥料的合成、酒精的发酵、煤气的分析、瘴气的影响,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不折不扣的化学吗?”

老板娘无言对答。

奥默虽然声称自己很忙,但还是接着阐述化学的伟大作用。听着药剂师的宏篇大论,老板娘的眼睛没有离开法兰西咖啡馆的门。

“看他们!”她说,“真不懂!简直不像话!”她伸出两只手来,指着她对手开的小餐馆,里面传出了歌声。

“你看,这长久得了吗?”她又说了一句。“不到一个星期,不关门才怪呢!”

奥默一听,吓得倒退了两步。她却走下3级台阶,在他耳边说道:“怎么!你不知道?这个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合害了他,他的借票都到期了。”“那真是祸从天降!”药剂师叫了起来。于是老板娘就讲起这件事来,她是听吉约曼先生的佣人特奥多讲的。虽然她恨小餐馆的老板特利耶,但也不肯放过勒合,说他是一个骗子。

“啊!你瞧!”她说,“菜市场里那个人不就是他吗?他正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呢,夫人戴了一顶绿色的帽子。她还挎着布朗瑞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吗?”奥默说,“我得过去招呼一下。说不定她要在柱廊下找个座位。”

勒方苏瓦大娘想叫住药剂师,想把这件事讲完,可是他不听她的,赶快走开了,嘴上还挂着微笑,腿伸得直直的,碰到人就打招呼,黑礼服的下摆在后面随风飘动。罗道夫老远就看见了他,却加快了脚步,但是包法利夫人喘气了,他只好又放慢步子,不太客气地微笑着对她说:“我是要躲开那个胖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药剂师。”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继续往前走,一面斜着眼睛看她。

她的侧影很安静,简直叫人猜不透。她大大的眼睛在弯弯的长睫毛下流转着。她头一歪,看得见两片嘴唇之间珍珠般的白牙齿。“难道她是在笑我?”罗道夫心里想。其实,艾玛捅他,只是要他当心,因为勒合先生陪着他们,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两句:“今天天气真好!大家都出来了!今天刮的是东风。”包法利夫人和罗道夫一样,都懒得回答,但是只要他们稍微一动,他就凑到他们身边问道:“有什么吩咐吗?”并且做出要脱帽的手势。

他们走到铁匠店前,罗道夫突然不从大路到栅栏门去,拉着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一条小路,并且喊道:“再见,勒合先生!祝你快乐!”“你真会打发人!”她笑着说。“为什么,”他回答说,“要让别人打搅?既然今天我三生有幸……”艾玛脸红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于是他又谈起好天气,谈起草地上散步的乐趣来。

有些雏菊已经长出来了。“这些温存体贴的雏菊,”他说,“害得相思的姑娘用来求神问卦。”他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也摘一朵呢!你说好不好呀?”“难道你也在恋爱吗?”她咳嗽了一声说。“哎!哎!那可没准。”罗道夫答道。草地上的人多起来了,管家婆拿着大雨伞、大菜篮,带着小孩子横冲直撞。你还要时常躲开一溜乡下女人,穿蓝袜子、平底鞋、戴银戒指的女佣人,你走她们身边过,就闻得到牛奶味。好在评审的时间到了,庄稼汉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了一块用绳子拴着木桩圈出来的空场子。

牲口也在里面,大大小小的挤成一排。在围场外面大约100步远的地方,有一头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个铁环,一动不动,好像一头铜牛。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用绳子牵着它。

这时,在两排牲口中间,来了几位大人先生,他们走的脚步很重,每检查一头牲口之后,就彼此低声商量。他们当中有一位显得更重要,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他就是评判委员会的主席——邦镇的德罗泽雷先生。他一认出罗道夫,就兴冲冲地走过来,做出讨人欢喜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怎么,布朗瑞先生,你放得下大伙儿的事情不管吗?”罗道夫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来。但等主席一走,他就对艾玛说:“我才不去呢,陪他哪里比得上陪你有意思!”

罗道夫虽然不把展览会放在眼里,但是为了行动方便,却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蓝色请帖,有时还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可惜包法利夫人对展品不感兴趣。他一发现,马上就改变话题,嘲笑荣镇女人的打扮,接着又请艾玛原谅他的衣着随便。“再说,”他又补充一句,“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时候……”“做什么都是白费劲。”艾玛说。“你说得对!”罗道夫接过来说,“想想看,这些乡巴佬,没有一个人知道礼服的式样!”于是他们谈到乡下的土气,压得喘不出气的生活,幻灭的希望。“因此,”罗道夫说,“我沉在忧郁的深渊里……”

“你吗?”她惊讶得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很快活呢!”“啊!是的,表面上是这样,因为在人群中,我总在脸上戴一个嘻嘻哈哈的假面具。但是只要一看见坟墓,我就寻思,不如死了好些……”“哎呀!那你的朋友呢?”她说,“难道你就不想他们?”“我的朋友吗?那是什么人呀?我有朋友吗?谁关心我呀?”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嘴里不知不觉地吹出了口哨的声音。

但是他们不得不分开一下,因为勒斯蒂布杜瓦抱着一大堆椅子从后面走来了。包法利夫人再次挽住罗道夫的胳膊。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起来:“是啊!我总是一个人!错过了多少机会!要是我碰到一个真情实意的人,我愿意用尽我的精力,克服一切困难,打破一切障碍!”

“可是,在我看来,”艾玛说,“你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呀!”“啊!你这样想?”罗道夫说。“因为,说到底……”她接着说,“你是自由的。”她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有钱呢。”“不要拿我开玩笑了。”他回答说。她发誓不是开玩笑。忽然听见一声炮响,大家立刻一窝蜂似的挤到村子里去。不料这是个错误的信号,州长先生还没有来,评判委员们感到很为难,不知道是应该开会,还是该再等一等。终于,在广场的尽头,出现了一辆租来的双篷四轮大马车。然而来人并不是州长,而是个姓廖万的州议员。因为州长太忙了,只好派他来做代表。

州议员既然来了,展览会就正式开始了。

这时,罗道夫带着包法利夫人上了镇公所的二楼,走进了“会议厅”,里面没有人,他就说:“在这里瞧热闹舒服多了。”他在摆着国王半身像的椭圆桌边搬了3个凳子,放在一个窗前,于是他们并肩坐着。

州议员掏出几页讲稿,端到眼前,开口讲道:“诸位先生,首先请允许我赞扬一下最高行政当局、政府、君主,诸位先生,我是说我们至高无上、无比爱戴的国王,无论我们国家的繁荣,或是个人事业的兴隆,国王无不关心,并且坚定明智,驾驭国家这辆大车,经过千难万险,惊涛骇浪,无论是平时或是战时,都能振兴工业、商业、农业、艺术。”

“我看,”罗道夫说,“我该靠后一点坐。”“为什么?”艾玛问道。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州议员的声音提得特别高。他激动地讲道:“诸位先生,内战血染广场的时期,工商业主夜半被警钟惊醒的日子,邪说横行的时期,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是因为,”罗道夫接着说,“下面的人看得见我,这样一来,我要花半个月来道歉还怕不够呢!你要知道,像我这样名声不好的人……”“哎呀!你怎么糟蹋自己!”艾玛说。“不,不,我的名声是糟透了,我说的是真话。”“但是,诸位先生,”州议员接着说,“如果我们不再去回首这暗无天日的历史,转眼来看看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我们又会看见什么呢?处处商业繁荣、艺术发达,处处兴修新的道路,就像国家机体内的新动脉一样,我们巨大的工业中心又恢复了活动,宗教更加巩固,法光普照;我们的港口货源不断,我们的信心得到恢复,法兰西终于得到了新生……”

“其实,”罗道夫补充说,“从社会的观点看来,他们也许有理。”“怎么有理?”她问。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有些人的灵魂不断受到折磨,他们有时需要理想,有时需要行动,有时需要最纯洁的热情,有时却需要最疯狂的享受,人们就在这熙熙攘攘的社会里过着百般荒唐、怪诞的生活。”

于是她瞧着他,好像打量一个天外来客一样,接着又说:“我们女人却连这种享受也没有呢!多么可怜啊!”

“这不能算是什么享受,因为这里找不到幸福。”“幸福是找得到的吗?”她问道。“是的,总有一天会碰到的。”他答道。

罗道夫重复说:“总有一天,在你灰心绝望的时候,突然一下就碰到了。于是云开见天,仿佛有个声音在喊:‘就在眼前!’你觉得需要向这个人推心置腹,把一切献给他,为他牺牲一切!不用解释,彼此一见如故,似曾在梦里相识。总而言之,踏破铁鞋无觅处,宝贝忽然出现在面前,它在闪闪发光。然而你还怀疑,你还不敢相信,你还目瞪口呆,好像刚刚走出黑暗,突然看见光明一样。”

说完了这几句话,罗道夫还做了一个手势。他把手放在脸上,好像感到头晕;然后他又把手放下,却顺势让手落在艾玛手上。她把手抽出来。州议员还在念讲稿:

“诸位先生,有谁惊奇吗?也只有那种没有眼光的人才会惊奇,那种迷恋于前一世纪的偏见,照旧否认农民有头脑的人。的确,如果不来农村,到哪里找得到爱国精神,到哪里找得到对公共事业的忠诚,总而言之一句话,到哪里找得到智慧?诸位先生,最重要的是,深刻而不外露的智慧,那才对个人福利、改善公共事业、支持国家,都大有好处;那才是遵守法律、恪尽职守的结果……”

“啊!又来了,”罗道夫说,“总是职责,我听都听腻了。真是一堆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混蛋,一堆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假教徒,老是在我们耳边唱高调:‘职责!职责!’职责是要感到什么是伟大的,要热爱一切美丽的,而不是接受社会上的一切陈规陋习,还有社会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恶名。”

“不过……不过……”包法利夫人反对了。“为什么要反对热情?难道热情不是世界上唯一美丽的东西?不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根源?没有热情会有英雄主义、积极性、诗歌、音乐、艺术吗?”“不过,”艾玛说,“也该听听大家的意见,遵守公共的道德呀。”“啊!但是道德有两种,”他反驳说,“一种是小人的道德,小人说了就算,所以千变万化,叫得最响,动得厉害,就像眼前这伙笨蛋一样。另外一种是永恒的道德,天上地下,无所不在,就像风景一样围绕着我们,像青天一样照耀着我们。”

廖万先生刚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擦嘴。他又接着念讲稿。广场连两边房屋都挤满了人。罗道夫靠得离艾玛更近了,他低声对她说,并且说得很快:

“这伙小人的合谋难道不使你反感?难道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他们指责?最高尚的本性、最纯洁的同情,都要受到迫害、诬蔑。只要一对可怜的有情人碰到一起,就会有人尽一切力量使他们分开。不过情人总要试试,总要拍拍翅膀,你呼我应。哎!有什么关系,或迟或早,10个月或10年,他们总是要结合的,总是要相爱的,因为他们命里注定了是天生的一对。”

他两臂交叉,手放在膝盖上,就这样仰起脸来,凑得很近地死盯着艾玛。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得清黑色瞳孔的周围,发射出细微的金色光线,她甚至闻得到他头发上的香味。于是她感到软绵绵、懒洋洋的,回想起在沃比萨带她跳华尔兹舞的子爵,他的胡子和这些头发一样,也发出了香草和柠檬的香气。不知不觉地,她微微闭上了眼皮,要更好地闻闻这股味道。但是她这样往后一仰,却看见了遥远的天边,燕子号班车正慢慢地走下山坡,车后扬起长长的灰尘。当年,莱昂就时常坐这辆黄色马车进城,为她买东西回来。后来,他又是走这条路,一去不复返了!她仿佛看见他还在对面,还在窗前,随后,一切化为一片烟云。她一直感觉得到的只是罗道夫的头在她身边。这种温柔的感觉渗进了她昔日的梦想,她的欲望在一股微妙的香气中死灰复燃,散遍了她整个灵魂,就像一阵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黄沙一样。她拿出手绢来当扇子用,扇自己的脸。太阳穴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她还听得见群众的喧哗和州议员念经一般的声音。

终于,廖万先生讲完了。德罗泽雷先生站了起来,开始另外的长篇大论。他的讲话,歌功颂德的话少了,宗教和农业谈得多了。在他热切地谈到宗教和农业的关系时,罗道夫只管和包法利夫人谈梦、预感、催眠术和亲和力,他向年轻的少妇解释:可怜的有情人之间之所以有无法抗拒的亲和力,是因为前生有缘。

“因此,”他说,“我们为什么会相识?这是什么机会造成的?这就好像两条河,原来距离很远,却流到一处来了,我们各自的天性,使我们互相接近了。”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

德罗泽雷先生讲完话之后,主席开始发奖了。

罗道夫先生全然不关心这些奖项都花落谁家,他趁热打铁地对艾玛说道:“比方说,刚才我到你家里,难道我知道能陪你出来吗?多少回我想走开,但我还是跟着你,一直和你呆在一起。就像我今天晚上、明天、以后,一辈子都和你呆在一起一样!因为我和别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这样全身都着了迷,所以我会永远记得你。但是你会不会忘了我,就像忘了一个影子一样?我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生活中,总还留下了一点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