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头痛恶心、后悔可悲的日子后,我头脑中对那请客的日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混乱想法,觉得好像那一天被一队泰坦族的巨人用杠杆推到几个月前去了。我怀着这想法走出房门口时,看见一个脚夫手里拿了封信上楼。他那时正在悠闲地打发他办差的时间呢,可一见我正在楼梯顶上看他,他就快步跑起来,并做出已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上来了。
“特·科波菲尔大人?”脚夫用小手杖碰碰他的帽子说道——我几乎不敢承认那名字:一认出那信来自于爱妮丝,我就十分激动了。
不过,我告诉他,我就是特·科波菲尔大人。他一面把信交给我,一面说要回信。我把门关上,让他在外面楼梯口等着,然后走回我的律师公寓去。我是那样激动,不得不先把信放在我的餐桌上,又看看那信封,才能下决心拆封。
把信封拆开后,我发现那里面是封写得非常和善、简短的信,信中所写的不过是:“我亲爱的特洛伍德,我住在荷本的伊力巷,爸爸的代理人华特布鲁克先生家,你今天可以来看我吗?时间由你定。爱妮丝启。”
为了要写一封比较令自己满意的回信,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经过多次尝试后,我写道:“我亲爱的爱妮丝,你的信就像你本人一样。对这封信,除了这句话,我还能说出什么更高的赞美?我一定在4点钟来。特·科。”那脚夫拿着信走了。
华特布鲁克先生的事务所在楼下进行普通业务,高级的则在楼上进行。我被带进一个精巧的小客厅,爱妮丝正在那里。
她看上去那么安静、那么善良,使我那么鲜明地回忆起在坎特伯雷的快乐和充满朝气的学校生活,还有前天晚上我醉酒后的可怜样。我又羞又愧,内疚无比。
“如果不是你,爱妮丝,而是任何其他人,”我转过头说道,“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一半地在乎,我几乎巴不得我已经死了。”
她把手在我胳膊上放了一会,我感到那么多安慰,不由自主地把那手托到我唇边,感激地亲吻它。
“坐下吧,”爱妮丝高高兴兴地说,“别苦恼了,特洛伍德。如果你不能打心底里信任我,那你还能信任谁呢?”“啊,爱妮丝!”我接着说道,“你是我的吉祥天使!”她一面忧郁地微笑,一面摇头。“是的,爱妮丝,我的吉祥天使!你永远是我的吉祥天使!”“如果我真的是,特洛伍德,”她说道,“我就觉得有件事不得不做了。”我一脸欲知端倪的样子望着她,但我已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我想警告你,”爱妮丝坚定地看我一眼说道,“警惕你的凶神。”“我亲爱的爱妮丝,”我开始说道,“如果你是说斯梯福兹——”“我说的正是他,特洛伍德。”她紧接着说道。“那么,爱妮丝,你太冤枉他了。你又根据什么这么说呢?”“根据很多事。这些事本身微不足道,但把它们综合在一起来看,我觉得它们就不是区区小事了。我根据你谈到他时所说的话,也根据你的性格,还根据他在你身上产生的影响。”她那柔和的声音里,似乎有种东西触动了我心里的一根弦。那根弦只对这一种声音产生反应,那声音一直都真挚恳切。我坐在那里望着她,她则低头看着手中的针线活,我听着她说话,斯梯福兹就随她的声音变得暗淡些了,虽然我仍十分敬慕他。
“像我这样离群索居的人,”爱妮丝又向上看看说道,“对世事知道得甚少,竟那么确定地劝告你,竟那么坚持这样的强硬意见,于我已很大胆了。可我知道我这态度因何而生,特洛伍德,因为对我们一起长大的那种亲切回忆,因为对你的一切都十分关心,这就使我非常大胆。我坚信我的话正确,我很肯定这点。当我警告你,说你已经结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时,我觉得对你说这话的好像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
她沉默下来,我又望着她,而斯梯福兹的影子又淡了些。
“我并不是不近情理到要求你,”爱妮丝停了一会后仍用同样的语调说,“改变那种在你信而不疑的性格中已牢牢生根的情感。你不应该急着那样做。我只请求你,特洛伍德,如果你有时想起我,就想想我所说的话吧。”
然后,她问我可曾见到了尤来亚。
“尤来亚·希普?”我说道,“没有见到。他在伦敦吗?”“他每天到事务所楼下来,”爱妮丝答道,“他比我早一个星期到的伦敦。我怕他是来干些讨厌的事,特洛伍德。”“干使你不安的事,爱妮丝?”我说道,“那又会是什么事呢?”爱妮丝放下针线活,两手交叉着,用她那双清秀温柔的眼睛沉思地看着我答道:“我相信,他要和爸爸合伙了。”
“什么?尤来亚?”我生气地叫道,“你没劝阻过吗,爱妮丝?想想这下会变成一种什么关系呀。你得说话,你必须阻止你父亲采取这种疯狂的行动,爱妮丝,你应该及时予以阻拦。”
我说这番话时,爱妮丝仍然看着我,对我的激动亢奋回以淡淡的微笑,并微微摇头,然后答道:
“爸爸一面想对我装出一切是他自主行事的,一面却无法隐瞒住被人所挟制的真相。眼见他在这两种心情中挣扎,真让人难过,我很伤心。”“挟制他,爱妮丝!谁挟制他?”“尤来亚,”她迟疑半晌答道,“他造成爸爸无法离开他的局面。他阴险、狡猾,他抓着爸爸的弱点,先助长,再利用,直到爸爸害怕他。”
我明知她可以说更多,她知道的或她怀疑的还要多,可我却不能追问,免得她痛苦。因为我知道,她出于对她父亲的爱,也不能对我再说什么了。我觉得,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的,稍稍回想,我就感觉到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他挟制爸爸,控制爸爸,”爱妮丝说道,“他这种能力很大。他口头上表示服从和感谢,可他处在有实权的地位,我怕他滥用权力。”我说他像猎犬一样,我当时对这个形容词很满意。爱妮丝继续说道:“他对爸爸说他要走,他说他为走而难过,但他有更好的出路。那时,爸爸好沮丧,我从来都没见他那么忧伤过。可是,这合伙的补救方法好像让爸爸安心了点,虽然他也一方面因此而苦恼、羞愧。”“你怎么应对这事呢,爱妮丝?”“特洛伍德,”她答道,“我做我希望是正确的事。我几乎认为,我一直就是爸爸的敌人,不是爱他的女儿。我知道他为了爱我而变化;我知道他为了专心关注我而减少他的来往和业务范围;我知道他为了我而谢绝了多少事务。为我的牵挂使他的生活黯然,削弱了他的精力。如果我能使他振作该有多好,因为我成了他日渐衰老的祸根!”
我从没见她这么悲伤,我只能傻兮兮地说:“求你,爱妮丝,别这样!别这样,我亲爱的妹妹!”“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很多了。”爱妮丝说道,“趁我们有机会,我恳求你,特洛伍德,对尤来亚保持友好态度,别厌恶他,别恨他和你脾性不相投的地方。不管怎样,请首先想到爸爸和我吧!”爱妮丝没时间再说什么了,因为门开了,华特布鲁克太太进了屋。我依稀记得在戏院里见过她,但她显然把我记得很清楚,甚至怀疑我仍处于酩酊状态中。
不过,当她发现我很清醒,并发现我是一个规矩的青年,她对我的态度就大为缓和了。她得体地不提那事,请我次日来吃晚饭,我接受了这一邀请,然后告辞。离开时,我去事务所看尤来亚,但他不在,我就留了一张名片给他。
我第二天去吃晚饭时,发现我并不是唯一的客人。华特布鲁克先生是个中年人,脖子短短的,戴了一个又宽又大的硬领。他对我说,他很高兴认识我,并把我引见给一位穿了一身黑天鹅绒衣,戴着一顶巨大的黑天鹅绒帽的女人。
这女人是亨利·斯派克太太,她的丈夫也在场。她丈夫是个非常镇静的人,头上像撒过一层白霜。亨利·斯派克夫妇很受大家敬重,爱妮丝告诉我,这是因为亨利·斯派克先生的工作和财政部有些什么很远的关系。
在客人中,我看到了尤来亚·希普,他穿着一身黑衣,神气谦卑。我和他握手时,他说因为承蒙我注意而荣幸,由衷感激我屈就下交。那整个晚上,他就怀着感激围在我身边转,只要我对爱妮丝说上一句话,他就一定会从后面狰狞地盯着我们。
有一位客人引起了我注意,因为我听到别人称他为特拉德尔先生。我的思绪飞回到萨伦学校,我不禁猜想:难道就是那个总是画骷髅的特拉德尔?我找到特拉德尔先生。他是一个冷静镇定的青年人,举止谦和,生着一头叫人好笑的头发,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我的眼睛没骗我,他就是昔日那个不幸的特拉德尔。在餐桌上,我和特拉德尔被分别安排在两个相距很远的角落里,用餐的时间很长,谈话是关于贵族和血统。华特布鲁克太太不住对我们说,如果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血统。
有几次,我不禁想,如果我们都不那么高雅,我们本可过得更自在些。我们是那样的极度高雅,所以我们十分不自在。
饭后,我上楼去见爱妮丝,并把特拉德尔介绍给她。特拉德尔很腼腆,但还是过去那个好脾性的人。由于他明天早上要远行,今晚必须早点离开,所以我不能和他畅谈。不过,我们交换了地址,约定等他回伦敦后我们再相聚。
我相信爱妮丝在这些人中间不能生活得惬意,我便一直留在那儿。等到客人大多走了,我就和她谈话,听她唱歌,这又使我回忆起在那非常可爱的家中度过的幸福时光。那时,我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她就是我的吉祥天使。
尤来亚还没有走,他一直不停地在我们附近走来走去。我并不是想和尤来亚来往,可是由于记得爱妮丝的请求,我便问他是否愿意到我的寓所去喝一杯。
“我非常愿意去。”尤来亚扭扭身子说道。“行,那就去吧!”我说道。“哦,真的,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说道,“我真的从没想到过,我会亲眼看到你招待我呢!不过,不知怎么回事,我遇到那么多我从来没想过的事,真像甘霖从天而降呢。我猜,你已听到一点我升迁的消息了吧,科波菲尔先生?”
“是的,”我说道,“一点点。”“啊!我早就猜想爱妮丝小姐会知道这件事的!”他平静地接着说道,“我很高兴发现爱妮丝小姐知道此事。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先生!爱妮丝小姐——”“嗯,尤来亚?”
“被自然地叫做尤来亚,这太美了!”他一面叫道,一面像条挣扎的鱼那样抖了一下,“你觉得她今晚很美吧,科波菲尔少爷?”“我觉得她永远都是一个样,在各方面都超过她周围的人。”我答道。“哦,谢谢你!一点不假!”他叫道。“不用,”我傲慢地说道,“你没有谢我的理由呀。”“嘿,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事实上,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心里话。虽然我如此卑贱,但爱妮丝小姐的身影却早已刻在我心中了。哦,科波菲尔少爷,我怀着多么纯洁的爱情爱着她走过的地面啊!”
我相信,我当时有种狂热的冲动,想抓起火炉里烧红的火钳把他刺穿。在我心中,爱妮丝被这红头发畜生的妄想亵渎、玷污了。
我及时看到他脸上小人得志的表情,这比其他任何努力都更能使我记起爱妮丝的请求,于是我镇静地问他,他可曾将这感情向爱妮丝表白过。
“哦,没有呢,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除了对你,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把希望大部分寄托在让她发现我对她父亲如何有用,怎样为他排除障碍而让他顺利前进上。她那么爱她的父亲,我相信,为了她父亲,她会对我好的。”
我已看出这个恶棍全部的阴谋,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向我公开此事。
“现在不用急,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继续说道,“我的爱妮丝还很年轻,我也还得往上爬,在时机完全成熟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新的安排。所以,我有很多机会让她慢慢接受我。”
他握起我的手,然后看看他那表面褪蚀成灰白色的表。
“啊呀!”他说道,“过了一点钟了。叙旧时,时间过得这么快,几乎一点半了呢!”
我回答说,我以为还要晚些了呢。
“啊呀!”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住的地方是在靠近新运河下游的一家公寓式旅馆,科波菲尔少爷,那儿的人们大概早在两小时前就睡着了。”“很对不起,”我马上说道,“我这儿只有一张床,而且我——”“哦,就别提床了,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你愿意让我在火炉前睡下吗?”
“如果只有那么办,”我说道,“就请睡我的床吧,我在火炉前睡。”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为爱妮丝而苦恼,最后决定为了她的宁静我还是什么也不做,将我所听到的压在心底。
早晨,看到他走下楼梯时,我觉得黑夜也和他一同离开了。我去博士院时,特别吩咐克鲁普太太别关上窗,好让我的起居室通气,除掉他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