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天晚上抵达的雅茅斯,先去了旅馆,在那里吃饭,也定下了床位。然后,我来到了那艘给了我那么多温暖回忆的旧船前。我轻轻叩门,皮果提先生出来开门。他见到我时并不像我预料的那么吃惊,在那样的时刻,一切其他的变化和惊奇都化作乌有了。我和皮果提先生握手之后走进厨房,他把门轻轻关上。火炉旁坐着双手掩面的小爱米丽,她身旁站着汉姆。
“爱米丽,我亲爱的,”皮果提先生叫道,“看呀!卫少爷来了!嘿,打起精神来,好孩子!不和卫少爷说几句话吗?”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就从椅子上溜走,悄悄从她舅舅的另一侧走过去,俯在他胸前,依然那样一言不发、浑身发颤。
“不早了,我亲爱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汉姆来接你回去呢。什么,爱米丽?”
我听不到她说的什么,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一样俯下头来,然后说道:
“让你和舅舅一起留下?嘿,你不会这么请求我吧!和你的舅舅一起留下,小女孩?不久就是你丈夫的人不是来这儿接你回去吗?”“爱米丽这么做是对的,卫少爷!”汉姆说道,“既然爱米丽愿意这样,再说她好像很难过,我可以让她留在这里过夜,我也留下吧!”“不,不,”皮果提先生说道,“像你这样一个快结婚了的人,不应该荒废一天的工作。你回去睡吧,不用担心没人好好照顾爱米丽。”
汉姆听从了这劝说,拿着帽子走了。他吻她时,她似乎把她舅舅搂得更紧,甚至想躲开她那已定下的丈夫。我跟着汉姆去关门,以免惊扰了大家的安静。
我回来时,发现皮果提先生仍在对她讲话。
“喏,我要去告诉你姨妈说卫少爷来了,这会让她听了高兴的呢。”他说道,“你可以在火炉边坐坐,我亲爱的,把这双冰冷的小手烤烤。什么?你要和我一起去?行!和我一起去吧,走吧!”
见到我后,皮果提把我搂在怀里,一次次祝福我,感谢我,她在苦恼中把我看作异乎寻常的安慰。然后,她请我上楼去,并哽咽着说巴吉斯先生一向喜欢我,对我很是称许,在陷入昏迷前,他常提起我。她相信如果他清醒过来,那么看到我他就一定会快活了。
“巴吉斯,我亲爱的!”皮果提先生和我站在床脚边时,皮果提俯身说道,“我亲爱的孩子来了,就是卫少爷呀,你不和卫少爷说说话吗?”我们留在那里,守着他,守了很久。“巴吉斯,我亲爱的!”皮果提说道,“他就要随潮水一起去了,沿海的人们,不到潮水退去是不咽气的。”“克·皮·巴吉斯,”他虚弱地说道,“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看哪!卫少爷来了!”皮果提说道,因为他现在睁开眼了。我正要问他可还认得我时,却见他努力想伸出胳膊来,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清晰地对我说道:“巴吉斯愿意。”正是退潮时分,他随潮水一起去了。我决定留下,等到巴吉斯先生下了葬再走。很久以前,皮果提就用自己的积蓄在我们那老墓地里,在挨近我母亲的坟墓的地方购置了一小块地,以备他们两口子今后安葬之用。
陪伴皮果提,尽我所能为她做我能做的,我感到非常满足。至今想起来,我仍为我能那样做而高兴。
经过一番搜寻后,巴吉斯先生的遗嘱从箱子里被找了出来。我还发现,这些年来他积蓄得颇有成绩。
他大概有3000英镑,其中1000英镑的利息是留给皮果提先生做养老金的;皮果提先生死后,其本金由皮果提、小爱米丽和我平分,或由我们中间的后死者来分;其他所有的遗产都交皮果提继承,并指定皮果提为他的财产继承人和按他遗嘱处理财产的唯一执行人。
我并没有正式出席葬礼,一大清早,我就先走到了布兰德斯通。巴吉斯先生的遗体只有皮果提和皮果提先生二人伴送到那里,在这之前我就到了墓场。一切结束后,我们在墓场中散了一个小时的步,在我母亲坟前的树上摘下一些新叶。
我的老保姆和我第二天去伦敦,办理有关遗嘱的事。那天夜晚,我们都要在那老船屋聚齐。商议完这一切,我就先回到了旅店,休息一会后,我开始向船屋走去。
不久,我就看见了皮果提先生的住宅,也看到了窗里透出的灯光。吃力地在沙滩上走了一段后,我就到了门前,进了屋。里面看上去真舒服。皮果提先生已开始吸夜晚的那斗烟了,晚餐也正在一点点地被准备着。火炉烧得旺旺的,灰已经拨过了,那只柜子还放在那儿。皮果提坐在她的老地方,如果不是她的衣服有什么不同,看上去简直就像没有离开过。高米芝太太也坐在她的老地方,还是那么不太快活的模样,一切都似乎很平常。
“你第一个到,卫少爷!”皮果提先生面露喜色地说道。“谢谢你,皮果提先生。”我一面把外衣脱下交给他挂好,一面说道。皮果提先生摸着我肩头说道:“请坐,少爷。用不着对你说客套话,但我们真心实意欢迎你呢。”“谢谢你,皮果提先生,我相信你的话。嘿,皮果提!”我吻着她道,“你好吗?”
“哈,哈!”皮果提先生搓着手笑道,“世界上再没哪个女人,可以比她更心安的了!死者对她做了应做的,她也对死者做了应做的,而且已经做得很好了!”
高米芝太太呻吟起来。
皮果提先生内心好不痛苦地看着高米芝太太,过了一些时候,又看了看荷兰钟,便起身把烛花剪下后把蜡烛放在窗台上。
汉姆进来了。
“爱米丽在哪儿呢?”皮果提先生问道。
汉姆的头动了一下,好像她就在外面。皮果提先生从窗台上取下蜡烛,剪过烛花,放到桌上,然后忙着拨火炉的火。这时,一直没动静的汉姆说道:“卫少爷,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我们出来了。我在门口经过他身边时感到又惊又怕,因为我发现他面色十分苍白。他急急把我推到门外,把门关上,这样就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了。
“汉姆!出什么事了?”“卫少爷!”他凄惨地哭了起来。
“汉姆,可怜的好人!一定要告诉我,出什么事了?”“爱米丽已经走了!”他那转向迷乱天空的脸,他那颤抖着握起的双手,他那身躯痛苦的扭动,都和那荒原一起留在我的记忆中了,直到今天。那里永远是黑夜,而他是那儿唯一的存在。
我看到门动了,皮果提先生的脸伸了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看到我们时脸上的变化。
我记得响起一阵哭声和叫声,女人们围住他转来转去,我们都进到屋里了。皮果提先生的背心撕破了,头发也散乱了,脸和嘴唇煞白,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我。
“过去,有一段时间,”汉姆结巴地说道,“总有个仆人来这儿,还有一个主子。”
皮果提先生仍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眼光却投向他了。
“今天早上,就在天快亮时,一辆眼生的马车停在镇外,就在诺维奇大道上。”汉姆继续说道,“那仆人往马车走去,后来又走回来,再走过去。他再走过去时,旁边跟着爱米丽,另一个人在马车里,他就是那个男的。卫少爷,这不是你的错,不过他的名字是斯梯福兹,他是个该死的恶棍!”
皮果提先生一声也没喊,一滴泪也不流,一下也不动,直到他突然一下醒过来似的,一把从墙角的钉子上扯下他的粗毛衣。
汉姆问他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我要去找我的爱米丽。我要淹死他,哪怕他把我打死,我也要淹死他,我想就该这样!”“你要去什么地方呢?”汉姆在门口拦住他喊道。
“无论是什么地方!我要走遍世界去找我的外甥女。我要去找我那可怜的外甥女,把她找回来。别拦我!我告诉你,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别,别!”高米芝太太插进他们之间哭喊道,“丹,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等一等再去找她,你现在这样不行。是你把我们大家收留了这么久,这里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安身之处!”
这时,他变得柔顺了。我那满心的痛苦也找到了宣泄,我也大放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