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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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对幼年的回忆

当我回忆幼年的混沌岁月时,首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的便是我母亲,我那长着一头秀发、模样年轻的母亲。还有皮果提,她的双颊和双臂硬邦邦而又红彤彤的,我常为鸟儿们不来啄她而去啄苹果而感到奇怪。

我们的房子在我看来并不新,但非常熟悉。厨房门通向后院,后院中央有一根直立的杆子,杆上有个鸽屋,但里面并没有住什么鸽子。院子一角有个狗窝,但里面也没有什么狗。一群在我看来个头高得可怕的家禽总是趾高气扬、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有一只公鸡总要飞到柱子顶上去打鸣,每当我从厨房窗子朝它看时,它的样子凶猛极了,吓得我发抖。院门边有一群鹅,我每次走过那里时,它们就伸长脖子摇摇摆摆地追我。正像被野兽困住过的人会梦见狮子一样,我在夜里也梦见过这些鹅。

一天晚上,皮果提和我一起坐在客厅的火炉边,我在给皮果提读一个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读得太生动了,或许是她太感兴趣了,因为我记得我读完后,鳄鱼给她的印象仿佛是一种蔬菜。

“皮果提,”我突然道,“你结过婚吗?”“天啊,卫卫少爷,”皮果提答道,“你怎么想到问这事了?”她是那么惊慌地回答我,把针拉到线再也不能拉动的地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

“你到底结过婚吗,皮果提?”我说,“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对不对?”的确,我觉得她和母亲是不同类型的人,但她在我看来是另一种美的典型。在最好的那间客厅里有一张红绒面脚凳,母亲在上面画了个花球。在我眼里,凳子的底色和皮果提的肤色是一样的。凳子光滑,皮果提粗糙,但这没什么关系。

“我好看,卫卫?”皮果提说,“哎呀,不对,亲爱的!你到底怎么想到结婚的呢?”

“我不知道!你绝不能一次和一个以上的人结婚吧,对不对,皮果提?”“当然不。”皮果提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没有生气吧,皮果提?”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一分钟后又说。

因为她对我那么冷淡,我当时还真以为她生气了。可我这么想是错的,因为她把手上的活放在一边,张开她的双臂一下抱住我那生满鬈发的脑袋瓜,使劲一挤。

“现在,我们再来听听‘饿芋’吧。”皮果提说,她还不能把那个词正确地说出来呢,“我还没听到一半呢。”

当时我弄不懂为什么皮果提看上去那么怪怪的,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想让话题回到那鳄鱼身上去。

这时,门铃响了。我们来到门口,我母亲就在那里,我觉得她比往常看上去更漂亮了。和她站在一起的是那个衣着好看、长着黑头发和黑胡子的男人,上星期天就是他和我们一起从教堂走回家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人,不喜欢这人深沉的嗓音,我对他的手在摸我时会摸到我母亲的手怀有妒意。

皮果提马上把门关上闩好,我们一起走进客厅。和往常的老习惯相反,母亲没坐到火炉边的扶手椅上,而是在房间另一端坐下,小声唱了起来。

“希望你今晚过得快活,夫人。”皮果提说。她拿着烛台站在屋中间,一动不动像只大木桶。“谢谢你,皮果提。”母亲语气欢快地答道,“今晚真是快乐。”“一个陌生人或什么的引起了这种快乐的变化?”皮果提暗示道。“的确是令人快乐的变化。”母亲答道。皮果提仍然站在屋中间一动不动,母亲又继续唱下去,我睡着了。不过,我睡得不熟,还能听见声音,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当我从那种极不舒服的迷糊中清醒时,发现皮果提和母亲都在流着泪谈话。

渐渐地,我也习惯看见那长着黑胡子的男人——默德斯通先生了。我并不比过去多喜欢他半点儿,而且仍然因对他怀着同样的妒意而不安。

两个月左右以后,皮果提向我透露了马上就要到来的惊人大事。一个夜晚,我们像以往一样坐在一起,作伴的还有袜子、码尺、蜡烛头、盖子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讲鳄鱼的书。母亲当时也像以往一样不在家。皮果提连着看了我好几次,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最后才带着哄孩子的口气说:

“卫卫少爷,你愿不愿意和我去雅茅斯,在我哥哥家住两个星期呢?”“那会不会很好玩?你的哥哥是个好人吗,皮果提?”我忙问道。“哦,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啊!”皮果提喊着说,“那儿有海,还有小船和大轮船,还有打渔的人、海滩,还有汉姆可以和你一起玩。”她叙说了这么些开心事,使我好不兴奋。于是我说,那一定很好玩,不过,母亲会说什么呢?“嗨,我敢打一个几尼的赌,”皮果提认真看着我的脸说,“她一定会让我们去的。如果你乐意,她一回来我就问她,好不好?”“可我们走了她又怎么办?”我说着把我的小胳膊肘支在桌上,对这问题想探讨个究竟,“她不能一个人过呀。”“哦,天哪!”皮果提终于又看着我的脸说话了,“你不知道吗?她要和格雷普太太住两个星期,格雷普太太要请好多客人呢。”

哦!原来是那样,我就很愿意去了。我真等不及母亲回来,不耐烦地等她作出决定,是否允许我们实现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理想。母亲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吃惊,并且很爽快地答允了,一切就在当晚作了安排。

很快就到了动身的日子,连我都觉得那日子来得太快。我简直是狂热地期待这一天,并生怕发生地震或火山爆发,或其他什么灾祸而阻挡了那次旅行。我们要乘早饭后的一辆行李车出发。

那行李车在我家门前快出发时,母亲站在那儿亲我。那时,我哭了起来,对母亲和那个我先前还未离开过的老地方充满了感激、依恋之情。当我们把她一个人留下,站在路旁时,默德斯通先生向她走过去,似乎在劝她别那么伤心。我绕过车篷向后看去,并在想这一切又和他有什么相干。皮果提也从另一边向后看去,她似乎挺不满意,她把脸转回车厢时可以从她脸上看出这点。

我坐在那里,朝皮果提看了一眼,同时心想:万一她像童话中说的那样奉命把我遗弃,不知我能不能沿着她落下的纽扣回到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