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不傻,他的身子骨素来康健,这几年来才渐渐衰弱。
御医看了几回都不见好,汤药喝得不少,补药更多,到头来反倒越发精神不济,伴随着头疼欲裂。
也就是皇后在身边,才让皇帝舒服不少。
于是他觉得皇后是自己的福星,待皇后十分亲厚。
如今想来,为何在皇后身边会觉得舒服,是不是她身上有什么镇痛的东西?
皇后衣裳的熏香有着淡淡的药味,据说是能凝心安神,轻轻一嗅,皇帝只觉得通体舒服。
每天都来榻前侍奉他的皇后,为何偏偏今晚就没出现?
是不是早就知道晋安候会带人进来对付太子,所以远远避开,免得受了池鱼之殃?
太子被刺杀,身边除了杨公公和零星的御林军挡着,其他人又去了哪里?
晋安候如此胆大妄为,在皇宫中犹如自家后院一般有恃无恐。又是谁给他的雄心豹子胆,是谁调走了大部分的御林军,叫晋安候轻易得手?
皇帝思绪万千,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立刻生根发芽,眨眼间就疯长起来。
太子要的,就是皇帝的猜忌。
即便老皇帝命不久矣,但是猜忌一旦存在,他就会寝食难安。所有以前看不见的疏漏,都会一点点呈现起来。
快死了又如何,就算只有一口气,皇帝杀伐决断,就算死,也会把不敬皇威的人一一铲除,这才能把最后一口气咽下!
太子躺在榻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就如同抢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我就要让父皇亲眼看看,他偏爱的舅舅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
剧痛中晕过去的时候,太子分明看见皇帝眼底的震惊与怒火。
晋安候胆大妄为,这次刺杀太子,下一回很可能就直接杀掉皇帝,父皇能不惊怒吗?
太子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抹浅笑来:“舅舅蹦跶不了多久,这是我为大哥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母后,恐怕就要交给大哥了……”
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说话也不再虚弱无力,段春盈撇开脸,眼圈微红。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太子撑不了多久的。
言羽霖上前握住太子的手,叹道:“傻弟弟,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太子眨眨眼,笑了:“大哥第一次这样唤我,这一声‘弟弟’我盼了好久。舅舅留着是个祸害,反正我命不久矣,倒不如用这条命把他彻底跌入泥沼中,再也翻不了身。”
没有晋安候在私底下兴风作浪,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和宠爱,皇后也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摆设罢了。
他自从知道言羽霖的存在,就对这个大哥心怀愧疚。
如果太子没有毒入膏肓,兴许不会轻易把这个位置让给言羽霖。
但是没有如果,他体内的毒素就连心腹御医都要压制不住,熬不过今年了。
与其窝囊地死去,倒不如最后为言羽霖拼一把,好歹为他扫除碍眼的挡路石。
太子用力握住言羽霖的手,苦笑道:“当年原本该留在宫里的是大哥,被送出去的是我。只是我突然啼哭不停,母后怜惜,又生怕被人发现了我们孪生兄弟的存在,于是只能把大哥送出宫外。”
若非当年的他不是啼哭不止,那么这些年享受宫里荣华富贵的人就是言羽霖,而非他这个弟弟了。
言羽霖摇摇头,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要不是在宫外,不是在长平侯府,我又如何能遇到夫人?说到底,我该感谢你的。”
太子笑了笑,这很像他的回答。可以说,这也是自己预料之中的回答,言羽霖的性子不像父皇,可能更像母后,十分包容:“我早早就知道大哥在侯府,清楚你的处境,却迟迟没有伸出援手,大哥会怪我吗?”
他是想要看一看,自己这个孪生哥哥从小养在侯府里,会不会已经被侯夫人或者长平侯养成一个废物。
若是如此,太子就当没有言羽霖这个兄弟。
一个在逆境里没能撑住,就算回到宫里,也是死路一条,甚至会死得更惨。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言羽霖在侯府死得干干净净,总好过在宫里死得不明不白。
言羽霖明白他的用意,再次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你伸手相助,那就显得我这个兄长太无用了,又何必出手?”
一个需要出手帮忙才能翻身的兄弟,换做言羽霖,恐怕也会袖手旁观,冷眼看着,心底难免失望。
太子就知道,言羽霖是懂他的。
即便两人从小在不同的地方长大,性子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到底是兄弟,心有灵犀一点通。
“大哥,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这个殿里的宫人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喂了毒丸,每月分发解药,他们不敢背叛,也不能背叛你。要怎么做,只管吩咐他们就是了。至于杨公公,我希望大哥能善待他。在这个宫里面,唯独他待我是真心的……”
太子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脸色从红润变得惨白,气息微弱,很快握住言羽霖的手落下,声息全无。
段春盈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言羽霖站起身,把她搂在怀里,安抚道:“他也算是死得其所,做完所有想做的事,再没有遗憾了。”
闻言,段春盈微微颔首,埋首在他的肩窝里,叹道:“在宫里危机四伏,没想到一国太子会过得这么艰难。”
她之前认为言羽霖在长平侯府过得够不好的,谁能知道太子会更糟糕?
父皇偏信晋安候,宠爱不是太子生母的皇后,被吹吹枕边风,就开始怀疑太子有不轨之心。
人老了,果真老眼昏花,到底谁才是该相信的,却始终没能看清楚。
又或者说皇帝老了,更害怕年轻的太子会取代他,所以才会忍不住心生猜忌,觉得太子碍眼,于是宠信仿佛没有威胁的晋安候。
晋安候越是荒唐,皇帝越是放心,对他越是宠信。
殊不知晋安候表面荒唐不羁,私底下该做的事却不少,单是他将这位与皇后相似的女子献上,就知道别有所图了。
段春盈看着榻上毫无声息的太子,皱眉道:“该怎么安置殿下,总不能就这么放着。”
但是言羽霖要取代太子,就不能把太子送出皇宫,好生安葬。
她仰起头,不免担心,太子这么一死,何曾不是逼着言羽霖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留在宫里取代他做太子?
言羽霖握住段春盈的手笑道:“夫人别担心,他既然有心如此,肯定有完全的准备。”
他拍了拍手,杨公公便出现在门外:“殿下是怎么吩咐的,你直接办妥就是。”
杨公公早预料到太子命不久矣,只是看到榻上毫无声息的尸身,依旧通红了双眼。
他恭敬地应了一声,上前仔仔细细整理了太子的衣衫,一丝不苟地帮忙梳了头,这才把太子搬起,打开了榻下的机关,答道:“殿下早就命人挖好地窖,里面铺满冰砖。事成之后,还请好生安葬殿下。”
“我会的,他是我的嫡亲弟弟,母后身边的位置必然是他的。”按理说,太子该是与王妃一起安葬才是,可惜太子因为身子单薄,迟迟没能大婚。
其实也是晋安候有意在皇帝面前提起,皇帝正有这个意思。
没有大婚,就不算是成人,仿佛如此,皇帝就不必担心太子会取代自己坐上那把椅子上。
杨公公微微颔首,明白言羽霖说得是真心话,这也是太子的意思。
他不希望葬在皇帝身边,宁愿与生母同葬。即便生母因为皇帝有意隐瞒,暂时安置在一处风水极好的山头,却没能送入皇陵。
这对一介皇后来说,简直是耻辱。
但是对太子来说,与其入皇陵,倒不如跟生母在一起。生前没能尽孝,死后能够陪着她,也算是他的一番心意了。
杨公公看着年纪不小,却有一把好力气,独自把太子安置在冰窖里,很快就出了来,小心翼翼把床榻的机关合上,并没有避开言羽霖的意思。
从此之后,眼前这位就会取代太子,成为他的主子。
“奴才斗胆,请主子爷躺在榻上,等会必然有人来探望。”
要是不准备好,就很容易露陷了。
杨公公担心言羽霖会介意躺在太子刚刚死去的榻上,可是他什么都没说,脱掉外衫,穿上太子的亵衣,径直躺在榻上。
段春盈用冷水沾湿了帕子,覆上言羽霖的脸颊,让他透出几分苍白无血色来。
杨公公把从太子身上取下的白布拿在手里,嘴里告罪一声,上前在言羽霖胸口缠绕,再把衣衫合上。
瞧着就像是伤重,不是医者就瞧不出破绽来。
“御医是殿下的人,主子爷只管放心。”
言羽霖却摆摆手道:“太子能买通一个御医,却不可能收买整个太医院,还是小心为上。”
他从衣襟里取出一个瓷瓶,叹道:“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要用上。”
这是言羽霖之前避免长平侯和侯夫人瞧出自己渐渐好转,便让清然准备的药丸,服下后能让脉象纷乱,瞧不出什么来,却只能维持短短一个时辰,就失去效用。
他服下一丸没多久,段春盈听着窗口的麻雀叫声,提醒道:“有人来了,是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