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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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贤[当得起]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1)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

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

此回袭人三大功,直与宝玉一生三大病映射。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扳着手说道:“我要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至极,却不见疏远黛玉,是何情思耶?]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好极,妙极!玉、颦、云三人已难解难分,插入宝钗云“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语是颦儿口吻,虽属尖利,真实堪爱堪怜。]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好,二“你”字连二“他”字,华灼之至。]四人正难分解,[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好文章。正是闺中女儿口角之事,若只管谆谆不已,则成何文矣!]

那天早又有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自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

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写黛玉身分。]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一个睡态。]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戴着两个金镯子。[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宝玉见了叹道:[“叹”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见之,自曰喜也。]“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林黛玉早已醒了,[不醒不是黛玉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一丝不乱。]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妙在“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此等用心淫极,请看却自不淫,非世之凡夫俗子,得梦见者,真雅极,趣极。]不用搓了。”又洗了两把,[在怡红何其费事多多!]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冷眼人旁点,一丝不漏。]

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忘了”二字,在娇憨口中自是应声而出,捉笔人却从何处设想而来,成此天然对答。壬午九月。]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戴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逼近情态。]湘云只得扶他的头过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

湘云一面编住,[梳头亦有文字,前已叙过,今将珠子一穿插,却天生有是事。]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一色的了,我记得都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倒便宜他”四字与“忘了”二字是一气而来,将一侯门千金白描矣。畸笏。][妙谈。“倒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闻此四字,妙极是极!][是湘云口气。]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纯用画家烘染法。]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有神理,有文章。][是黛玉口气。]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何赏玩耶?写来奇特。]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是袭人劝后余文。]因又怕史湘云说,[好极,的是宝玉也。]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搋着辫子,便伸手来“啪”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前翠缕之言,并非白写。]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此是宝卿初试,以下渐成知己。盖宝卿从此心察得袭人果贤女子也。]宝钗便在炕上坐了,[好!逐回细看,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盖深取袭卿矣。二人文字,此回为始,详披于此,诸公请记之。]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四字包罗许多文章笔墨,不似近之开口便云“非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坏,然袭人故佳矣。不书此句,是大手眼。]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冒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此问必有。][我则以宝钗之去,因袭人之言不得不去。]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宝玉如此。]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你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醋妒妍憨假态,至矣,尽矣。观者但莫认真此态为幸。][是醋是谏,不敢拟定,似在可否之问。]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好!可知未尝见袭人之如此技艺也。]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与颦儿前番娇态如何?愈觉可爱犹甚。]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偏麝月来,好文章。]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如见如闻。]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又好麝月!][溺入者每受侮谩而不顾。]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齁,料他睡着,[真乎?诈乎?]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吾不忍也。][不可少。]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写得烂漫。]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也只当哑巴,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这是委屈了石兄。][是神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是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亦是囫囵语,却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千斤重。][《石头记》每用囫囵语处,无不精绝奇绝,且总不觉相犯。壬午九月,畸笏。]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日,[斗凑得巧。]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二字奇绝。多少娇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也好。]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好极,趣极!]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一丝不漏。好精神。]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此是袭卿第一功劳也。][“不大出房”四字,见宝玉是真情种。]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此是袭卿第二功劳也。]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此虽未必成功,较往日终有微补小益,所谓袭卿有三大功劳也。][可怜可爱。]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个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也好,但不知袭卿之心思如何?]

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才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之处。][此是宝玉大智慧大力量处,别个不能,我也不能。]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囗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以上语本《庄子》。]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敢续!][趁着酒兴,不禁而续,是作者自站地步处,谓余何人耶?敢续《庄子》,然奇极怪极之笔,从何设想,怎不令人叫绝!己卯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