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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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躺在卜拉村山上,就是他手拿旗杆倒下的地方。他流着血,失了知觉,发着低微的、可怜的、小孩般的呻吟。

傍晚时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静了。他不知道他的昏迷经过了多久。忽然他又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感到头部火烧的、撕割的痛疼。

“我直到现在才知道的,今天才看见的那个崇高的天,它在哪里?”这是他的第一个思想。“这种痛苦我也不会知道过,”他想。“是的,我直到现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但我是在哪里?”

他开始倾听,听到临近的马蹄声,和说法语的话声。他睁开了眼睛。在他头上又是那同样的崇高的天,和升得更高的浮云,在浮云之间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穹。他没有掉转头,也没有看那些从蹄声与话声上判断起来,是骑马来到他面前停下来了的人。

骑马来的人是拿破仑和伴随他的两个副官。拿破仑骑马从战场上走过,下了最后命合,要加强那射击奥盖斯特堤的炮兵,他看着留在战场上的死伤的人。

"De beaux hommes!〔很好的人!〕”拿破仑说,望着一个打死的俄国掷弹兵,这兵脸贴地,脖子发黑,肚子向下,远远地伸着一只已经僵硬的手,躺在地上。

"Les munitions des pieces de position sont epuisees sire〔阵地上的炮弹用完了,陛下,〕”这时,一个副官从射击奥盖斯特的炮兵那里骑马跑来说。

"Faites avancer.celles de la reserve,〔到预备队里去取,〕”拿破仑说,又走了几步,在安德来公爵面前停住了,安德来公爵仰面躺着,身旁有丢下的旗杆(军旗已经被法军拿去作胜利品了)。

“Voila une belle mort!〔这是光荣的死!〕”拿破仑望着安德来·保尔康斯基说。

安德来公爵明白这是说他的,而且这是拿破仑说的。他听到他们用sire〔陛下〕称呼这个说话的人。但是他听到这些话声,好像听到苍蝇的嗡嗡声一样。他不但不对这些话发生兴趣,而且也没有注意,立刻就把他的话忘记了。他的头发烧,他觉得他流血过多,快要死了,他看见了头上遥远的、崇高的、永恒的天。他知道这是拿破仑——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这时候,他觉得,拿破仑,和当时在他的内心与那崇高、无极、有飞云的天空之间所发生的东西比较起来,是那么一个渺小、不重要的人。这时候,无论是谁站在他的身边,无论说到他什么,这一切在他都无关重要了;他只高兴有人站在他身边,他只希望这些人帮助他,使他回生,他觉得生命是那么美好,因为他此刻对生命的了解是全然不同了。他鼓起了全部的力量,想要动弹一下,发出声音。他无力地动了动他的腿,发出自怜的、微弱的、疼痛的呻吟。

“啊!他是活着的,”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抬起来,送到裹伤站去!”

说了这话,拿破仑骑马去迎兰恩元帅,他走到皇帝面前,脱了帽子,微笑着庆祝胜利。

安德来公爵记不得别的事情了。由于放上担架、行动时的颠簸、在裹伤站用探针检查伤处所引起的剧痛,他失去了知觉。直到这天傍晚,当他和别的受伤的、被擒的俄国军官被送入医院时,他才恢复了神志。在这次移动中,他觉得自己的神志稍微好了一点,能够旁顾,甚至可以说话了。

他神志清醒时所听见的第一句话,是一个法国运输军官匆促地所说的话:

“应当停在这里;皇帝马上就要经过这里:他欢喜看见这些俘虏先生们。”

“今天有那么多的俘虏,差不多是全部的俄军了,也许他看厌了这些俘虏了,”另一个军官说。

“不见得!这个人,据说,是亚力山大皇帝全部禁卫军的总指挥,”第一个军官说,指着一个穿白色禁卫骑兵制服的受伤的俄国军官。

保尔康斯基认出了来卜宁公爵,他在彼得堡的交际场中遇见过他。在他旁边站着另外一个军官,也是一个受伤的、十九岁的禁卫骑兵军官。保拿巴特骑马奔来,勒住了马。“谁是高级官?”看见了俘虏们,他说。他们提出了上校,来卜宁公爵。“您是亚历山大皇帝禁卫骑兵团长吗?”拿破仑问。

“我带领骑兵连,”来卜宁回答。

“您的团光荣地尽了职,”拿破仑说。

“伟大统帅的称赞是军人最好的奖赏,”来卜宁说。

“我愿意给您这个奖赏,”拿破仑说。“您旁边的这个年轻人是谁?” 来卜宁公爵说了苏黑切林中尉的名字。拿破仑看了他一下,微笑着说: “Il est venu bien jeune se frotter a,nous.〔他太年轻了,不能够和我们多事的。〕”

“年轻是并不妨碍勇敢的,”苏黑切林用不连贯的声音低语着。

“回答的漂亮,”拿破仑说。“年轻人,您前途远大!”

为了排列全部的俘虏,安德来公爵也被抬到前面,送到皇帝的眼前,他不能不引起皇帝对他的注意。拿破仑显然想起了,他在田野上看见过他,他用同样的jeune homme——年轻人——这个称呼向他说话,在他的记忆中,他第一次也曾这么称呼安德来公爵。"Et vous,jeune homme?〔您呢,年轻人?〕”他向他说,“您觉得怎样,mon brave?〔我的好漠?〕”

虽然五分钟前安德来公爵还能向抬他的兵士们说几句话,他现在却把他的眼睛直视着拿破仑,沉默无言了。……他觉得,和那崇高的、公正的、仁慈的、他所看见的、所了解的天空比较起来,拿破仑所关心的一切兴趣,这时候是那么无关重要,他心目中的英雄本人以及他的琐层的虚荣、与胜利的喜悦,是那么渺小,——以致他不能回答他了。

和邢种严格的、神圣的思想比较起来,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无用而不重要,这种思想是由于流血过多而身体虚弱,由于痛苦、由于死亡的接近所引起来的。望着拿破仑的眼睛,安德来公爵想到伟大是无关重要的,想到生命是无足重轻的,生命的意义是人所不能了解的,他想到死亡是更不足道了,死亡的意义是活人不能够了解、不能够说明的。

皇帝没有等待回答,便转过身,走的时候,向一个长官说:

“要他们注意这些先生们,把他们抬到我的露营里去;让我的拉莱医生看他们的伤。再见,来卜宁公爵,”于是他刺了马,急驰而去了。

在他的脸上显出自满与快乐的气色。

抬安德来公爵的兵士们,看到并且取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挂在哥哥身上的金圣像,这时看见了皇帝对俘虏们所表示的善意,又赶快还出了圣像。

安德来公爵没有看到是谁,是怎样替他重行挂上的,但是在军服外边的胸口上忽然出现了细金链上的圣像。

“那就好了,”安德来公爵看了看他妹妹那么热情地、虔敬地为他挂上的圣像,这么想着,“假使一切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所设想的邢么明白而简单,那就好了。要能知道今生在什么地方寻找帮助,死后在那边,在坟墓的那边会遇到什么,那是多么好哦!假使我现在能够说:主,可怜我吧!……我便是多么幸福而安宁呵!但我要向谁说这话呢7是向那个还不明确的,不可了解的、我不但不能称呼而且甚至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力量——那个伟大的万有或无物,”他向自己说,“还是向这个上帝,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缝在这个小吉祥袋子里的上帝呢?没有任何东西是确实的,除了我所了解的一切是无关重要的,那不可了解的然而重要的东西是伟大的,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扭架向前移动了。他又在每次的颠簸中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痛苦;烧热更厉害了,他开始昏迷了。关于父亲、妻子、妹妹、未来儿子的幻像,他在会战的前夜所感觉到的柔情,矮小的无足轻重的拿破仑的身材,尤其是,那崇高的天,——这一切是他昏迷幻象的主要根据。

他想起了童山的安静生活和平静的家庭幸福。他正在享受这种幸福的时候,忽然出现了矮小的拿破仑和他的无情的、狭窄的、因为别人不幸而快乐的目光,于是发生了怀疑、痛苦,于是只有天允许给他安宁。黎明的时候,一切的幻像都混乱了,化合成为没有知觉与没有记忆的混乱与黑暗,据拿破仑的医生拉莱的意见,结果大概是死亡而不是复元。

“C’est un sujet nerveux et bilieux,〔他是一个神经质的胆汁质的人,〕”拉莱说,“Il n’en rechappera pas.〔他不得复元了。〕”

安德来公爵,和其它的无法挽救的伤员在一起,留下来给当地居民去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