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人。”
“那,我们就跟孩子一起走。”
“你不是说他们是南京大屠杀中重要的见证人吗?”
“可是他们带的证据已经被日本人毁了。”
“那就没什么贵重的了。何必要乘头班船?这里已经没有船位了,既然是国际友人,不能让他们跟孩子一起睡地铺吧!”
“我不信没有空船舱……”
“为了多容纳一些人,我们已经把小房间改成大房间,卧铺改为坐铺了。”
“是吗?我到想参观参观。”船长嘴上说的是想,实际上,他手下人已经在四处侦查,他那一双尖锐的眼睛也四下打量着。
“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卢作孚不理他,按照原来的部署,保育园的孩子们已经开始上船了。他赶紧下船去迎接他们:抱小的,扶弱的,嘴里喊着慢点,慢点。
民生公司的职员在梯子上组成两道人墙,护卫着孩子上船。
对船太熟悉了,所以船长亲自上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不是找船舱而是找人。可是从底舱到顶层,一排排看过去,连厕所都看了,除了照顾流浪儿的大学生们,没有更大年纪的面孔。
在小火轮上工作时,老铁是底层的司炉,江龙也是混到底下去的。他带两个人先到锅炉房,三个人已经开始起火了,见来了人,一起端着铁锹望着来人,将要一铲子把他们也扔进炉膛的样子。
船长连夹缝都看了,没有老铁,赶紧离开。
船上工作人员都在迎接孩子,只有大副在房间里记航海日记,齐唇的短胡子,曾经是民生公司的一道风景,两人对视了一下,都装着不认识。
还有个独立的房间有床铺,铺上都睡着生病的孩子,两个年大的医生一胖一瘦,一个在听诊,一个在量体温。还有两个穿白衣服的护士,一个在喂孩子吃药,一个在给孩子输液……
江龙与夏勇是不是在船上?没看见。只有船尾蹲着一个人,拿着烟斗在抽烟。手下人往那边一指,那宽阔的脊背像是老铁。他担心对方有枪,让两个手下打前站。
像是脚步惊动了那人,他阴沉沉地回过头来,船长瞟见了赶紧转身走人——这就是川江上资格最老的船长,人称“川江神”,是他师傅的师傅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不要紧,只要上了船,他们总会露馅儿的,得赶快把那对男女接过来,于是吩咐手下人赶紧跑去接,他在船口守候着,还怕鱼儿漏网吗?
江龙上船来了,背上背一个,右手抱一个,左手牵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船长,你也来帮我们送孩子吗?”
夏勇跟在他后面,背着一个断了腿的孩子,嘴里喊着:“船长帮我接一下——和我们一起走吧!”
“啊啊啊,”船长只是让开,对他说,“对你总经理说一声,詹姆斯他们上这条船。”
夏勇回头说:“没有船舱了。”
“我们就住饭厅——”船长甩下一句话。
两个人放下孩子,互相打量了一眼,悄声说:“糟了,这家伙要和我们一起走吗?得和卢总说说……”
所有的孩子们也上船了,总经理到各个船舱看看孩子们,向胡教授一家和一些大学生表示感谢,最后把所有船员喊到饭厅里,喉咙嘶哑,已经说不出话来,老王把喇叭递给他,他只简单地说了几句:“安全第一,孩子第一,你们在孩子在,你们不在孩子也要在!八点开船,一路平安——”
“卢总,怎么回事?”身后响起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回头也知道,是他曾经的老部下,而今军统的特务头子一号。
见他不说话,一号拦住了他:“我们不说要上船吗?怎么提前开了?”
“我答应你上船的吗?”卢作孚明知故问,“你是行家应该知道,只有人等船,没有船等人的。”
“你们原来可是说八点半开船的。”
“早上来飞机骚扰你不知道吗?”卢作孚反问他,“我们赶紧进入三峡,就能防止敌机杀个回马枪,你们等下一艘船,两小时以后启航。”
“不可能。”船长早熟悉川江航运,对民生公司的家底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们哪里有这么多船?”
“船长先生,从今天开始,我们实行三段式航行,每天有好几班船离开宜昌,下班船直接送你们到重庆,不是更快捷一些嘛,你们何必非要坐这艘船?有政府要员在那条船上,你觉得不方便是不是?”
船长无话可说,他能说装孩子的船装有他搜查的人吗?自己不也搜查过了吗?只有再到城里搜索一下,如果得不到老铁与他带的电台,提前到达重庆,还是占有了主动权。
他无话可说,但是坚持说:“我的人已经去接,马上就到,我就一两分钟的事。”
但是,他的手下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不好了,詹姆斯不在,乔小姐说,你不接她,她不来。”
“******,怎么回事?”船长悻悻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夏勇在船上幸灾乐祸地说:“船长阁下,不是我们不等你,是你的人不来,有什么办法?”
“一路平安,随时报告。”卢作孚说完,也挥挥手下船去了。
趸船上抽走了跳板悬梯,虽然挤满了等待乘船的旅客,可是没有一个发出怨言的,都把敬佩的目光投向卢作孚。
船上的孩子一起拥到栏杆边,一片幼树林样的小手挥动着,浪潮一般响起呼喊:“卢伯伯再见——”
“谢谢卢总——”
一声汽笛长鸣,像是起了一个音,船上的孩子齐声唱出一首歌:
吹起小喇叭,
哒嘀哒嘀哒!
打起小铜鼓,
得龙得龙咚!
手拿小刀枪,
冲锋上战场。
一刀杀鬼子,
一枪打东洋,
不怕年纪小
只怕不抵抗……
轮船渐渐远去,孩子们摇着小手,边哭边唱,声音越来越小,岸上的人也热泪长流,无不为之动容。
卢作孚仰面朝天,让涌出眼眶的泪水回流。
天空湛蓝湛蓝,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估计敌机轰炸长沙去了,即使返回,船也进入三峡,鬼子已经望尘莫及……
看见两岸高耸入云的山峰,头上没有敌机,身边没有特务,胡教授脱下了白大褂子,看着几个病孩子熟睡了,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为民辛劳而不以有德于民而自居,壮哉卢作孚,好样的!”
江龙也说:“看着船上那么多孩子和他挥手,我心里也酸酸的哩。”
“你酸什么?应该是甜才对。”胡晓晓笑话他用词不当。
胡晓苏为他辩解:“他意思说他很感动。”
“你怎么知道他想什么的?”晓晓看出姐姐对江龙有好感,故意抬杠:“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啊?”
“吵什么吵,别把孩子闹醒了。”胡教授斥责道,“你们不看看当今社会,许多人冒称民族精英,却对老百姓厚颜无耻地敲骨吸髓,实在是有天壤之别呀。”
江龙看出晓苏袒护自己,不好意思,打岔问:“这被单上都有字呀,我只认得三五个,还看不懂意思,爸爸给我讲讲吧。”
“作息均有人群至乐,梦寐勿忘国家大难。”胡教授念给江龙听,冲姐妹俩说,“我考考你们如何理解的?”
“妹妹是大学生,我只是专科生,让她说吧。”晓苏赌气地爬到上铺睡觉去了。
“我又没答应给他当老师,爸爸好为人师,自己教。”
晓晓想看看夏勇如何管理轮船,要跑出去,胡妈妈把她喝住了,说不能去妨碍他的工作。她又爬到对面的床铺上面睡觉。
胡教授想图个安静,一五一十对江龙说了联句的含义,最后告诫他:“做人就要做卢作孚这样的人,不能为民,何谈为国?就像当今的共党一样,就是为民,取得民心,才一天天壮大起来的……那个老铁是干什么?是不是也跟老林一样,也是共党?”
怎么说得好好的,又扯到老铁身上了?江龙吸取教训,摇摇头:“原来他是司炉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说了你们也许不信,我们跟着陈大烟袋一路护送詹姆斯和乔子琴过来,他半路上还把我给甩了。老铁到底是干什么,陈明都不知道,只是交待我要把他安全送到重庆去。”
胡妈妈坐在一旁,现在才搭腔:“看得出,这才是真正干大事的人,哪有像老林那样,动不动就吵着闹着要暴动什么。”
胡晓晓冲着下面说:“人家是当官的好不好?身份不一样的。”
“不就是一个管发报纸的,多大的芝麻官?拽成那样!”胡晓苏并没有睡着,探出头来奚落道。
胡晓晓哼了一下不再吱声,她甚至有些后悔,应该留在武汉的,说不定能跟着老林闯荡世界,打出一个新天下。
江龙想陈明了,他真被零号放了吗?想与胡教授探讨下,可话到嘴边,觉得十分不妥,硬生生地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