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爷爷过世后桑胆子也就越来越小了,她在家不敢一个人睡,睡时还不让熄灯。刚开始那会儿我陪着她她还觉得害怕至极,甚至于瑟瑟发抖。她让我和她说话,不准我先睡。我问她怕什么,她却道,怕爷爷。
爷爷是个苦命的人,我们也都是苦命的人,这苦命犹如基因,一代传之一代。
爷爷年轻时是我们那里的一把好手,他长得高大英俊,人又机灵投巧。娶了奶奶后更是一下子生了五个儿子,很是让人眼红。那时人多就是劳动力,五个好儿子就是五双好手。
那年国民党到处捉壮丁,好多人都被抓去了,爷爷也没得逃脱。爷爷他们刚开始被关进一个高墙大院里锁着。每个人都想逃,谁都不想去送死。爷爷当年有个哥哥,也是这么被人抓去然后一去不回的。爷爷凭着好身手逃了出来,逃出来后他也不敢回家,就这么流浪了几个月。等到风头过了他再折回去却被人告了,说他偷了人手表。那年头不说手表,就连个钟也是名贵非常的。他百辩无言,最后还被抓去牢里关了几个月。自此事之后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他不再灵巧,他不再讨笑,他沉寂在仇恨中。
他知道了一个让他沉冤得雪的方法,他也就整天躲在房里边烧香拜佛。每当这时,他的两瓣嘴唇总要上下翻飞个不停,细碎的咒语总会从房里飘出来,飘到奶奶的眼泪里。他做的这些事很隐秘,只在那个小房子里,而且偷偷摸摸的也不当着我们面像是进行一项非常伟大的使命一般。所以很久之前我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很意外地我闯到奶奶家。这虽是大白天,里面却也黑得可怖。我走了进去,堂屋里除了黑暗空无一人,我刚想转身就听见了阴沉沉的话语从里面飘荡出来。我吓得立马就逃了。
我偷偷地问堂姐,她没好气地道:“爷爷是在烧纸呢。”我问:“烧纸干甚?”她就笑了,道:“求神呗。”
这样的爷爷就算有次腿被树给砸坏了也没停止过拜神。他的媳妇、儿子们要他去看医生。他却道他的这个脚医生是看不好的,天作命,天可解,也是只有拜神才能拜好。不过再多的香熏纸钱神也没能治他的腿。爷爷的腿废了后他就不再高大变得矮了一截,他已经成了个残废,一个可怜又可悲的残废。
他一直很可怜,只不过自己从不正面琢磨,常想要暗地里解决。既是平时可怜也就算了,只不过他死的那一场更是可怜悲痛罢!
他一个人住,奶奶也不要他了,他快要死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快要死了还是他那同样可怜的邻居跑下来告诉我们的。我一听说爷爷不行了的时候心里还在为他解脱,不过我去看了他之后我就不这样认为了。他的死是种痛苦,是种苦难,这种痛苦我几乎也能感同身受。
他真的快要不行了,不像前两次。他躺在竹椅上,仰着头,四肢无力地下垂着,动都动不了。父亲他们合力把他给抱到了床上。瞧了他一会儿,说,还得有一会儿,又估算了一下时辰,道哪个时辰最得利,不冲黑。他们都在外头等着安排东西了,我走进这昏暗的小房子里,我走到他面前。他的骨架虽还大,但整个人也都是瘦得皮包骨了,他本来就白,除了必要的农活甚少出去,他这会儿却更白了,就像电视里闷死人的一块块浆纸,苍白无力。我看着他,他确实就像是蒙了一层浆纸,他喘不过气来了,“哼,哼,哼。”这是他的遗言。他喘不过气来了,他想吸口气却只有出去的气。
我能看见那微白的生命气息从他的口鼻里飘荡出来,它们都将离他而去,就像他那咒语从他嘴唇上飘下来一样,飘到地底。他的嘴还大张着,贪婪地想要空气,空气一直浮荡在他周围,这满天的气流就像个冷傲的君王,总是漠视人们那最卑微可怜的乞求。他混浊的眼里只有对生命的希冀,随着时间的流逝,就那么些淡薄的希望也在慢慢消散,它失去了希望也就失去了一切,眼中的火光也幽幽地沉寂了下去,它从未看过我,我却能将他看得仔仔细细,这么久的时间除了喘气他全身任何地方都没动过,就连眼珠也不曾转动分毫。最后他也应该是恐惧不甘的,各种仇恨在他的眼内也只剩了悲哀苍凉,这些悲哀也随着黄土深埋进了他的眼内。他的哼哼呼气声由快渐慢,最终被死气一把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二爷走上前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胸口,又贴上去仔细听了会儿,这才对大家宣布老头去了。他低着头用手拂过爷爷的眼睑,又看了看,道了句:“老爷子走好!”又拂了眼睑一下,他看仔细了才放了心。爷爷的嘴还张着,他整个头都在向后仰着,所以这嘴看起来也就张得特别大。我看着他那大开的嘴忙掉转了头向外走去,天已渐昏,连这人形都镀了一层影。二爷忙着记时辰,就这么掐指一算,糟了!时辰不对!这等时辰于后不利!大伙手急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了,亏在有人见多识广,道:“改罢!”改罢!改天,改命,改时。如此一通下来又急急忙忙地在青钱袋子上写好时辰化了。
我到了屋外,想抹泪却发觉自己可怜得连眼泪也没有,我想就像他们说的一直是个冷情的人,没有过彻头彻尾的伤心也没有过真心实意的欢乐。我坐了一边石头上哀痛,不是为了爷爷的死亡,是为了我自己心里那一丝的恐惧。
奶奶哭得很伤心,她捶胸顿足地骂这么些个儿子没良心,她骂了他们又去回忆爷爷的从前,她要把爷爷的一生都骂给我们听。以前她都是讲给我们听的,那时她还能带着哀惋叹息的口气,现在却只有了愤恨痛苦的哭叫。爷爷死时好多人都没哭过,现在却无端地被奶奶勾起了眼泪,堂姐伏在奶奶身上,不知是为爷爷哭泣还是在为苦命的奶奶。
奶奶又在讲从前了,她会讲如果没有那么些眼红的人爷爷该有多么好,如果没了那些仇恨又该有多好。那么这一切也都不会这样,他也不会去得那么痛苦。生不如死,死又不如不死,死活都不是。
她会讲爷爷腿残了之后经常会痛,以前她会帮他揉揉,帮他挖些草药,吃啊,喝呀,敷呀,抹呀,后来呢?后来她不知道,后来连她也不要他了他又是怎么过的呢?现在想想只有怨恨,无奈……不过斯人已逝,这一切于他以后都不重要了,这些苦痛都只活在生时死时往日的忆想里罢。人都想要过好日子,不愁生计,我又想起他不是烧了那么多纸钱么?纸钱也是真钱买的,生时为死后超生,死时还生时小愿,生时贫困死后也该大富大贵了。
我是觉得桑不该怕爷爷的。桑是个善心的人,在这里我找不出比她更心善的人了。她对长辈尤其尊敬,她的心软得像块软塌塌的豆腐,稍稍有点过不去就能沁出一片汪洋泪水来。她的心也真,对人对事都抱着一颗悲悯之心。我虽了解她,却不能做到她那个悲天悯人的地步,恰恰相反,我于一切都是无谓的态度,任谁知晓我真正的脾气都会气愤地指手画脚。我问桑,桑她怕什么呢?桑道她会梦见爷爷在床尾摸她脚。我道那不是爷爷,如果真有这么回事的话他肯定不是爷爷了。爷爷任他是个多大过错的人都不会吓如此心善的桑的。
桑还是怕,她或许不是为了自己而怕,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理由让人害怕她也不得不怕,她诚心虔意地去求了符挂在脖子上,用个小黑布包着细黑线吊着,一色的青,不过好在她又能说说笑笑,快活实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