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铭录(环玥)
缘起
震天的唢呐伴着喧哗的人声淹没了整个克穆亲王府。
喜气洋洋的仆人们殷勤地招呼着捧着厚礼来的王公贵臣们,知道因为眼下的这桩进行中的婚事,他们克穆亲王府的地位又上了一层楼。大贝勒赫廉腾因为参擒鳌拜而立下功绩,得到年轻皇上的宠信。如今更获赐婚配皇大格格玄敏为妻,等于是奠定了赫廉腾无庸置疑的皇亲贵臣身份,也使本渐势微的克穆亲王府重新回到了显赫的一等公爵府的地位。仆人们重新挺起了胸膛,看到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们太懂得主子们的心思,尽力地铺张着婚事,王府内外喜气一片。
“大哥,喜轿已经从宫里起程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
克穆亲王府的后花园里,百年的槐树在角落里粗壮成一方天地。会享受的老亲王命人在树下建起一座凉亭,供府中人纳凉、喝茶。此时,一身红衣的新郎官正端坐在凉亭中独酌自乐,脸上没有一点焦急的颜色。
“大哥——”克穆亲王府里的二贝勒赫廉海气喘吁吁地从府前跑过来,站定在兄长的面前,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他抹了抹嘴,不解地看着兄长,“再不迎轿,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急什么,我自有分寸。”赫廉腾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深邃的眼里泛着难解的光,看来竟像是厌烦。
赫廉海奇怪地瞪大眼,正待看仔细,忽然听到头顶上微微的抽气声,心中一凛,“谁在上面?”话音未落,身子已经一跃而起,一掌就要劈向树阴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因为参擒鳌拜,赫廉腾树大招风,逆党余孽早放话要破坏婚礼,他只是惊异怎么能有人躲过守卫藏在这树上。他用了十足的劲儿,就想将宵小立毙掌下,也好让一向崇敬的兄长看看自己的能力,遮挡视线的树枝却突然被一只小手拨开,露出一张小小的芙蓉泪靥,“呜——”小小的人儿坐在树杈中央哭着,竟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女娃娃。糟糕!赫廉海收劲不及,眼看着就要打向小女孩,冷不防被人猛一拉腰部,掌风一偏,从树边擦过,震得树叶乱颤。小女孩哭得更响,身子一歪就要往下倒,却被一只大手一拦,从树上抱了下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树上?”赫廉腾让小女孩儿坐在膝上,难得地挤出个笑容,那张迷尽京城里待嫁闺中的格格们的脸对这个小女孩却好像毫无效力。小女孩只是用力地哭着,响亮地打了个嗝,她毫不犹豫地抓起眼前红红的衣摆覆上小小的柔脸,使劲捏一下鼻子,擦净了满脸的眼泪鼻涕。
“哎呀,你……大哥,她——”赫廉海担忧地看着兄长,生怕脾气暴躁的他会气恼得将小女孩扔下地去,没想到赫廉腾连眉也没皱一下,还拿起桌上的茶碗喂小女孩喝下顺气。
“你就是新郎官吗?”小女孩哭够了,抬起头,黑玉一般的眼黑白分明,清澈得如同一汪瑟水。她直视着赫廉腾那双令京城里十万禁军心寒的眼,好奇的小手探向他脖颈中的玉饰,“我也有一个,你看!”她掏出脖子里的饰物,名贵的冷玉上泛着明润的光。“我们交换好不好,你的比我的好看。”留恋地摸着赫廉腾胸口的玉,小小的脸上满是向往的神采。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和你换玉。”赫廉腾拉下女孩儿的手,因为常年握笔与兵刃而粗糙的掌心从未感受过的柔嫩触感让他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
“我叫竹儿,颐竹儿。”小女孩说着,将两只小手全放在赫廉腾掌中,信赖地仰起头,“是小哥哥起的名哦!小哥哥说竹清有气节。阿玛也说好,只有额娘不喜欢。”皱皱眉,小颐竹撇了撇嘴,“额娘不喜欢竹儿。”
“没关系,我喜欢竹儿就行了。”赫廉腾下意识地安慰着,顾不得弟弟张大的嘴,他拿下脖颈中的玉套在颐竹颈中,“喏,给你。”
“大哥,那是传承玉佩呀。”赫廉海大叫的声音被兄长的一个冷凝目光吓了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只传长子的王府权征送了出去。
“竹儿也喜欢新郎官大哥哥,给你。”小颐竹也依样取下自己的玉佩,要大男人低下头,给他戴上。
“大贝勒,二贝勒,喜轿已经过了午门,王爷请大贝勒快去——”跌跌撞撞的仆人从前厅奔过来,跪在大贝勒身前,焦急地催促着。
赫廉腾点点头,抱着颐竹站起来,吩咐下人先去备马,他留恋的手抚过颐竹的小脸,不舍地将她交到弟弟怀中,“阿海,你把小格格送回去。”
“嗯。”赫廉海点头,轻易地猜到能有那样好玉的颐竹必同他们一样出身于八旗贵族之家,何况她还喊着阿玛、额娘。“颐”字为名,他想到了前厅的贵客。
赫廉腾知道弟弟的聪明,放心地整了整衣袍,便要离开。
“大哥哥,新郎官大哥哥——”颐竹挣扎着跳下赫廉海的怀抱,跑向赫廉腾。
“怎么了?”停下脚步,赫廉腾被颐竹拉着蹲下身子。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你要开心,不要皱眉头哦。”白玉小手抚上轮廓分明的男性面庞,用力地想抹平微皱着的浓眉。
赫廉腾定定地看着面前认真的小脸,久久地移不开视线。
公元一六七二年,清康熙十年。克穆亲王府大贝勒赫廉腾参擒鳌拜有功,赐婚皇大格格玄敏。迎娶途中遇鳌拜余孽,巷战于午门外。赫廉腾勇歼余孽,玄敏格格却被惊吓,自此一病难愈。
康熙十二年,赫廉腾领旨助剿贵州反清逆党,在功成后,配合乾清王大军南行,平三藩之乱。获承克穆亲王爵号,加赐穿黄马褂,有入禁宫不必通传之权。
十四年,玄敏福晋难产而亡,赫廉腾却因驻守边关,未能返京。皇上为表其忠心,赐其子为宗亲贝勒。
二十一年,赫廉腾率威武水师出海,配合四大贝勒计取郑成功遗权,攻占琉球。此时,年方二十九,府中福晋位空。康熙皇下令再为爱臣选妻,八旗贵族格格们得令而动。
二十二年,赫廉腾进京,官拜大将军,自领一方军土,位仅次于乾清王,成为八旗战功王中之首。
第1章
公元一六八四,清康熙二十二年,国都北京。
入秋的京城显出一年中最好的景象来,天高地穹,无云遮挡的蔚蓝让人见了便心生舒坦。微微湿润的爽风更让早起的人们感到了一天能干的劲头,笑喝着打出招呼,以北方人的豪气卷喝干一海碗米汤,咬掉两三个馒头,便从温暖的家里散了出来,汇入急奔着的短衣帮里。这是在京城的南区里,没有固定主子的手艺人和杂货贩的地盘,热闹有生机却也永远渗着隐隐的贫苦味儿。
颐竹匆匆地走在有些硌脚的砂石路上,上好的绸衣虽然以简单的书生袍样出现,仍引起了周围人们的视线。阳光跳射在柔滑的衣面上,反射出明亮却不耀眼的光,使得本就出色的秀靥上凭添了一股富贵的娇气,在四周粗麻布衣的衬托下更显得扎眼。她只是低头疾疾地走着,隐藏在袖中的手里牢牢地攥着一个绣着竹叶图样的金丝钱袋。颐竹顺着路向拐了个弯,终于看到熟悉的牌匾。
“山水书坊”——草书的四个大字写在一块有些发霉的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吊在与之相衬的小屋前,微晃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屋子是前朝留下来的老建筑,本来还算气派的两层小楼因为岁月的洗礼变成浑身是补丁的“破落户”,只勉强留下气派的印象。墨香味由里向外淡淡地散在空气中,倒给屋子增上了几分文人的气味。颐竹因为顺利到达目的地而放下心来,不等人招呼便径自走进屋子,对墙上挂着的书画临摹视而不见。她熟练地从空柜台下找出拨杆,用它去敲书坊的夹壁,“咚咚咚——咚咚”,有规律的三长两短声后,夹壁间开了个小缝,她侧身钻过去,这才来到真正的“山水书坊”。
“哟,我说谁这么早就来了,原来是穆公子——”热情的招呼声伴着一张生意人常见的红光满面的圆脸,笑呵呵的中年人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正是书坊的袁老板。
“袁老板,东西到了吗?”颐竹不待站定便焦急地开口,水样的黑玉眸里泛着热切的光,她期待地看着袁老板,紧张地皱皱鼻翼。
“到了,刚到的,您真来得巧,您先坐一下,我这就去给您拿。”袁老板直点头,请颐竹稍坐,矮胖的身子动作起来却很迅速,他快步跑进内室,一会儿便捧出了一幅卷轴。“很难才弄到的,只给老主顾留的,您看看——”小心地将卷轴摊放在桌上,缓缓地打开,袁老板盯着颐竹期待的脸,讨好地说着。
敷衍地点点头谢过袁老板的“照顾”,颐竹的全副神情都集中在摊开的卷轴上:飞扬的草书看上去如游龙翩鸿,让人一见惊艳,配上慷慨激昂的诗句,实在是相得益彰的难见佳作。“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的《满江红》由顾炎武激愤而成,果然别有气势。”留恋的眼神里充满欣赏,不舍地将视线从卷轴上移开,颐竹激动地望向袁老板,“这幅我要了,您开价吧!”
“您是老顾客了,常来照顾生意不说,还帮坊里辨识伪作,本来我也不该多要价。可您看,这幅字写的人是前朝的顾炎武,内容又是被禁的岳将军的诗句,要是被查出来,小人我是万万担当不起的,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可小的我还是想法将它由广南偷送进京城,这风险费,这……”袁老板故作为难地强调着,老谋深算的眼瞄向颐竹,正大光明地算计她手中的钱袋。他太清楚面前这个老顾客的心意,向来不怕为喜欢的佳作花钱,何况是如此符合她心意的“禁作”。刻意地拖延着语调,袁老板注意到颐竹不耐烦的神情,胸有成竹地笑了。
“您开价便是,我自不会让袁老板你吃亏的。”颐竹不是不清楚商人的算计,配合地摆出一掷千金的风流公子形态。她确是不在乎钱,为了惟一的爱好,她也绝不介意让人当作傻瓜。
“那我就说价了。”袁老板伸出三个指头,舔了一下嘴唇,才开价,“不二价,三百两。”他谨慎地看着颐竹的眼,试探着她对这价值的态度,“您看这价里还包括着运字人的路费,这——”
“好,三百两就三百两。袁老板,你把它照老样子包好,我要了。”不客气地打断袁老板的话,颐竹毫不犹豫地从钱袋中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剩下的按老规矩存在您这儿,我还想要一幅黄宗义的《感旧》真迹,烦您代为寻购。”
“当然,当然。穆公子放心,我一定尽快寻到。”忙不迭地接过银票,袁老板的一张大嘴笑得快裂到耳根,殷勤地答应着颐竹的要求,他一边朝内室唤着,“小武,小武,快出来帮穆公子把这幅《满江红》包起来。”
“嗯,来了。”简短的应声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内室中走了出来。他熟练地将卷轴完全打开,从墙上取下一幅平常的临摹字画,用棉线把它覆在禁作上,仔细地固定、加签,再将卷轴卷起、包好,交到颐竹手中。“是摹的朱彝尊的《雁》,你莫搞错了。”
“谢谢小武了。”有礼地一个欠身,她向袁老板告辞,“那么,我便先走,多谢袁老板了。”
“哪里,穆公子太客气了,我送您出去吧,这边请——”
颐竹拿着处理过的卷轴,由袁老板领着从另一边出去了,没注意自己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直尾随到出了陋巷才消失,使街边蠢蠢欲动的闲汉们老实了起来,让她得以安全地退出南区,那是“小武”。
京城以皇城紫禁城为中心,人为地划分成四个区域:东边是官署,西边是太学,南边是商街,北边是驻府。八旗贵族们骄傲着自己高尚血统的同时,也严格限制着子弟与平民贱族的交往,明令禁止满族子弟出入贱民的南区,女子甚至连西区也不能随意走动。真是不公平!颐竹在心里暗怨,羡慕的眼从一块块烫金的书匾上移过,京城里最好的教坊皆集中于西区,却只允许八旗贵族中的男子来听学,让有兴学之志的女子只能望而兴叹。她留恋地看着红木门,着实渴望有一天也可以置身其中。红色的大门紧紧地闭着,她知道现在的时辰正是皇上规定的汉语修习时间,听说这两天主太学里请来了江南汉学才子纪龄学来授课。神往地想象着,颐竹缓慢前行的身子直直地撞进了迎面的男子怀中。
“唉哟!”不自觉地痛呼出声,颐竹下意识地伸出手抚着撞疼的额,陷入迷想的神志还未能立时清醒,她瞪着一双水眸,不解地自问出口,“怎么回事,太学道上不是禁止设柱以表学问无阻的吗?难不成我会撞到墙上!”她没有得到立时的解答,迷糊地半仰头,她拿着卷轴的手伸出,试探地就要推向面前的这堵“墙”,谁知墙居然震动起来,压抑不住的浅笑声从她头顶上飘下来,惊得她松手掉了卷轴也没察觉。
“小兄弟,做学问做到神志不清,并不附合皇上设太学育人的根本目的吧。”微讽的话语从薄唇中不留情地吐出,男子在颐竹的手触向自己时轻巧地后退,让她扑了个空,身子失去平衡地就要往前扑倒。“怎么连站也不会站了吗?”失笑地摇头,男子思忖了一下,才伸出手,扶住颐竹欲坠的身子。颐竹感激地反抓住他的手,恢复的神志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居然没看路地撞进男子怀中,止不住满颊的羞红,她喃喃地道谢,羞愧地垂下眼睑。
“对、对不起,是我没看清路,对不起。”颐竹不住地道歉,柔软的指尖还牢放在男子的掌中,粗糙的轻触却带来别样的舒适感,她不自觉地摩挲着。
“你准备一直抓着我到什么时候?”男子皱起眉,低头瞥到颐竹的小动作,眼睛里涌上厌恶的神色。早听说京城里无聊的八旗贵族中盛行的新玩意儿,是养着白玉般的水样少年取乐。那些面目如画的美少年经过刻意的调教变成只对男子奉迎的肮脏玩具,亏自己还因为这小男孩儿眼中的渴学之光而生了几分好感,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被歪曲了的绣花枕头罢了。嫌恶地抽回手,心下有一丝可惜混在对八族中现时的掌权子弟的愤怒中,男子握紧了拳,不可承认的是,他的掌间竟然留恋起那分柔软了,记忆中有根弦在轻轻拨动,面对的二人却都没有发现。
“噢,对、对不起、对不起。”颐竹在他抽回手后才发现一直抓着他,退下的红晕立时又布满了双颊,她连忙后退,从男子的范围中退出来,紧张地舔了下温润的唇瓣。她模糊地听到一声喝斥,空着的双手不大对劲地摆在眼前,她总觉得丢失了什么东西,一低头看见静躺在地上的卷轴,惊呼着弯下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宝贝,才重新抬头,“对不起,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你——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男子欲言又止,侧过身,就要绕过颐竹向前走。
颐竹刚想避开身子,抬起的眼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子一僵,她想也没想地拉住男子欲起的衣摆,哀求地开口:“等一下,请您再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男子被她阻住步子,不悦地抬眼,寒意内蕴的眼只一个挑眉便可让最狂妄的人有所收敛。
颐竹却因为注意着前方的另一个人而完全忽略掉了身上的冷意,焦急地咬着下唇,她微弱的声音让人听得犹如呻吟,“他这个时候不是该在太学里上课吗?怎么会出来闲晃,又逃学了,真是!”微微恐惧的声音到了后来已是全然的愤怒与不甘,颐竹绞紧了手中的衣摆,“如果是我,一定不会逃学,一定不舍得逃学的。”她愤愤地说着,寻求认同的大眼瞥向面前静默的男子,“您说是不是?”
“也许。”男子未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微侧头看向颐竹恐惧的方向,一个穿着锦衣的满族年青男子正在街边调戏卖纸扇的姑娘,他的身后是两个趾高气扬的家仆,白色的镶边衣裳——“正白旗的克亲谨王府。”肯定地下着判断,男子联想地猜到颐竹的身份,不屑地撇起唇角,“怎么?逃出来的金丝雀不敢见主人吗?”
“什么主人?”颐竹没有听清男子的话,她随意地问着,眼睁得更大,气愤地握紧拳头,她压抑着自己的音量。“他怎么能,怎么能当街调戏姑娘?皇上早有过明令:太学街上的文品都是由钦定的满族文人开柜设卖的,他居然调戏太学街店里的人,他想害死阿玛吗?!”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熟悉的男子居然在姑娘冷脸拒绝后依然涎着笑脸,伸手拉住姑娘的手,甚至还想进一步去搂抱姑娘,而两个仆人只是鼓掌叫好。颐竹忍无可忍地松开了抓住面前男子衣摆的手,顺势将手中的卷轴塞在他掌中,低声请他代为保管一下,然后便走开去,大声地喝斥那不轨的年青男子,“颐潘,你竟然敢在太学街上调戏姑娘,不怕给阿玛遭罪吗?”
“哪来的黄毛小子,竟然敢管本贝勒的闲事,不想活了吗?”颐潘眼也没抬一下,只顾去搂那拼命挣扎的卖扇女,看见她因为有人来助而挣扎得更加历害,甚至喊起“救命”来,不由大为气恼,向家仆使了个眼色,他刚想下令把那碍他好事的小子给拖一边去揍一顿,一抬头却见到——“颐竹,你怎么会在这儿,还穿成这样?”他吃惊地看着一身男装的异母妹妹,立即松了还揽住卖扇女腰的手,阿玛除了颐祯便最疼这个妹妹,要是让她去告上一状,自己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讨好地裂开嘴,他佯装无事的样子。
“四哥,你怎么能在太学街上调戏姑娘,皇上说‘书香之地不许生事’的,而且现在明明是上课的时间,你居然不在太学里!”颐竹气愤地质问着,她早听说克亲谨王府里的几个贝勒恶名在外,坊间甚至断言,他们克亲谨王府中除了十二贝子颐祯,再无可造之材,她本以为只是谣传,可看到在阿玛面前一派恭顺的四哥居然在外调戏民女,不由得她不有点相信了。
“行了,行了,少拿皇上的训诫来压我。谁不知我们克亲谨王府里你颐竹的才名,不过妹妹,我倒是奇怪了,皇上不也说过我们满族中的贵族女子需由父兄相伴才能入西区在太学街上走动吗?那你这一身男装在西区出入,给别人知道了,怕阿玛也不好解释吧。”
“我——你……”颐竹被他问得心虚,只好噤口,只是愤愤地看着他,气恼地皱起一双柳眉。
颐潘见堵住了妹妹的嘴,得意地笑着,手又不规矩地要搭上卖扇女的肩,一边向颐竹挑衅地开口:“所以颐竹,咱兄妹俩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我不告诉阿玛你擅自进了西区,你也别想在阿玛面前告我的状,咱们各干各事,谁也别扰了谁!”
“你——放开她!”
颐竹不敢置信地望着兄长,看到他又想迫卖扇女就范,急得想走上前拿开他的手,可两个家仆却硬拦在她面前,状似恭敬地阻住她的步子,“格格,您还是听贝勒爷的话比较好。”
“你、你们——”颐竹没法子地瞪着家仆,看到四哥就要强吻卖扇女,她简直想哭。
“颐潘贝勒还是住手的好,这里看见你行事的可不止颐竹格格一个人。”低沉的男音并不大声,却硬是让颐潘住了手。
他不耐地抬头想看清又是谁阻了他的好事,冷不防望进一双深遂的黑眼,冷冷的视线仿若千年寒潭,一下子打掉他狂妄的横气,勉强地与之对视着,颐潘要面子地喊着:“你又是哪根葱,敢管本贝勒爷的闲事?”
“我——只是一个过路的人。”答话的男子站在颐竹的身后看着他。男子从刚才就一直跟在颐竹身后,听见了兄妹所有的对话,在知道颐竹不是他所想的人之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而颐竹的名字更难得地在不易起波的眼潮中激起了一点反应。
“过路的人?”颐潘打量着对手的样子,看出他身上的衣料只是一般的细麻布,款式旧不说,一看就知道已被穿了许久。这男子身上没有一点缀饰,脖间隐约的银链上也可能只挂了个不值钱的小玉佩,不是什么大人物,连脸都不熟。不屑地眯起眼,他嘲讽地弯起唇角,“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还是好好地走你的路,否则,本贝勒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四哥,我不许你为难他。”颐竹紧张地挡在男子身前,抱歉地看一眼男子,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我四哥他……”
“无妨。”男子朝她点点头,冰冷的黑眸在见到漾满水气的歉意大眼时变柔,他看着颐竹张开的双手,奇怪她的勇气,竟然护在一个并不相识的大男子身前去对抗自己的兄长。他应该也为她无知的眼力感到好笑的,可……
颐潘无法理解面前这对男女复杂的关系,他只是反复打量着他们看来亲密的姿式,一向习惯肮脏思维的脑快速地运转,得出龌龊的结论,得意地大笑着,一边指向颐竹,“唉呀呀,我说小十四,阿玛可一向把你当冰清玉洁的宝贝在疼。要是他知道你居然为了会情郎而私穿男装出入西区,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有多伤心失望啊!”
“什么?你说什么?”颐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地望着兄长。
“何必否认呢,颐竹,你总不会说你和你护着的这个野男人毫无瓜葛吧。”颐潘大笑着,终于抓到了颐竹的痛脚,他快速地转着脑子,算计着利用这个秘密可以让自己捞到多少好处。对颐祯与颐竹,他早就不服气了,如今——他笑得更大声,表情也更加得意。
“你还是闭上你的嘴为妙,颐潘贝勒。否则我就不知道你是否还能保有那一口看来不错的牙齿了。”颐竹身后的男子缓缓地开口,语调平常却让人感到了加倍的怒气。他盯着颐潘,一只手安抚地拍拍被气得发抖的颐竹。
“哟,颐竹,你这情郎还挺会讨女人欢心的嘛!改明儿也让他教教你四哥我吧——啊——”颐潘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砰”的一拳打飞出去,他躺卧在太学街中央,腥红的液体顺着鼻尖留下。
“贝勒爷——”两名家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愣了好一会儿才奔过去,想要将主子搀扶起来。
“你真的打了他。”颐竹困扰地抬眼,望着仍一脸平静的男子,心里是为他叫好的,可是他打的毕竟是自己的四哥,她应该表示些愤怒吗?还未来得及给自己答案,她就听到“当当当——”浑厚的钟声从几十间太学课的殿室内一同传出,使一条街上都回响着袅袅的余音。是下早课的钟声,颐竹醒悟地看着面露得色在仆人搀扶下勉强起身的哥哥,知道事情不好。
果然,颐潘恶狠狠地叫嚣着:“有种,你就不要跑。”一边更大声地呻吟,“救命啊,救命啊,有人不顾禁令在太学街私会,居然还动手打人——”他满意地看到刚从教坊中出来的各家贝勒、贝子们带着随待仆人涌过来,一心只有复仇的愿望,至于会否因此毁了妹妹的名节,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中。
“糟了!”颐竹沮丧地垂下眉,知道今日的事情已经没有善了的可能。她深吸口气,站在男子身前,一边却推着如山的身子,焦急地嚷着:“你快走,不然他们会打死你的。”
“那你呢?”
“我?”颐竹皱了皱眉,“我好歹是克亲谨王府里的格格,他们谁敢打我?”
“那你的名节呢?”
“名节?”颐竹不解地抬眼,“关名节什么事儿?”
“你哥哥说他是因为撞破我们的私会才被打的。”男子看着她不解的脸,好心地提醒她。
“私会?我们私会!这怎么可能,我们都还不认识。”颐竹摇摇头,对男子的话根本不以为然。“他们不会相信的。而且颐竹儿,我们俩其实是认识的。”
“什么?”颐竹困惑地眨眨眼,望着男子谜样的眼,身边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贝勒、贝子们已将他们围了起来,要走脱是万万不能的了。颐竹听到人群中的抽气与惊叹,看到几张还算熟识的面孔,那些与克亲谨王府相识且有交情的王公子弟已认出了她的容貌,她甚至听见了人群中的私语。“你说的对。”她垮下双肩,知道风暴渐起,一个天大的丑闻即刻便会传遍京城,一向才名远播的克亲谨王府十四格格竟然为会情郎而擅闯西区,阿玛会气死的,说不定连皇上也会被惊动。而额娘也终于可以不必再为她亲事的事烦心了,没有人会要一个有了丑闻的女子当妻子的,这会成为朝堂上的笑话。
她悲惨地想着,没注意原本得意狞笑的颐潘已僵住了笑容,四周的贝勒、贝子们皆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对着这个与她一同陷入困境的男子。有一个清朗的声音正穿过人群向他们靠近,那个穿着蓝色锦服,佩二品玉饰的年青男子一脸温柔笑意,颐竹认出那是正蓝旗的掌事大贝勒宣瑾——“四府贝勒”中最好相处的一个。她看着他伸出手,一脸的如释重负——
“克穆亲王,您总算到了。我正打算您再不来就自己上王府去催人呢。”
“我怎么敢不到,皇上亲旨要我来给太学里的贝勒、贝子们授战术之策,我怎么能抗旨,只是我没想到太学里的学生中还有人敢当街调戏民女的,真让久居边关的人开了眼界。”
“王爷说笑了,年青人爱玩而己。对了,颐竹格格,也来听王爷讲课吗?”宣瑾四两拨千金地为颐潘开脱,他与克亲谨王府的颐祯贝子本是好友,虽然也讨厌颐潘,却更看重克亲谨王府的面子。巧妙地挡下克穆亲王赫廉腾的怒意,他打探的眼望见一边站着的颐竹。
“啊,我?不、不是,我——我只是路过。”颐竹被突来的讯息炸晕了头,在知晓了身边这个伟岸男子居然是名震京城的克穆亲王后,她只有更加羞愧地低下头去,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她居然妄想保护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噢,天哪!
宣瑾睿智的眼瞥向颐竹身后,颐竹是从南区过来的,她从北区的克亲谨王府出来,去南区再抄快捷方式由西区回王府,疑虑的视线在扫到颐竹空着的双手时加深,一转头却看见赫廉腾手中的卷轴。了解地颔首,宣瑾略带责备地看向颐竹,“格格,如果没事还是在北区比较安全。”
“是,我知道了。”颐竹羞愧而不安地点头,宣瑾与小哥是好朋友,也知道自己热衷前朝字画的癖好,自己的行踪一定被他猜到了。她向众人欠了欠身,难过地告退,“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颐竹,我送你回去。”宣瑾叫住颐竹。颐竹一身男装出入西区的事一定是瞒不住了,自己送她回去的话至少表面上好看一些。他吩咐颐竹等在一边,向着赫廉腾抱歉道:“王爷,您就先到教坊内室去休息一下,一刻钟后,上课钟响,您便可开讲了。宣瑾先告退,送颐竹格格回府。”
“不用了,宣瑾贝勒,还是我送颐竹格格回府吧。”赫廉腾伸出手拉过颐竹,“毕竟送我未来的福晋回府是我应尽的责任,不是吗?”他犀利的眼环视着四周的八旗年轻贵族,最后定在颐潘的身上,“你说呢?颐潘贝勒。”
“啊,王爷说得是。”颐潘低下头,因为不甘而咬牙,但赫廉腾是他惹不起的人物,他只有收起恨意,假装恭敬。
“未来福晋?”宣瑾皱起眉,认真地看着赫廉腾,“王爷,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的。”
“我从来不开玩笑。”赫廉腾迎着宣瑾的目光,霸气地宣布着自己的决定,他一手拿着颐竹的卷轴,一手将颐竹半搂在怀中,护卫的姿态明显而温柔。
“是宣瑾失言了,皇上会乐见其成的,那王爷先去,宣瑾在这里恭候王爷回驾。”
赫廉腾点头,清楚宣瑾的言下之意。皇上在一年前便要他选妻,他一直以战事为由拖着,这次进京本也想找个理由谢绝皇上的“美意”的,可现在——他向着宣瑾告辞,搂着颐竹向太学街尾走。皇上为表示对学问的尊重,下令太学街上不得行车走马,所有车马都得停在太学街尾,赫廉腾的宝马“惊风”也未得例外。他刻意地拖缓步子,配合怀里的女子,看她一脸迷糊地瞪着前方,如刚才初见时一样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我们的确已经见过了。”良久之后,颐竹才开口。
“嗯。”赫廉腾点头应着,看向拴在街尾“下马石”上的“惊风”,宝马因为看到他而兴奋地嘶叫,他低下头注意颐竹的神情,生怕会吓到她,可这小女子显然还未清醒,根本对”惊风”视而不见,只是专注地盯着他的——颈项。
“你还留着对不对?你看,我还很好地保留着你的这块玉佩呢。”颐竹从衣领中掏出银链,上面的玉佩触体生温,一个满文的“穆”字刻在中间,她期待地盯着赫廉腾,明白地要他有所表示,“我的呢?”
“在这里。”赫廉腾屈服在她似水的眼波下,也依样从衣领中拉出银链,明润的冷玉与多年前一样闪着光彩,十分的漂亮。
颐竹满意地点点头,顺从地任赫廉腾抱到马上,“你怎么认出我的,我都没记得你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抿唇,初遇时她太小,记忆里只是一片的喜红和他不开心的模样。她后来听说了关于他新婚的不幸,那些阻挠婚礼的乱党与一病难愈的克穆亲王福晋。迟疑地撇开唇,她小小声地问他:“你还好吧,我是说我很难过后来的事,我不知道……那个……婚礼……”她语无伦次地想表达自己的关心,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难过地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摆。
“我很好。”赫廉腾从大眼里读清了颐竹的情绪,早已冷硬的心弦强迫着拨动了一下,他不情愿这种触动,可又无法命令自己让她失望,翻身跨坐在她身后。
颐竹感觉到身下马的震动,下意识地抓紧赫廉腾,起码有一点可以庆幸,她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们也算认识了十二年吧,即使当中只见过一次,喃喃地低下头,她把话含在唇下,“刚才,那个,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的,颐竹儿,我们之间不该说对不起的。”赫廉腾拉住缰绳,“惊风”快跑起来,赫廉腾小心地护住颐竹,尽量让马保持平衡。
马上的两个人紧紧地依偎着,亲密的姿式间插不下一点空隙,宛如情人的拥抱。颐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察觉到空气中暧昧的气氛,舔了舔唇,她自觉有义务找些话题,盯着赫廉腾的衣襟,她思量着开口:“今天真是麻烦你。我先是撞了你,我四哥他又……不过,真的谢谢你,尢其你又在那么多人面前为了我的名节而撒谎。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撒谎?颐竹儿,我从不撒谎的。”赫廉腾盯着颐竹。
“可你说我是你未来的福晋。那是不可能的呀?”颐竹皱着眉问赫廉腾,理直气壮地忽略他蕴着怒气的眼神。
“为什么不可能?我的福晋之位空着不是吗?”
“可是皇上说会为你下令选妻的,八旗的所有格格们都在争这个位子,我怎么会争得过她们。再说,我也不想嫁人。”颐竹认真地说着,看着赫廉腾的眼。
“为什么?”赫廉腾不解地问她。
“嫁了人就不能再收集字画了,主妇是要持家育子的。而且阿玛也说有了夫家就不能再自顾自地学字画了。”颐竹落寞地说着,大眼睛里全是婉惜。
“可你已过了十八了,你阿玛就一直留着你吗?没有人上门提亲的吗?”
“有,可我都不喜欢。小哥也帮我都挡了回去。可现在小哥也帮不了我了。额娘这次一心想让我嫁出去,她看中了宣瑾,可宣瑾甚至都不喜欢我。”颐竹有些难堪地说着,不知为什么,在面对赫廉腾时可以轻易说出心中的隐私。她习惯地信任他,从六岁初见时便如此。
“那你喜欢宣瑾吗?”赫廉腾问着,仔细地盯着颐竹的表情,看她毫不犹豫地摇头才放下心来。他总不能要一个心中有别人的新娘,赫廉腾对自己解释着太过在意这个答案的心却感到别样的情愫。缓慢地开口,他用手抬起颐竹的下巴,满意看到如水的容貌,诱哄似的口气像在谈一项甜美的交易,“你既然没有喜欢的人,又一定会嫁人,那不如就嫁给我吧。我不会剥夺你的爱好,只会让你更加自由,成为我的福晋后,你便可以自由出入西区与南区了。怎么样,答应我好吗?”
“可是,我得到这么多好处,你又得到什么?你为什么要娶我呢?”颐竹心动地听着赫廉腾的条件,就要立刻点头的她却依然记得顾到他的利益,不解地开口,颐竹偏头看赫廉腾。
“我?皇上非要我娶妻,那么我情愿要一个自己满意的。我们起码是朋友不是吗?算起来,我们也认识了十几年了。”赫廉腾模糊地答着。
“十二年,我们认识十二年了。”颐竹提醒地小声嘟囔,再次思虑了一下,点了点头,下定决心地抬起眼,“我答应你,做你的福晋。你放心,虽然除了字画外我什么都不会,但我会努力的,我会为你做一个好福晋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赫廉腾被颐竹认真的神情慑住心神,看到大眼里的坚决,他放开抓住僵绳的手,不自禁的指腹按在颐竹的唇上,柔嫩的触感让习惯了粗糙的指着迷地恋上,反复摩挲着不愿移开,他看着颐竹双颊升起的红花,知道自己的孟浪使从未沾染上红尘俗欲的小姑娘困惑,低低地轻笑出声,他弯下身,半俯在颐竹肩上,知道这个女子的所有****都将由自己来赋予。“不用怕,竹儿,你会喜欢它的。”他收回手指,在颐竹张口欲回的一刹那攫住了她的唇,湿暖而芳甜的唇一如它的主人,赫廉腾满足地叹息,在唇齿相依间许下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承诺,“我会保护你的,不用怕,竹儿,我的妻。”
颐竹勉强地点头,觉得神志正从交叠的唇齿间流失。她知道这是吻,她曾经偷看过阿玛私藏的“春宫图”,对男女间的情事有着纸上谈兵般的熟悉,只是她想不到真正唇齿相合时的感觉是这样让心沉醉的:赫廉腾的唇热烫而有力,他独有的气味里合着硝烟般的诱惑,他吻了她,这个八旗格格心目中共同的英雄吻了她,而她还将嫁予他为妻。骄傲的感觉混着从未有的甜密,慢慢地渗入少女的心扉。他们以此订下了白首的契约,在一见即分离的十二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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