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清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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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哼!”不加理会地轻哼一声,赫廉腾绕过两人走到颐竹身边,“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再多睡会儿。”

“我睡够了,你又到亭子里去看折子了吗?小叔说你堆积了好多军务没理,你——”开心地转向丈夫,颐竹下意识地抬手想为他擦去额际的水印,午后的阳光暖热,晒久了便自然地让人起汗。

“我料理得来,你别听阿海的。”轻扣住妻子欲抬的手,摸到她手上的蓝色绢巾,赫廉腾的利眼瞧见了绢巾上的图字,明白地看到掉在地上的针线,他自得地笑开唇角,缓和了脸上冷硬的线条。

颐祯看着赫廉腾脸上的神气,故意轻咳一声,向前踏出一步,站定在赫廉腾的面前,温文俊雅的脸上堆着真诚而深思的暖笑,微微一个欠身,他故意以眼神示意妹妹的失态,“赫王爷,颐祯本来早就想来请安,可惜家中事务繁冗,今天借阿玛之令特地来向王爷拜候,还望王爷恕我的不敬之罪。”“岂敢,颐祯贝子太多礼了。”不悦本该独处的时光被人打扰,赫廉腾右面对颐祯时面色稍冷,可仍然客气地请他上坐,注意到妻子紧张的眼,赫廉腾的眸子在瞥到颐竹身后的宣瑾时更是一紧,“宣瑾贝勒也来了,稀客呀。”

“王爷取笑了。”与颐祯一起坐下。宣瑾谦笑自若地对上赫廉腾的鹰眸,“王爷还在怪罪宣瑾的失算吧,实在是宣瑾之罪。只是宣瑾也想不到兄弟积怨竟能让人无视社稷之乱,料不到而失算其实也算是宣瑾活该吧,您说呢,王爷?”挑衅地扬眉,宣瑾逼视赫廉腾的光里竟然带上了明显的怪责,惹得赫廉腾浓眉拉得更开,冷冷地僵起唇,“宣瑾贝勒这是在怪我了?”

“宣瑾不敢。”两个人面对面地僵持着,室里的气氛紧绷绷的,颐竹为难地咬着下唇,伸手去拽赫廉腾的衣角,得到安抚的一拍,却没有任何软化的迹象。

“廉腾,宣瑾哥哥,你们……”

“好好的动什么怒呢,宣瑾,怎么说王爷与大家同为八旗中人,又都为皇上效力,也是一心为社稷的人,你不说明原委,不分青红皂白,唉,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王爷,您也别见怪,这事实在是——唉,倒是颐祯的不是了。”收到了妹妹求救的眼光,颐祯看了看对峙的两个人,轻笑着摇了摇了头,伸出手去拍宣瑾的肩,软中带硬的话语也让赫廉腾压下带怒的眼神。

“颐祯贝子这是哪儿的话?”坐回颐竹的身边,赫廉腾端起桌上的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平息心中的波涛,转向颐祯的脸上平静如初。

“王爷久不在京中,不知这朝堂上的是非。大家都一心为国,手段与想法却难免有差错。宣瑾与我商议,本想借王爷与赫将军的相像之便轻易将事情了结,所以也未向王爷多作解释,才引来这后面的那么多误会,实在是我们考虑得不周到。”

“哦?贝子也承认未将事实真相告诉赫廉腾了,也莫怪廉腾像个傻瓜了。哼!”重重地放了茶杯,赫廉腾的疑虑却渐变成清明的了解,颐祯的话中话让他想起入京后的奇怪形势,入朝时百官按文武分列,可却好像有一条线从中将文武分裂,而四大贝勒虽同为社稷重臣,站列时却不在一条线上,起码宗仁府的额真便与宣瑾、律聿经渭分明。

“王爷多虑了,其实是我们不好意思启齿,政见不同竟变成党派分立,实在不是我们乐于见到的。”颐祯长叹口气,与宣瑾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的眼神,对着赫廉腾娓娓解释,“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吧,我们也没有完全欺骗王爷。天地会确实是想盗画杀人另立新主,只是他们该盗的是顾炎武的另一幅《清愤》而非《满江红》,可是传讯给复明社的人弄错了,我们也就想干脆将错就错,以错画引乱党上钩,再将之一网打尽,可没想到额真他们又不同意。王爷也该听说过吧,皇上对郑氏招降,一方面为了安抚汉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当年郑成功将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藏起来,以备反我大清。那份藏空图便在顾炎武的《清愤》之中,可如何取得却只有郑夫人知晓,我们力主保郑克爽平安免生乱事,额真他们却认为该趁此杀尽反清汉人,以立威于天下。上天有好生之德,大清平定天下也不过区区数十年,还是和缓包容些的好,您以为呢,王爷?”

赫廉腾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完全明白颐祯断续隐晦的话中含义,朝堂中的包汉、排汉之争从先帝时便日渐激烈,郑克爽的封王更让八旗中纯正血统的子弟们不服,一个出卖祖宗的叛徒罢了,真是让人心耻。只是——“现在郑夫人已在宗仁府手中,复明社的人又已被我打退,事情已经了结,即使你们不甘心,但这次确实已经输了。”

“是,我们也以为输定了,可是事情的变数往往是人无法预料到的。”颐祯意味深长地一笑,看着赫廉腾的眼里有奇异的算计,“王爷也没想到赫将军会因为私人恩怨背信弃义吧,正如我们也想不到在逼问出郑夫人藏宝图的下落后,赫将军居然失了踪。”

“失踪?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赫将军不见了,额真与璞桤他们找遍了京城也不见赫将军,而据我们所知最后见到他的人是您,还有颐竹与宗亲贝勒。”

“呀——”颐祯话音未落,颐竹就失态地惊呼出声,尴尬地对着众人探询的眼光,她只是涨红着脸低下了头,心里的震惊与担心被她小心隐藏在长长的睫毛下。赫廉跃不见了,在那样突然得知真相的情况下,他不见了!自责地摇摇头,颐竹以为自己早该想到严重的后果,赫廉跃骄傲又自尊,与孪生兄长一样看重情义,他……混乱的思绪里都是担忧,她对那个与夫君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其实有着自然的关心,何况他还是克律的亲生阿玛。偷偷地瞥眼看向继子,那一张俊俏的小脸上是一派镇静的安适,但克律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赫廉跃吗?颐竹怀疑地自问着,差点儿错过小哥的“荒谬”提议。

“颐祯贝子,你说什么?”赫赫廉腾大声地质问,不敢置信地瞪大鹰眸,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他面对的人太过异想天开。

“王爷没有听错,颐祯与宣瑾恳切地求请王爷再冒一次险,用赫将军的名义完满地了结这件事,最好是藏宝图献给皇上,而彻杀反清汉人的事可以从长计议。”颐祯一脸的恳切,一字一句吐得清楚,将赫廉腾的排拒看在眼底,他抬眼注意到已从自己思绪中清醒过来的妹妹,暗一沉吟,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王爷,颐祯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了,现在京中并不太平,乾清王与太皇太后不在,皇上烦心于此事已久,身为臣子不能为上主解忧,实在是惭愧!颐祯只有跪求王爷,以请王爷委屈为大局而动。”

“颐祯,你——”宣瑾立时了解了好友的意思,配合地大叫一声。

“小哥,你不要——廉腾——”颐竹慌忙地去扶小哥欲跪的身子,看着从小最亲的兄长的痛苦,她心急得快要哭了,只好哀求地瞅着夫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竹儿,别哭,来——”赫廉腾拉过颐竹,拥她入怀,用指腹抹去粉颊上的泪珠,他摇了摇头,利眼里有难以服气的屈服,“颐祯贝子不用做戏了,赫廉腾答应便是。”

“谢王爷成全。”自如地站起身,颐祯仍是一脸的恳切,“皇上也会乐见其成的。”他缓慢地说着,一双与颐竹相似的女人才该有的水眸大眼中闪出一丝满意的黠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他与宣瑾对视,两个人都藏不住唇角的得意——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男人与女人是真的不同的。汉儒规定“女子无才便是德。”汉人女子连向学之心都不能有,更别说与男人在才智上一较高下的可能了,几个夹在男人堆中的所谓女才子也多半不能善终。而在满清,女子虽可以习书,却也不能进太学,女臣女将更是不可得,像戏文里的《女驸马》那样的女子也只能在戏文里,而且由男人来扮演而已。这是个男人们斗智斗勇的世界,女人们只能在家里为自己情系的那个男子担心,一如此刻的她。

反省中的克穆亲王依然低调地不见来访宾客,王府里也因此清静得很。宗亲贝勒被皇上叫进宫给太子伴读些时日,赫廉海也因为担心山西军务而赶了回去,仆人们轻手轻脚地进出,不敢打扰到府中惟一“清闲”的女主人。

“福晋,昶璨格格来了。”

“快请她进来。”

“是——”

一大早便只能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作学识状的颐竹终于稍展笑颜,心里的情绪层层叠叠,混乱又复杂,她急需一个好的听众与知心的友伴,昶璨无疑是最佳的选择。而且还有别的原因,颐竹起身迎向一身水蓝绢纱的好友,探询的眼瞄到美眸里隐隐的光,她好奇地看着昶璨,想起小哥告诉她的“秘闻”——全京城的贵族子弟们都知晓的事——昶璨在太妃宴上以自家性命保许婚的未来夫君清白,并甘愿代受责罚。这种勇气令许多贝勒们羡慕那个幸运的男子——那个向来以不驿手段的野心闻名于朝野的都独贝子。

“好久不见了,颐竹。你还好吗?”埋然地迎向好友猜测的探视,昶璨自如地在屋子里挑了张最接近窗户的椅子坐下,早晨的空气里带着阳光的香气,她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恬淡地笑着。

“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好还是不好。昶璨,你知道吗?宣瑾与小哥他们都变得好……好奇怪。”咬着下唇挨着好友坐下,颐竹苦恼地仰起头,认真地看着好友了解的脸,“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做不好。”

“不是他们变了,是你的心意变了吧。”伸出手握住颐竹的腕子,昶璨轻叹口气,言词里的严肃却点出近乎残酷的真实,“其实你以前也知道的,朝堂上各为政派,意见不合的时候闹出乱子来牵进人命也属平常,颐祯贝子本是太皇太后指定的伴君侍臣,可因为乾清王的事儿被贬出京,你们克亲谨王府的其他贝勒又不争气,你阿玛只好一直将爵位留着。他本来是出了名的不惹事中间派,可这一次,你四哥颐潘为了报复赫廉腾先投向了额真,害得颐祯不得不从江南折返,为他善后。这次事件本是按照皇上赞同的表哥的意见做的,现在全乱了套。你现在担心的只是你的夫君,可你知道吗?乾清王一听说颐祯回到了京里便快折上书说要回京,皇上想阻也阻不住。乾清王本是老祖宗正亲里惟一的一支,天下都该是他的,皇上也得给他三分薄面,若他真回来了,京里头谁也保不住你小哥的。”无奈地望着颐竹吃惊的大眼,昶璨握紧了掌中微颤的纤手,“这些事本来我不该告诉你的。表哥要颐祯去布线,可额真哥又推了颐潘出来当挡箭牌,到底是一家人,颐祯没有办法才又脱了赫廉腾下水,唉,你们克亲瑾王府……”

“我——都不知道。”颐竹不敢相信地摇头,知道好友不会欺骗自己,也因此更加震惊与难过。是的,她一直都略略地知道朝堂上的情况与自己的地位。克亲谨王府虽是八旗贵族,可并不在宫中掌权,惟一被看重的颐祯又因为得罪了众王之首的乾清王而被贬放出京,所以阿玛一直在朝堂上小心翼翼,所以在乍知克穆亲王选妃时,她虽然隐约记得那个送自己玉佩的“大哥哥”,可也因为明白自己的身份而未有奢望。她是快乐得太久了,被众人安全地保护着,所以忘了别人受的苦楚。“我还偷偷地怪小哥,以为他设计廉腾。乾清王就要回来了,小哥他——他不能留在京里的。”慌乱地眨着大眼,努力吞下就快出口的哽咽,颐竹着急地就要站起身,“小哥他,他不能等着乾清王来的,那会……那会丢了性命的。”

“颐竹,冷静些。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担忧着急的。”

“可是,可是我除了担忧着急还能做什么呢?昶璨,我、我真没用,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事情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拉住颐竹欲起的身子,昶璨扳过她的脸,冷静地分析着,“额真这次并没有全胜,你也知道事情出了意想不到的差错,赫王爷虽然是被逼参与的,可他毕竟是钦封的克穆亲王,额真他们也要顾忌到这一点。现在的问题是让颐祯安全地离开京城,表哥要我告诉你,现在就端看你能不能帮你小哥了。”

“我?我愿意、我愿意!”颐竹忙不迭地应声,焦急地拉着好友的手用力地上下摇晃,“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昶璨。”

“乾清王要回京,皇上不好挡着。可这样一来,边疆便无人守驻,那里的守驻王本是赫廉腾,如果他回去,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如果他带属臣走,没人会调查,颐祯只要混在你们的队伍中出城自可回江南,乾清王到时再怎么样也没法子在大海里捞针了。”

“你的意思是——”

“赫廉腾原来一回京便上了折子请回驻边疆的,只是为了婚事耽搁,后来又因为……我想朝堂的争斗,久居边关的克穆亲王是不会适应的,连赫廉海都因为忍受不了而先溜走了。颐竹,你还看不出来吗?克穆亲王是为了谁才留在京城里的?”

“又、又是因为我。”压抑不住的哽咽细细的,颐竹无力地坐在大椅上,低敛的眼里全是泪水。昶璨将好友的神情看在眼底,低垂的眼睑下划出一丝无奈的苦光。

“启禀福晋,玉王府的马车来了,传讯的人说玉王爷有事请昶璨格格回去。”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么我先走了,阿玛可能真的有事找我。对了,颐竹,表哥还让我顺便告诉你一声,他已经把罗袖从宗仁府那儿保出来了,过两天就派人送她到你这儿来,你放心吧!”昶璨站起身,整了整裙摆,示意颐竹停下送客的步子,便跟着门外的侍仆走向府门。

“罗袖——”颐竹默念着贴身侍女的名字,有丝羞愧地低下头,她竟然忘了,因为违禁字画的事,罗袖后来被宗仁府传召,还一直没有消息呢。摇了摇头,她重新坐回书桌前,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一切都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外,她得好好地想一想才行。

“格格,走好。”

“嗯,你回去吧,告诉你们福晋,我改天会再来看她的。”

“是,车起——”

玉王府的四轮马车是精致的小包厢设计,宽敞的车身足够三四个人在车中谈心说笑。昶璨微笑着挥别殷勤的克穆亲王府中的仆人,没有意外地在车中看到等候她已久的熟悉面孔,“表哥——”

“都告诉颐竹了?”宣瑾一身朝服,一向清明的双眼中布满疲惫的血丝。

“嗯。”点了点头,昶璨疑惑地抬起眼,“这样做真的好吗?颐竹向来被保护得很好,对于朝堂上的事也是一知半解的。如今我告诉她那么残酷的真相,这……”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颐祯被乾清王盯死了。我本以为过去了十年,很多事也该淡了,可没想到——额真也是知道克穆亲王府里孪生兄弟的事的,所以对赫廉腾的赫将军也不曾完全相信。事到如今,我都不敢想能成功地按既定方向走,只要了结时干净利落些。让赫廉腾走是最好的方法了,对他对大家都好。再说,你也该看得出来,若不是为了颐竹,赫谦腾早该自请回边疆了,不是吗?”宣瑾拍拍表妹的肩,知道她对颐竹的不舍,可是有时候残酷点对所有人都是好事。“该牺牲时就得有所牺牲的,昶璨,做你该做的吧。”

“我知道了,表哥。”

四轮马车缓慢却平稳地驶过东区,穿过人潮拥挤的交界地,进入驻府的北区。日头更高了,是中午时分。

“这么说来赫将军也是一无所获了?”宗仁府堂内,掌事的额真斜坐在蟠蛇椅上,半眯着眼看向站在左手下方的赫廉腾与 翱,懒懒地伸了个腰,“真是可惜,我还以为这次能靠你立功呢。”

“让贝勒失望了。”不动如山地立着,赫廉腾小心地应对着身边 翱试探的眼光,面对着额真似真还假的抱怨,他不卑不亢地开口。

“算了,将军也辛苦了,郑王妃关得太久也不好,劳将军想个理由送她回去吧。别让有心人闹到朝堂上去,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郑王妃的事?我会料理的。”不由自主地一怔,赫廉腾机智地咽下喉间的疑问,沉着地接口。“那就再劳烦将军一下了。我这次和宣瑾一样大费精神,可惜啊,不过那几个家伙也没捞到好处,算平手好了,也不吃亏。 翱,放郑王妃的事,你陪将军办吧。”

“嗯。”

“那就这样吧,这几日宣瑾也没少找事,我忙得骨头都要散了。都独又让他们给拉了过去,真是失策——”额真挥了挥手, 翱便识意地带着赫廉腾从后门离开。

“将军想好了吗?如何向郑王爷解释,本来我们可是答应他让那个烦人的女人消失的。”

“贝子有何意见呢?”

“现在杀了她太不合适,不如用些药吧,省得将来出差错。” 翱谦雅地笑,伸出手轻挥了一下,立时便有下属上来听命,他轻声地吩咐两句,赫廉腾皱眉看到领命的男子飞快地跑开,知道郑王妃的命运已定。

“贝子的方法甚好,那么赫某就请贝子代为处理一切吧,青海的事务已堆积多时,我想先走一步,省得再和克穆亲王碰上,徒生事端。”

“也好,将军只管放心地去,一切便由 翱代为处理好了。”

“多谢贝子了。”赫廉腾松了口气,在 翱莫测难明的盯视中大步离开宗仁府,四合式的院落全是用牢固的琉璃黑瓦,巨大的影子在阳光的反射下笼罩住一方土地。赫廉腾跃上爱马,深吸口气,“驾!”马飞快地跑动,驰过这一方阴影,没有听到身后的一声叹息,低低地来自阴影之中。

一切就这样了,事情的结束如开始一样莫名其妙。郑王妃被完好地送回郑王府,凌厉傲慢的眼神被麻木的怔愣取代,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郑王府上下都很满意这种细微却实质的改变,也都聪明地当作没看见。克穆亲王赫廉腾在反省了两个月后,沉冤得雪,宗仁府在反复调查后宣布违禁字画其实都是太学内藏的私品,被爱学的宗亲贝勒借出参详而已,皇上体会受委屈的爱臣,赐下黄金白银以示安抚。京城里重又是一片详和,大臣们在朝堂上偶然争论些小事,也算国泰民安。

“皇上吉祥,臣赫廉腾奉旨携妻觐见。”

乾清宫在太和殿之后,位列紫禁宫城的中心,是天子的独居之所,在这里接见臣子也有表示欣赏提拔的意思。

“好了,好了,跟朕还这么见外,快起来吧。赫卿,这段时间你是受委屈了,朕也很为你不安哪。”疾步地从龙椅上走下殿来,玄烨一手扶起爱臣,贵气的脸上满是安抚的疼惜,犹如一个心疼孩子的父辈,让人乐于亲近。

“皇上言重了,这些都是臣该做的。”赫廉腾牵着颐竹的手起身,感觉到小妻子的紧张,他用力地握紧掌中的柔荑,微抬的鹰眸里是审慎的试探,“皇上这次召见微臣是为了……”

“噢,朕这次召见,一是为了见见你这个受委屈的爱臣,二来嘛——是为了见见你的新福晋,克律可是对新额娘赞不绝口呢,克亲谨王府的颐竹——颐祯的妹妹果然无愧京中美女之名啊!”

“皇上过奖了,颐竹愧不敢当。”深吸了一口气,颐竹跟着夫君站直了身,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当今天子,她费力地压抑着心中的好奇,被教养的恐惧是对于权势的尊崇吧,她感觉到面前虽然笑意迎人却仍然威凛难测的男子的气息,突然想到昶璨上次探访时说过的话——“伴君如伴虎,君威如天时。”

“敢当的,有什么不敢当的。我们满族的女子可别学得像汉人那样太过谦虚,虽有别样风情,可丢了我们的豪爽天性。”朗笑着打断颐竹的自谦,玄烨的话却让颐竹听得更加心惊,聪慧地明了天子的意思,知道自己收藏违禁字画的事已不是秘密。

颐竹忙欠下身子,“皇上教训得是,颐竹知罪”。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提倡汉学治国,有些道理自然满汉通用。好了,廉腾,别老心疼地盯着妻子了,一起看座吧。”

“谢皇上。”赫廉腾拉着妻子坐下,恭敬地向着玄烨低首,注意到上座桌面上半拖的一卷黄绫,红色的边线处还可以看出蓝色的大片缎面,那物事看来眼熟得很,沉吟着眯起眼,赫谦腾不由自主地盯着黄绫卷,是什么东西呢?他皱起了眉。

“赫卿,朕这次召你来还想顺便问问边疆的军务,乾清王说他无法完全料理,所以派人将急件送回京给你,倒让你多费心了。”

“皇上多虑了,那些都是臣该做的。”忙不迭地站起,赫廉腾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桌上的东西就是兵部特制的边防图,他猜到了圣上的意思,心里一动便忍不住瞥眼偷瞧小妻子。

“唉,边疆的事务繁琐,又关系到社稷安危,一定要是够担当的人去才可长保安稳。以前都是你在那里让朕放心的。现在嘛——”故意拖长了示意的语调,玄烨仍是一脸的随和笑意,只让眼中的暗示明白透露自己的真实心意:边疆守臣是重职,担当此任者一旦有二心很容易拥疆自立,与朝廷为敌。目前国虽平稳,可汉人反心尚存,还有谁会比赫廉腾更来得让他放心呢?期待地望着爱臣,玄烨就等他开口,诏书都是早拟好的,一直放在手边。

“臣——”硬着头皮拖延真实的心意,赫廉腾看不到妻子低垂的眉眼,他当然想依从皇上的意思回边疆去,朝堂的纷争比他想象的还要诡谲惨烈,他甚至无法奢想自己能够全身进退。宣瑾与额真,德聿与璞桤,那些因政见而分开的派系,他一个都没兴趣,边疆才是他能够伸展的地方。可是颐竹却是自幼长在京城的娇儿,她愿意陪他离开这里吗?强悍冷硬的心早就承认了这分柔软的牵系:他念着她,他要疼庞她一辈子的。

“赫卿——”不悦地加重语气,玄烨利眼扫向犹豫的臣子,不快地挑高眉,“有话不妨直说。”

“是,臣——”

“皇上,廉腾他是太兴奋了,所以才不能成言的。早两天他就想向皇上请缨镇守边关的,请皇上成全。”赫廉腾正怔愣着不知该怎样开口,颐竹却鼓足了勇气地抬头,直视着天子的眼,诚挚地恳求道。

“是吗?赫卿——”

“是,请皇上成全。”惊喜地看向颐竹的大眼儿,夫妻两个会心地一笑,赫廉腾忙跪下身子,请玄烨降旨。

“好,朕也属意你去,赫卿,朕赐加你两个兵符,你一并带走,帮朕盯着准葛尔。”

“臣领旨谢恩。”

“好,起来吧,别老跪着。”满意地颔首,玄烨正准备挥退两人,颐竹却暗暗地拉了拉赫廉腾的衣角。

怎么了?赫廉腾狐疑地转向妻子,不明白她的意图。

“克律——”颐竹小声地说着,期盼地望着丈夫。

“皇上,臣还有一事请奏。”

“说吧。”

“臣这次驻守是举家同迁,所以恳求皇上让犬子克律随行。臣自当竭心教导,不负圣恩。”

“克律!”点点头,玄烨虽然心中不舍却也同意了赫廉腾的要求,“父子同聚本是伦常,准奏吧。”“谢皇上。”向着玄烨拜了三拜,赫廉腾牵着颐竹站起身子,心里对“儿子”依然有些心结,可看到颐竹开心的笑颜,罢了,克律到底是赫家的血脉,就这样吧,他需要一个真正的家。竹儿,鹰眸锁定着面前的纤影,他缓缓地裂开嘴角,幸福可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克穆亲王赫廉腾主镇西疆,领兵符五万统理西关事务,钦此——”

一纸旨书定下克穆亲王府众人新的命运,仆人们都在打包行李,准备全府搬迁。京城里的克穆亲王府此后便只是座空房子罢了,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了。西疆——仆人们小声议论着,猜测未来的甘苦岁月。

“那儿的确比不上京城,天时又不准,你跟着我会吃些苦头的。”

主卧房内,两个主子的东西已全部装好了包,挥退了待命的家仆,赫廉腾拉过一直忙碌不停的小妻子坐在榻上,用大掌抬起玉颈,他认真地注视着含羞的大眼,“你不会后悔吗?”

“我只要跟着你。”深深地叹气再吸气,颐竹努力地说出完整的心意,脸颊羞得通红,她握紧了双手,大胆地重复着心底的声音,“我只要跟着你就不、不后悔。”

“竹儿——”动容地低喃着心念的名字,赫廉腾无法掩饰眼底的澎湃,只能紧紧地拥住怀中的娇躯,“竹儿——我保证你会喜欢西疆的,我保证你会的。”

“我相信你,廉腾——”响应地低诉着丈夫的名字,颐竹悄悄地伸出手反抱住赫廉腾宽阔的背。湿润的大眼努力地眨着盈睫的泪,她瞄到门边想退开的身影,“克律,进来啊——”

“额娘,阿玛——”赫克律僵直地站在门边,低着头避开颐竹温热的视线。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赫廉腾没有回头,背对着“儿子”吩咐着,“多带些书去,我准备自己教你兵法谋略,别让我失望。”

“您?是,阿玛——”不敢置信地抬头,赫克律盯着赫廉腾的背影,却只看到颐竹笑中带泪的眼,领悟地点头,他大声地应着,“我这就去,让他们把书房的书都带上。”

“嗯。”听到背后急切又兴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赫廉腾慢慢地放松下略绷的表情对上大眼儿,“他是赫家的孩子,该学赫家的兵策。”

“嗯。”开心地用力点头,颐竹将感动的小脸埋进熟悉的男性气息里,现在就这样好了,他们是家人。“西疆是个美丽的好地方吧!”模糊的轻喃从赫廉腾胸前传上去,“一定是的。”

西疆是个好地方,而且很大,很辽阔,足够他们两人去过一生……赫廉腾在心里应着。阳光斜打在紧拥的两人身上,在地上形成光圈,两个半圆合成团圆,就像洞房光烛夜时床帏上的光影。一切是早预示了的,她会带给他快乐——

“大哥哥,新郎官,大哥哥——”

“怎么了?”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你要开心,不要皱眉头哦。”

公元一六八五年,清康熙二十三年。

克穆亲王赫廉腾被正式封为西平王,举家同迁,造西平王府。

二十四年夏,快马由西疆回报京城,克穆亲王喜获麟儿,受封为平西世子,位同八旗正贝勒。

二十五年秋,克穆亲王又获女翎蓓格格,并再平准噶尔部小乱,受赐金银。

二十六年……

“只要跟着你,我就不后悔——”

“只要有了你,有了家,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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