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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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都市之梦(4)

第一座高层建筑的诞生

顺河商业街带给吴乃田的不仅仅是荣誉,还有三百万的利润。那是足够他兴奋上一段时间的。可惜的是,那兴奋没有几天就被一件足够大的烦恼代替了。

市中区地处济南市繁华地带,是商埠区和省市委、大军区领率机关所在地。但区委区政府多年一直被人称为“流亡政府”:办公室没有一间,机关化整为零,靠借下属单位房子过日子,几年搬了几次家;宿舍只有两座楼,百分之九十的干部流落无所。一九八三年,前任区委班子千方百计、求爷爷告奶奶筹集了一部分资金,干起了一座七层办公楼和能住几十户人家的宿舍工程。工程牵动着机关上下的心,随着大楼的隆起和宿舍日近竣工,人们焦灼枯萎的目光里,日渐露出了亮色和希冀。

就在这时,老班子离任,新班子上马,王丕俊、吴乃田等人执掌起市中区的帅印。这伙年富力强的领导人憋着一股劲,要干一番事业,要振兴市中区,可研究来研究去,竟然一点抓手也找不到:抓工业,区里原有的几十个厂子,几年前被一纸公文全部调走了,现有的小厂很难形成气候;上新项目,市区中心地带人口稠密机关林立,污染的不允许,叮叮扰民的不能干;更重要的还是钱,没有钱,区里的账面上总共只有十六万七千元,买降温茶,大概够机关干部职工每人分上一斤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工巧匠盖不起纸糊的大厦,王丕俊、吴乃田靠什么、凭什么干一番事业和振兴市中区?巨大的问题搅得王丕俊、吴乃田坐卧不宁,他们的眼睛开始四处巡视,渐渐地,竟然集中到即将竣工的办公楼上了。

这么好、这么高的办公楼(那在当时即属高层建筑,只有市委办公楼可以与之媲美)住上去固然是好,可两手空空,还不照样是个穷光蛋吗?还不是捧着金碗要饭吃吗?如果办公楼不要了,卖了,能不能多赚几个钱?如果能,手头上会不会活泛一点?手头上活泛了,市中区好地方有的是,还怕建不起办公楼来?如果再带上一两个职工宿舍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不更值得吗?这种想法一露头,耳朵自然变得灵通起来,一家新近成立的省级银行正为没有地方办公犯愁的消息,随之传进王丕俊、吴乃田耳朵里。

“怎么样,办公楼咱别上了,让给人家吧?”一次晚饭坐到一起,吴乃田提出了设想。这个人出身童工,在工厂打过十几年铁,又当过车间主任、书记、市二轻局副局长和郊区区长;看上去像个粗壮的莽汉,心里却自有精明之处。“咱们是有房没有钱,人家是有钱没有房,两下将就将就正好。”

“关键是人家肯出多少钱。”王丕俊心里也在算着一笔账。“能多赚点,干点实事,上下都还好说,要不这个马蜂窝一捅,咱俩可够喝一壶的。”做为区委书记,办公楼和宿舍在干部职工心目中的地位,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我已经摸了摸底,使点劲、争取争取,能卖这么个数。”吴乃田伸出一个指头。

“多少?一千万?有这个可能吗?”王丕俊惊喜交并。二百四十万建的办公楼,如果能卖回将近四倍的价钱,那可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那或许会成为市中区振兴发达的基石呢!

“那好!全力争取!如果能谈成,再大的风险也值得!”王丕俊急切而坚定地说。

几经谈判,一千万终于拍板,但事情一提到区委会议上立即炸了营。拥护者击掌叫好,反对者拍案怒喝。“你们这是创业还是败家?”“你们这样干怎么向老同志交待?怎么向全区干部群众交待?”“不行!两千万也不行!党政机关卖办公楼这不是穷疯了吗?……”尽管王丕俊、吴乃田苦口婆心地说明解释,会议还是难以形成决议,而会议刚刚结束区机关就一片沸沸扬扬,有人就告到市里,而市里有的领导就打来电话,点名要王丕俊、吴乃田慎重从事。

王丕俊、吴乃田一嘀咕,决定先召开机关干部大会——稳住人心,那可是第一个至关紧要的事情啊!“再坚持两三年,赚他这笔钱,办他几件事,重点解决干部住房难。”吴乃田在会上念起了顺口溜。这个人文化水平不高,好好的讲话稿能让他念得支离破碎,但一撇开稿,又出口成章头头是道。

干部大会使舆论稍微有所平息,王丕俊、吴乃田又收回想干点别的事业的心思,提出卖办公楼的钱一分不向外借,一分不向别处花,全部用来建办公楼和宿舍的意见,区委才总算通过了卖楼的提议。协议签字,为了避免上下追问再生事端,王丕俊连夜打发吴乃田登上火车,到深圳“考察”去了。

从深圳回来,卖楼风波尚未完全平息,吴乃田又提出把刚刚竣工的区委宿舍也一起卖给那家银行。王丕俊认定是件好事,同时也清楚一旦提到区委会议上所必然造成的后果。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干脆来了绝的:不研究、不通气,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只派一位副区长去签了字,把四百万块钱抓到手里。

有了一千四百万,吴乃田开始筹划起建办公楼和宿舍的事情来。宿舍好办,关键是办公楼。他打算选一个好地方,拿出三百万,照卖掉的楼原样建起来。选来选去总算选中了地方,可向规划局一报,人家说那是控制地区,建可以,不得少于二十三层。二十三层,那要多少钱!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啊!可那地方实在难得,不少好心的同志也劝吴乃田豁上去来一个高层的,给市中区和济南市争争脸面。

吴乃田心动了,对王丕俊说:“既然建,就来他个十年二十年不落后的,反正败家子的名声咱俩也背上了,干脆背到底算了。”

王丕俊说:“超前我赞成,可建起那么高来干什么得琢磨好。”

吴乃田说:“不是发展第三产业吗?上边办公下边经营出租,南方很多单位都是这么干的。”

“行,这个法行!”王丕俊顿时来了兴致,踱着,一步一板地说:“这把咱们原先的想法也纳进来了,既建了办公楼,又开发了实业门路。就这么办!”

决心下定钱可是个问号,算来算去,除去建宿舍的资金——宿舍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二十三层的大厦无论如何也建不起来。吴乃田可不愿意让大厦成为“胡子工程”,他需要的是让机关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搬进大厦,让大厦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赚到钱:那是有关新班子威信和机关稳定全区发展的事情啊!

那就只有压缩高度!吴乃田跑市建委、跑规划局,人家告诉他控制区建筑物的高度必须经省会城市规划专家组讨论,没有专家组的意见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于是又跑专家组,逐一向专家们作揖求情。专家组讨论来讨论去,勉强同意压缩,但限定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二十层。

二十层就二十层!吴乃田牙一咬认了账。

消息传开,有人指着吴乃田的鼻子斥责说:“你腐败!你区里建这么高的楼不是腐败是什么!”但这一次吴乃田心不惊肉不跳,区委领导成员意见统一,机关干部绝大多数也抱赞赏态度。吴乃田担心的倒是上边,那时省委和大军区都在五十年代建的旧楼上办公,一个区级机关这么张扬,人家心里会怎么想呢?

恰在这时,姜春云到区里视察工作,他听过汇报、看过图纸模型后说:“你们很有眼光。希望你们把大厦建成区里的重点、市里的样板,抢在省委办公大楼前边!”并且要求大楼要建得漂漂亮亮,外观不能少于三种颜色。

省委副书记的话,把吴乃田的心落到了实处。

两年零三个月的奋斗,一座造型别致、蔚为壮观的大厦——济南大厦,出现在蓝天绿地之间。这是济南有史以来第一座高层建筑。当市中区的干部们带着满面的笑容和自豪走进电梯,走进敞亮幽雅的办公室会议室,透过整型玻璃门窗饱览全城景色时,吴乃田念了一段“一年一座楼,职工不用愁”的顺口溜之后犹觉不足,于是郑郑重重写了一首题为《颂济南大厦》的诗:

大厦展雄姿 又添泉城美

祥云浮紫阁 桥堂依相邻

窗前能留月 楼高不遮云

借得青山秀 迎来气象新

燕贺迁新居 莺歌大地春

芳室芝兰茂 喜气溢盈门

群情千里志 融融报国心

江山多壮美 更应惜寸阴

那诗在机关干部大会上朗诵之后,赢得了哄堂大笑和好一阵掌声。

还应该补充的是,事隔几年吴乃田在接受采访时,以无限惋惜的语气给我们讲起了他的两个“错误”:大厦压缩了三层和撤销了中央空调。“要是大厦再高出三层,中央空调也按原计划安上了,那就更漂亮、更有超前意识了。”他感叹:“看来咱们还是思想不解放,眼睛看得不远哪!”

面对吴乃田的“检讨”,我们能说什么呢?

耍龙头的人们

盖房子要有图纸,修桥筑路要有图纸,建公园造宾馆要有图纸,这属于常识范围内的事儿。以此去观察领会,规划也就成了常识。所不同的是盖房子、修桥筑路、建公园造宾馆的图纸属于具体设计之列,而规划要决定的则是房子在哪儿盖、盖成什么样式功能,桥要建成平交还是立交,路要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公园宾馆要建几个,怎样布局和相互补充区分,以及城市的长期和近期目标等等。规划也是设计,大设计、总体设计而已。

城市规划是同城市一起诞生人世的。据史书记载,东周时城市规划已达到相当程度和水平,九经九纬便是从那时开始形成,并经由历代统治者和规划师逐步完善起来的古代规划理论。前朝(廷)、后市(场)、左宗(庙)、右社(祀)、中皇城,那体现的是至高无上、至尊至贵的皇权思想。京都如此,州府亦如此,无非是变一变名称名目:左司(布政使司)、右署(提刑按察使署)、中王府。但济南的古代规划师们并不只是一伙因循守旧的腐儒,他们因山就势、因形就势,确有打破既有理论和定势的惊人胆识和创造。“四门不对”可谓骇世惊俗;以大明湖为中心,以千佛山、马鞍山为对应点,以鹊山、华山为另一对应点形成的两个大三角结构,更可谓鹰视雄阔,出手非凡。只可惜的是,他们全然没有留下名字和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记载。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倘若一座大楼、一架桥梁是一支乐曲,一条街道、一个小区就是一支协奏曲,一座城市,尤其是一座包罗万象的大型城市,就是一部大型交响乐;而总体规划和制订实行总体规划的人们,无疑就是这部大型交响乐的总谱和总指挥。在西方发达国家,城市总规划师有着极高的地位和权威,可以不受任何个人或政治势力的左右。可在中国、在现在,我们的城市规划师们是在怎样地工作和生活着的啊!

胡道远的头于书典的尾

规划局我们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张国梁,张国梁第一个谈到的是牟易之。

牟易之是有来头的人,沂蒙山里打过游击,北京城里当过司长,据说与朱德、邓小平一起骑过毛驴,与国民党一些元老也过往甚密。一九五〇年因为警卫员开枪打死了人,被降职到济南担任城建局长时,肖华特意送给他一辆美国吉普。他是坐着那辆美国吉普,在济南开始他的开创性事业的。

那时战争创伤刚刚医平,济南正像一张白纸,在等待着人们描图作画。而牟易之恰恰有着足够的才华和激情。

他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制订《都市规划纲要》。一个没有总体规划的城市,就像一只没有罗盘和航向的轮船,才华和激情是很难找到去处的。他请出的是一位留美归来的规划专家,曾任国共合作三人小组成员的国民党立法委员胡道远。他让胡道远坐着他的美国吉普,在市里市外转了不下几个月,终于转出了一份《纲要》。没等《纲要》由文字变成图纸,他便率领一队队人马,在城区东部开出十几条道路,建起了几座大学,同时开始了王舍人庄工业区和西南工业区的筹划,打响了西郊北太平河疏浚排涝会战。

《都市规划纲要》勾划了济南的远景和布局,而牟易之行雷走地般的动作,使那远景和布局旋即便在大地上留下了钢打铁铸般的印记,以至后来的规划师和城市管理者们发现了《纲要》的某些致命弱点——两大工业区恰巧处在济南冬春两季的主导风向上——试图纠正时,已经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济南的今天和明天,几百万人世世代代的生活和生存境地,就这样被一位共产党的干将和一位国民党的专家,须臾间界划和决定了。

如果说还有第三位参与者,那就是张国梁。这更是一个奇特人物。日本鬼子占据济南时考上的名古屋高等工业学校。从学校毕业,在鬼子统治下干过几天技佐(工程师),鬼子投降后作为留用人员,成了国民党公务局的技士(主任工程师)和科长。四七年济南解放他又做为留用人员,担任了共产党的规划科长。他是胡道远的助手,也是牟易之的左右臂。五八年,后任城建局长王善志请来建设部和苏联的专家,对《都市规划纲要》进行调整补充,并且制成挂图在大明湖公园公开展览,张国梁是主要参与者和组织者之一。这位三朝元老、一辈子不过问政治的老工程师,偏偏又栽在政治上。苏联专家与中国姑娘亲亲热热他看着不舒坦,说:“大姑娘小媳妇都叫苏联专家弄去了,咱到现在还搂着一个脚趾头(小脚)的老婆睡觉。”报上说苏联产的钻石牌自行车如何如何优良,他听着扎耳,说:“我骑着猫牌(日本产品)就比钻石牌结实。”济南钢厂规划时有意避开铁路,一位省委领导人说了句:“沈阳有个铁东铁西,咱就不兴来个铁南铁北?”一句话,厂区和宿舍区硬硬被分割至铁路两边。他忿忿然,说:“千规划万规划,不如领导一句话。”几件事加到一起,他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右派分子”,没等规划展览结束就被“改行”扫起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