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混沌浮山南:尼泊尔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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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奇特旺

密林心脏

尼泊尔南部,奇特旺,亚洲最佳国家公园之一,一片教你重返先祖时代的土地。

在这里,自然怀抱中,祝福与护佑时时将你环绕——祝福来自世间万有灵性,护佑则因你与自然本来便是一体。

亚洲南部,西起巴基斯坦印度河,东至缅甸边境,一度连绵不绝铺展森林与草地。而今环境变迁,地貌殊异,零零落落仅存最后数片珍稀地带。尼泊尔境内,南部,拉伊平原,“密林心脏”奇特旺(Chitwan)便是其中之一。

自博克拉南下,翻山越岭,晴空万里。一路上,周身绘满印度教神祗或法器的巨型卡车及长途客车不时扑面而来,呼哨而过……扭头再看,那威武车尾却多是合什的双手,祝福与问候尽在一行“Namaste”。

中途停车,亲近山风,眺望河水。山崖下,一腔细浪直如瑞士翡翠谷涓流那般青碧。不远处,峰回路转,本是隔山并行的两股水汊忽就劈面相逢,尚未及思量,已合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厮打着一路前行,不多时,便水阔天空,浑然一色,洪流浊浪间,哪里还辨得出你我之别。

密林边缘,奇特旺皇家公园酒店。

抵达已是午后,日光懒散,树丛肆意。客房正是一幢幢独立小屋,潮湿,简陋,电视缺席,电话失踪,所幸尚有电灯,尚有浴室,尽管夜半时分,水寒如冰。

餐厅里,百多年前的黑白照片一如酒店勋章,密密挨挨,挤满墙壁,记下一次又一次凯旋的狩猎或动物的浩劫:王室、贵族邀友人们持枪而立;虎豹成排,但仅存皮毛,悬于屠杀者身旁。

傍晚时分,跳上牛车,前往象营。

牛儿或白或黄,无一例外,背上生出“驼峰”一只,恰好挂住拉车的横木。牛儿欢快,一路小跑,奔出集镇,跃向郊野,叮叮当当,掠过塔鲁人世代居栖的村庄。

道路两旁,大象草横生,塔鲁人屋舍之砖瓦横生。何谓大象草?你以为,那便是苇草数种,高扬,柔韧,塔鲁人取之,敷泥成坯,遂为屋舍之骨。

村庄绵延,你却绝少见到男丁。塔鲁妇女或立或坐或蹲,皮肤黝黑,衣裙鲜亮,自顾自劳作、唠叨,并不将那牛车上招摇的游客纳入以大象草为中心的双眸。是的,这是一个大象草的世界:她们的孩子,睡在檐下,摇篮中,大象草屋顶的气味里;而她们,将一人多高的大象草背负回家,掐去多余的叶片,多余的柔弱,理成一捆又一捆整齐的硬梗,整齐的倔强,武器一般,立向墙角;大象草隔着黄泥,与墙心里的同伴一道,默默顺应又一轮脱水之后的日落……

牛车颠簸,恍惚间,仿佛穿越赤道,赶向非洲……村舍不见了……一大片草地,巨树,三个女人,一个红,一个黄,一个绿,头顶包裹或看不清的重物,远远地,分开草浪,一路婀娜而来……

草地尽头,却是河湾……岸边树木更大,高擎冠冕,筋脉毕现,向着天空致敬。

牛儿歇息,你弃岸登舟——独木舟,一支摇摇晃晃的铅笔,没有座位,惟有半腔积水。你与同伴各自拣个干净角落,抓紧木沿,出恭一般蹲踞。艄公忍住笑意,一点长蒿,舟儿离弦而去。及至河心,艄公足上添力,独木舟动荡不息,再看那一席乘客,个个焦灼不安,忐忑不已,竟好似三五片心儿水上漂,七八片心儿直扑水底落。

河流对岸,更似非洲——河滩,草地,丛林……大象嘶叫,烟尘滚滚……一会儿是草木清香,沁人心肺,一会儿是烬余扑面,刺人鼻息……不知不觉,已到得象营近前。

栅栏,铁链,一排排栅栏,一条条铁链……驯化大象的学校,更像羁押罪犯的囚笼。象营里,每一棚下,羁押一对母子。幼象尚可自由活动,母象却无一例外被铁链牢牢缚住脚踝,移动半径,不过环柱数米而已。

脑容量最大的陆生动物,因为智商极高,学习能力极强,不幸沦为人类的奴仆。奴仆不时放出哀鸣阵阵,直教生人生出恻隐之心。于是乎,隔着栅栏,香蕉一根根递向象儿。有一头幼象,见了便宜,便晃动一身疏疏落落钢针般的黑毛,四处追人讨要蔬果。一位帅哥,献罢最后一根香蕉,再也摸索不出像样货色,竟被幼象断为悭吝之人,一不留神,象鼻飘忽而至,他只觉颊肌生津,伸手一摸,却是半脸鼻涕。

你向囚笼里猎奇,囚笼外的孩子也捉住你来猎奇。一队欢天喜地的中学生,看腻了大象,追逐着上前与你合影。一群少女,而后是少男:你从哪里来?那里是哪里?真从那里来?雪白的牙齿,晒黑的皮肤,毫无遮拦的羞涩,毫无机心的大笑……这份纯净,你已绝少在自己国家的孩子脸上见到。

你们在河畔惜别。回去路上,另一群少年身穿校服骑车回家。田野,油菜花,自行车后座空空荡荡。一个普通的黄昏,直扑夕阳的田野,举起一身灿烂又黯淡的黄花。

晚餐前,塔鲁男人出现,带着鼓乐,带着棍棒,白衣白裤,红色腰带与发带。

剧场露天,“舞台”便是一丛茂竹周围的空地。群舞者手持短棍,合着鼓声,一面奔忙,一面击打节奏,左右舞者不时相与劈击,你迎我送,交战一般,形成循环跃动的圆圈。领舞者手持长棍,动作激越,直将武器戏耍得上下翻飞,滴水难进,兴尽处,更于长棍首尾燃亮火光,一面闪跳腾挪,一面舞出一线熊熊火龙。

塔鲁人来历,向来众说纷纭。奇特旺导游以为,塔鲁族来自印度,实为数百年前某一败走王国之女眷为延续香火而与奴仆结合之后裔。塔鲁男人肤黑、身坚,至今不忘先祖落败之耻一般,尽将一腔激愤,寄与虚拟的战斗。鼓脚如瀑如雨如电,万千变化,只解作“勇武”二字。及至“女人”登场,长裙,转身,田间舞,鼓声仍是柔中带刚,旋转哦旋转,飘荡呵飘荡,举止妩媚的“女人”,肌腱一如男人般刚劲——观者恍然大悟,塔鲁舞队中,并无任何一位真实女性,所有角色,皆由男人越俎代庖。

演出结束,联欢:鼓声转向轻快,黄皮肤、白皮肤的真实女性跃入“舞台”,没了棍棒的业余舞者,绕着竹枝,拾起貌似战斗、实为追逐的游戏。

晚餐后,幻灯片放映时间。仍是那座“舞台”,竹丛前,扯起一块白布,亚洲象、大独角犀牛、孟加拉虎、猎豹、河马、野牛、懒熊、野猪、鳄鱼、巨蟒、猿猴、野鹿、羚羊、孔雀、鹦鹉以及更多不知其名的飞禽……走马灯似地更迭于猎奇者面前。

奇特旺,亚洲最佳国家公园之一,1984年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拥有高度密集的野生生物资源……据统计,奇特旺每平方公里生物重量高达18950公斤,高于亚洲任何其他地方,与非洲保护区水平相接近……

一面解说,导游一面赞叹,语气中独有一份不容辩驳的骄傲。为活跃气氛,他也插播丛林八卦——猛兽相残、生吞活剥的画面——并不时爆出啧啧的惋惜。导游爱大象,爱犀牛,爱虎豹,爱家乡,乃至一再强调:奇特旺,亚洲大独角犀牛最后栖息之地……奇特旺,孟加拉虎最后避难之所……之一……

你为幻灯片里的世界而震惊——除去长颈鹿,除去亚非物种微妙之别,酒店身外,近在咫尺的丛林里,似乎出没着非洲大陆蕴藏的一切走兽——奇特旺,果真是另一座具体而微的非洲?!

放映结束,你走出酒店。

一条小街,潮湿、浓密、冰冷的黑暗里,看不见的野兽默默注视的人烟中,仍有几处店家,举出灯火。

酒吧无趣,为虚掷时光,你去流连商铺,流连散发着霉味、铺陈着真真假假手工艺品的捱挤天地。

你好,再见;你好,再见;你好……你忽然发现一叠草纸间的绘画,笔迹质朴,色彩鲜醇,毕加索或顽童涂鸦一般,以平面探索立体,凭稚拙描绘神秘。

店主道:若购此画,即为善举。

你大惑不解:何出此言?

店主答曰:此画出于塔鲁妇人之手,所得款项,皆回馈塔鲁女性社会。

店主见你并未多言,只一味翻拣有趣画面,忍不住上前一步,再道:塔鲁妇人绘画,多以大象为题,纸张亦得乎大象草浆,原汁原味,风情袭人……

你于善举之说不以为然,却独爱这泥香扑面的画卷。比较再三——构图,色彩,旨趣,机心几何——终于请得一幅母象孕育图,借张报纸,裹成画轴,携回你所寄身的荒凉宇宙。

第二天,早上6点,拉开窗帘,世界早已陷入一片浓雾。树木躲躲闪闪,寒虫或僵直不动的猎物一般,落入无数虚张的蛛网或面纱。

离开酒店,拐入昨夜流连的小街,眼前却是另一样乾坤:空气黏湿如奶浆,铺天盖地倾倒而下,挂住屋舍,挂住电线,挂住数步之外便已难见的身影……画面褪色,仿佛现实悄然寂去,仅剩躯壳一张,晦暗,幽闭,继续哄骗依赖现实生存的人类。

钻入浓雾,钻入超越现实的帷幕,你不时与象影狭路相逢,一只,又一只,赶象人致意,喝令黑影停下脚步,静候你调整焦距、按动快门……帷幕深处,你以为能摸出岔路,重返塔鲁村庄,结果,你只是撞向一堵又一堵墙壁……两个白种女人,坐在树下,幕脚,围墙里,举起刀叉,分享一顿白雾交织的早餐……最终,最终呵最终,你抵达一处“交通枢纽”:公路边,五只大象撩开幕帘,比肩而立,安静,恬美,睡熟一般,丝毫不去理会渐渐醒来的世界;吉普车偃旗熄火;自行车一闪而过;偶尔,浓雾被奔涌的轮胎撕开一道裂口,但幻影退去,伤处迅速愈合,帷幕里,仍是一大片苍茫茫的虚无。

早餐后,过河入林。

浓雾依然裹缠大地,你与混得厮熟或素不相识的伙伴一道,穿过酒店身后的树丛,穿过长途车站,走进“皇家奇特旺国家公园”大门。

公园里,不,确切地说,森林里,雾气更稠,晴日一身苍翠的树木,眼下,数十步外,便仅剩淡淡几笔墨黑。象声自墨黑背后渗出,先是一片悉窣,和风拨动草木一般,而后便是沉缓中见轻盈的脚步,愈来愈近,不多时,一队庞然大物已转出树丛,踏入你们面前那一小片林间空地。

獠牙伸张、双耳一如印度地图般披挂的巨象们,依次靠近一座木台。你们四人一组,分批登上这座木质飞机舷梯,小心翼翼,自二层楼的高度,跨入大象背上早已捆扎好的木轿。木轿虽不宽敞,恰可容下四人,每人各据一角,双腿分别送入木栏两侧,脊背互抵,却也稳稳当当,怡然自在。

赶象人威武,手持板斧或弯刀,安然跨坐于庞然大物项间,一双黑红赤脚,直追马镫一般,踩向象耳根部。

秘境览胜自此启动。大象出发,好似坦克,突然一抖,而后便是两颤又三颠,你们抓紧木栏,心下一紧,片刻后,却又觉得这颠簸舒坦无比——庞然大物步履虽重,但力道经脚掌、肌肉、筋骨及皮肤渐次传来,早已减震作一波又一波温柔的起伏——象背上,你们晃晃悠悠,乃至自觉飘飘荡荡,别有一分置身世外的轻快,仿佛大象的每一步,都是自然借一具温顺肉体,递送与异乡人的问候,真挚,亲切,暖意洋洋。

丛林向下,凹地成河。大象不慌不忙,如履平地,坦然涉入雾气中混浊的河水。那河水倒也平易,无激流,无漩涡,最深处亦无力吞没象腿。

对岸,草地。天地间挂起一张吸音薄纸,不知不觉,已滤去一切多余的尘声。

象脚迈上河岸,你的心忽然异常踏实、安定起来——寂静里,鸟鸣被放大,清晰之极;座骑的脚步也清晰之极,你几乎听得见每一根草木遭逢践踏发出的惊呼。

草地,正是你幻想中非洲的草地,宁静,铺张,粗砺,好似另一只巨象脊背,宽阔至无边。

雾气渐渐淡去。行之未远,河滩里,忽然冒出两头犀牛,独角,灰褐,披坚持锐,望见大象,并不避让,反倒迎面踱将过来,多时未遇访客一般,竖高双耳,瞪圆小眼,翘翻鼻孔,直将闯入者一一瞧个真切。大象并不属意犀牛,停顿片刻,扭身便走。犀牛却不肯善罢甘休,主人似地,派出代表,偏要十里相送。代表不远不近,尾随着大象,一面保持车距,一面将草浪里浮行的舟楫送入另一片苍翠翻滚的境地。

天晴了,日光如瀑,倾盆而下。只一瞬,乾坤里豁然洞开,直教你眼中塞满各色深浅浓淡的生机——近草,远树,错落相间,丰饶繁茂——无论或远或近,或青或黄,凡枝叶张举处,皆映出翩翩水光,雾洗过,风吹过,天地大美,相看不厌。

刹那间,你仿佛回到祖先的土地。那些可见或不可见的草木虫鱼飞禽走兽,已与你息息相关,直如兄弟姐妹。你不再感到孤单。因为,在这里,自然怀抱中,你无足轻重,但神秘祝福与护佑却时时将你环绕——祝福来自万有灵性,护佑则因你与自然本来便是一体,即便生命消失,你仍归于地火水风,循行不息。

你正喜悦,舟楫已离开草地,转入白花盛开那灌木丛中。你眼中怀有大义的自然,却是座骑嘴边经济实惠的自助餐厅。一路上,大象长鼻擅舞,不需额外迈出半步,便将道路两侧远远近近的青草、树枝席卷而来。吃啊吃啊,它就这么劈劈啪啪,一路饥不择食,一路大快朵颐,俯仰拾取间,竟是片刻也不肯停歇。

象儿聪慧,情感丰富,平日里温良恭俭,一旦暴怒,却能掀翻整座村庄。所谓邪秽在身,怨之所构,一如人类,象儿暴怒事出有因:恐惧、绝望、生存压力、亲朋亡故……凡此种种,皆于心底烙下创痛,生出邪秽,乃至最终深陷癫狂境地。

你们身下这头大象,山高水好,和容相携,虽一味贪吃,却低眉顺眼,自是俯首甘为孺子牛。走着走着,昨日象营里不幸获赠半脸鼻涕那位帅哥,更换镜头之际,一时失手,竟将镜盖丢入草丛。赶象人闻讯,一声喝令,但见象儿长鼻轻摆,只向草中一探,再一翻卷,镜盖早已举过头顶。失主大喜过望,急急摸出香蕉一只,象儿捏去鼻间,羞羞答答,奖章一般摩挲了许久,实在斗不过垂涎,才囫囵吞枣,一举抛入口中。

白花朵朵的激流,比河水更深,灌木丛稍一起伏,已将大象腿腹吞入一湾浓绿。及至涉入乔木参天的森林,眼前景观,仅剩一株又一株扑面而来的巨树。

奇特旺,“密林心脏”,名不虚传。密林即迷宫。你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一任座骑披荆斩棘,将你们载向张牙舞爪的混沌深处。赶象人抽出板斧或弯刀,奋勇迎战阻碍前进或即将奇袭而来的枝蔓——那是一根根被大象撞开又迅速弹回的刀枪棍棒,攒足劲道,毫不留情挥向闯入者的大腿、躯干或头颅。赶象人利刃翻飞,你们留意留意再留意,但仍不时为怨忿射来的暗箭所伤。林子密得惊人,虽有象队日日行走,早已辟出小径一条,而那贪婪枝蔓却恨不能夜夜疯长,一心抹去迷宫里任何多余的暗示、缝隙与破绽。

游荡,游荡,鬼打墙一般游荡,你们偏向无路处游荡。两个小时,或两个世纪,象背上的猎奇者终于游荡向迷宫的边缘。正在这时,数十米高的树梢上,忽然现出翠绿孔雀一只。悄悄地,你们举起相机,设定光圈,聚焦,揿动快门,咔嚓,咔嚓,咔嚓……孔雀仿佛听见一阵枪炮,拍拍翅膀,急忙扯个弧线,掠向密林之外的深草。

走出迷宫,再次过河。象儿们汇聚河心,拉屎,撒尿,****,为下一间自助餐厅清空肠胃,重整心境。

短暂的幸福即将结束。再见,烈日;再见,雾霭;再见,花草;再见,林木;再见,大象;再见,犀牛;再见,孔雀;再见,无缘相见的鸟兽与虫鱼;再见,无缘丈量的土地与河湾……它们暗中告诉你的,你决意向明处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