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私塾学堂里,孙福正摇头摆脑给几个学子读着三字经:“……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亲家!孙福!”楚满堂在窗户外面招呼道。
孙福停下来,看看窗外一脸焦急的楚满堂,对学子们说道:“从人之初性本善到人不学不知义,熟读五遍!”
众学子参差不齐地摇头摆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孙福满意地点点头,这才从房子里面出来,低声道:“满堂啊,你这是干哈来了?没看我正教书呢吗!”
“亲家啊,快点吧,亲家母出事儿了!”
楚满堂把孙福的手攥住,从老榆树后面一路小跑,把他拉领着来到苞米地。孙福大惑不解地看着楚陈氏将孙刘氏从苞米地里面搀扶出来,他愣了一下,旋即就双手抱头蹲了下来。
“孙先生,你看你咋还蹲下了,快点把亲家领回去吧,想开点,可别出啥事儿啊!”这功劲儿,楚陈氏好心劝起孙福来。
孙福看着衣衫不整的孙刘氏,长叹一口气,站起来,一把将自己的媳妇的手腕抓在手里,一句话不说,拖着孙刘氏就朝屯子里面走去。
楚满堂和楚陈氏站在苞米地头看着孙家两口子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爹,别看了,这小日本子,牲口霸道的,造孽啊!”
“小点声你,你看我叫你平时下地别梳头,别穿鲜亮的衣裳,对了吧!”楚满堂拉扯了自己的老婆身上那件布丁摞着布丁脏兮兮的土蓝褂子一把说道。
楚陈氏其实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大美人,可眼下却造得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跟个要饭花子似的。她抬手撩了一把垂在脸前的散碎头发,撇嘴嗔道:“就你不嫌俺磕碜!”
“走吧,别说了,回去接着干活,这事儿到这儿就拉倒了,跟谁也别说!”楚满堂弯腰背手,朝小木桥走去。
与此同时,在孙家的堂屋,孙刘氏正跪在地上。孙福手里拿着教学的戒尺,在孙刘氏的肩头和后背用力地抽打着,单薄的蜡染布衫几下就被抽烂了,孙刘氏双手杵地咬牙不哼。
“你个伤风败俗的老娘们儿!祖宗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我们老孙家可是世代书香门第啊,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情何以堪啊,礼何以堪啊!”孙福满脸的老泪纵横,愈加疯了一样对自己刚被日本人糟蹋的老婆痛下死手地打。
在下屋地做饭的楚招弟闻声跑到前头来,惊恐道:“爹,你干哈啊!你咋这么打俺娘啊!”楚招弟扑上来蹲下将孙刘氏佝偻着的身子搂抱住。
“哼!她不配做你的婆婆!从今天起,我也不再教书了,我没脸再教书了,我不敢玷污了祖宗的礼法!”孙福将手中的戒尺在自己的膝盖上猛地一磕,“咔嚓”一声,乌黑的戒尺折成了两段!
孙福将折成两段的戒尺使劲摔在地上,气哼哼地走向后屋,留下婆媳两个在堂屋里抱头痛哭。可是楚招弟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个劲儿地问,婆婆孙刘氏就是哭,啥也不说,到后来也不哭了,就在地上呆坐着。
楚招弟无奈,起身去下屋接着做饭,自从家里的地都被老田家强买去了,家里的长工就都辞了,雇来做饭的老妈子也走了,老孙家原本挺大挺热闹的个宅院,一下子就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了,只有孙长发一瘸一拐地进进出出,嘴巴里面不知疲倦地“啊啊”着,脏了吧唧的蒜头鼻子下面,永远吊着两行清鼻涕,“吸溜吸溜”地吸着。
没有人注意到孙刘氏啥前儿走出去的,楚招弟起出来一锅的玉米面大饼子,熬了一盆小咸鱼,又扒好了大葱,洗好了旱黄瓜,到前头的酱缸打了一碗大酱,就招呼公爹公婆还有小叔子鼻涕泡孙长发吃饭,可是这时候是前屋后院的都找不着婆婆孙刘氏了。
“爹,我娘哪儿去了,没在屋,前屋后院我都找了,是不是上外头去了?爹,要不我上外头找找去?”楚招弟放下手里的菜碗就往出走。
“回来!出去满大街找她,你还想让全屯子人都知道啊?你还嫌咱家丢人丢得不够啊?来吧孩子,坐下吃饭,不管她,死了才好!”孙福拉着楚招弟的手让她上炕。
“爹,我娘到底咋地了?”楚招弟拗不过孙福,盘腿上炕,坐在孙福的对面问道。
“唉!吃饭,流年不顺啊!赶明个儿啊,爹做一场法事,驱鬼杀妖,咱家这老宅子妖邪附体了!”孙福学过易经,会跳大神儿,他想不明白今年家里这是咋地了,好好的日子,咋就一天天的竟出邪乎事儿呢?
孙长发看到自己的娘不在,拿起一块大饼子,抓了一棵大葱就跑出去。孙福说:“这孩子,一吃饭就往外跑!”
饮马河的小木桥上,孙刘氏脸色惨白,回头看了田家村自家的方向最后一眼,抬腿跨过粗糙的柞木栏杆,闭上眼睛,一头栽了下去。
饮马河并非一条很深的河,说它是河,还不如说是条排水沟,是条灌溉渠。平常饮马河最深的河心儿的位置,也只有一米多深,除非在雨季,而现在就是初夏的雨水充沛的时节,饮马河的河当腰儿,有两米多深,人下去,可就没顶了。
楚满堂和老婆楚陈氏终于拾捣完了地,累得腰酸腿痛,收拾了农具,准备回家去了。野村佳彦这个时候骑马来到地头河边,这个日本孩子现在变了,变得整天阴着脸,瞅着挺吓人的。楚满堂拉着楚陈氏往自己的身后拽,听说,田青山家的柱子小两口,就是让这个日本小崽子给祸害的。
那天的雨很大,两个日本人把拉着两个孩子尸体的马车赶到了田青山的家门口,告诉他们,这小俩口反满抗日,被处死了,野村敬二团长发善心,留了他们的全尸,没有像当初处决了田振山那样,把他的人头挂在村头的老榆树上。
现在,野村佳彦骑着高头大马就站在楚满堂夫妻面前。“你们,干完活了?”野村佳彦问道。
“少东家,是啊,我们一大早天没亮就下地了,现在都下晌了,俺们回去,吃口饭。”楚满堂点头哈腰道。
“吆西!你抬起头来!”野村佳彦盯着楚满堂身后楚陈氏,用手里的马鞭指向她。
楚陈氏凄惶地抬起头,野村佳彦连忙用手捂了鼻子说:“支那猪!真臭,快点滚!”
可就在这时,抬起头来的楚陈氏因为并不敢直视野村佳彦的眼睛,她越过野村佳彦身边的眼神正好盯在饮马河边的泥滩上,一个飘浮在河边的蜡染印花蓝布褂子,还有一条白色的胳膊!
“那儿有个人!”楚陈氏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