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嬷嬷的到来,似乎对楚咸贞一点影响也没有,她还是安安静静坐在妆台前,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一具不会说话也没有气息的人偶。
自家姑娘的脾气,紫芸还是知道的,她性子娇气,一方面十分害怕太夫人,另一方面,又极为看不起太夫人身边的这位贾嬷嬷,正因如此,贾嬷嬷才会在太夫人面前肆意编排,诋毁长房。
不管怎么说,这位贾嬷嬷毕竟是太夫人身边得脸的人物,轻易得罪不起,她只好硬着头皮出去应付。
贾嬷嬷见只有紫芸出来,冷笑一声:“四姑娘真是好大的排场,连嬷嬷我都见不得了。”
紫芸强笑道:“嬷嬷这是哪的话,四姑娘这几日病得不轻,奴婢们也很是着急,这不,姑娘还没醒呢。”
贾嬷嬷岂能听不出她话外之意,前几日太夫人一直在请大夫给三小姐诊治,愣是把这芳苓院的四小姐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此看来她们心中怨言还不小。
“四小姐怕是不知道,被她从楼阶上推下去的三小姐,到现在也没有醒。”
紫芸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看来今天贾嬷嬷是打定了主意要寻姑娘麻烦,自己人微言轻,怕是想护也护不了,只盼着夫人能尽早回来。
“三小姐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紫芸恭谨地低下头去。
贾嬷嬷却得理不饶人:“三小姐会不会有事,不是我们做奴才的说了算的,但四小姐戕害姐妹一事,还得老妇人来做决断。”
紫云咬着牙:“这件事我们姑娘是无辜的,还请嬷嬷在太夫人面前解释一二。”
“解释?”贾嬷嬷冷哼:“嬷嬷我活了这么久,还真没见过如此冷血之人,竟连自己的亲姐妹也算计,要我说,都是你们这帮刁奴带坏了四小姐!”
紫芸向来脾性好,但听了这番话,却是忍不住怒火中烧,正欲反驳,听得房中传来一个柔婉清泠的声音:“嬷嬷年岁大了,外面天寒,还请嬷嬷进来说话。”
这口气,虽称不上恭顺尊敬,却也算是柔和亲切了,紫芸和贾嬷嬷双双怔住,一时间不能确定,刚才听到的到底是不是出自四小姐之口,还是紫绛出来亲自证实,两人这才相信。
贾嬷嬷进屋时,楚咸贞正斜靠在床榻上,捧着白瓷碗小口小口的喝药。屋内的光线本就昏暗,楚咸贞一头漆黑的长发,更是衬得那巴掌大的脸惨白无比,她见了贾嬷嬷,先是浅浅一笑,而后有气无力道:“劳烦嬷嬷亲自跑一趟,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奈何身在病中,体虚气弱,无法亲自去给祖母请安。”她微蹙眉心,似乎真的很是忧伤,“怎么办呢?祖母一定很生气,会认为我悖逆不孝,罔顾礼法。”
她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她醒来之前,从紫绛口中听到的那几句埋怨,就足以说明一切。
这回轮到贾嬷嬷语塞了,她到底是个奴才,总不能在主子面前大放厥词,她略一思索,道:“姑娘既然明白这个理,那就不要再违逆长辈了。”
楚咸贞点点头:“嬷嬷说的是。”语毕,又吩咐一旁的紫绛:“我现在就去给祖母请安,你和紫芸去后院把那紫藤的春凳搬来,抬我去祖母那里。”
紫芸和紫绛顿时傻眼了,姑娘莫不是在开玩笑吧?一来她身子还未好,经不起折腾,二来这么大张旗鼓地抬着她去福寿斋,不叫全侯府的人看笑话嘛。
可看姑娘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在开玩笑,碍着贾嬷嬷在,两人也不好多问,只能依言去后院抬那张藤编的春凳。可刚走到门口,就被喝住:“没眼色的东西,姑娘身子弱,这么折腾是想要她的命不成?太夫人自来爱护小辈,必然不会允许姑娘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
贾嬷嬷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两个小丫鬟并不是听不出来,只不过贾嬷嬷的意思倒也正中下怀,姑娘就算要尽孝,可不必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既如此,那便劳烦嬷嬷,替我谢谢祖母的慈爱之情。”
“姑娘放心,老奴定然将话带到。”
此番谈话便算是告一段落了,楚咸贞与贾嬷嬷之间,从头到尾一直都极为融洽,连红脸的时候都没有。这还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如此和平共处,紫芸不解,贾嬷嬷更是不解,来之前,她把如何训斥紫芸紫绛,如何刁难宋咸贞的话都想好了,怎知到头来,后面的那些话,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更让她气闷的是,她原本是来逼迫宋咸贞去认错的,当然,以她的性格,是决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的,到时候,她便可以扣她一顶目无尊长、德行败坏的帽子。可没想到,自己还没说什么,她就主动低头,还提出立刻去给太夫人请安的要求,她若真有心,就不会让那两丫头去拿春凳抬她,若真是让她这么做了,岂不是昭告天下,侯府的太夫人为人苛责,虐待小辈?
也不知那位任性骄纵的却又愚钝呆蠢的四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机敏了,回忆起刚才相处的一幕,贾嬷嬷发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被她牵引着,自己完全失去了主动性。
想来想去,她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或许是病了一回,懂了些规矩吧。
此刻,楚咸贞的房里,紫芸和紫绛也是松了口气,没想到原本看上去极为棘手的事情,竟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贾嬷嬷临走前,还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不但没有强逼着姑娘去认错,反而还让她多休息几日。
紫绛拍了拍心口:“一开始,我见贾嬷嬷气势汹汹地来咱们院里,真是吓坏我了。”
紫芸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已经睡下的楚咸贞,道:“姑娘这一病,竟好似长了许多岁似的。”
“是吗?”紫绛也随着紫芸的视线看向楚咸贞:“姑娘好像确实有些不太一样了,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吗?紫芸轻轻摇了摇头,姑娘的改变,并不是她的言行举止,而是她的眼神,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姑娘眼中凝着的,是一种无尽的沧桑,暖意的微笑下,是深埋千年的寒冰,坚硬又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