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捐髓着实凶险。为保证在骨髓保质期的四十八小时内完成手术,捐献者的骨髓采集手术和患者的清髓手术,在青岛和北京两地同时进行。当骨髓采集量刚刚达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意外突然出现。由于医院用来采集骨髓的细胞分离机程序出错,导致采集被迫中断,必须临时转换医院、更换设备方能继续进行。由于第二次捐献紫月是瞒着公婆一家的,所以当时只有娘家妈张巧燕陪着。当院方安排程紫月转院时,原本就反对紫月二次捐献的张巧燕,担心女儿健康受到影响,疯狂地阻挠捐献行为往下继续。医院派出一干人马一再做张巧燕的工作,仍然无法得到支持。张巧燕声泪俱下地怒斥,“患者的死活与我女儿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女儿在采集过程中受到意外伤害谁来负责?”张巧燕亲自开车,强行将紫月带离医院,拉回自己家,将其关在屋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并警告她,如果她不听话,她会通知公婆一家,让他们来进行劝阻。
而此时此刻,在北京某医院的汤煜峰,清髓手术已经完成。也就是说,在移植前患者必须摧毁自己的造血干细胞系统,使其白细胞降为零,这时候,免疫系统和造血系统也全被摧毁。若无新的造血干细胞及时输入,患者若想恢复健康,可能性几乎为零。细胞分离机出故障,这是连医院都没料到的事,这种意外是医院从未碰到过的。这一从天而降的故障导致的采集突然中断,对躺在手术室里静静等待救命骨髓的汤煜峰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如果捐献者就此反悔,停止捐献,受捐者面临的只有一条路:加速死亡。那一刻,汤煜峰的生命已经游走到了悬崖的边缘,在他摇摇欲坠的信念里,差不多已经不再有“活下去”三个字了。
晴天霹雳一般,听到这个消息的汤泊仰天长叹,心如刀割,朱雅莉捶胸顿足,心又蹦到了嗓子眼。夫妻两人临时做出决定,马上飞赴青岛,哪怕尊严扫地,跪地乞求,也必须求得捐献者继续献髓,救儿子一命。然而就在他们要出发的时候,青岛那边好消息又传来——程紫月从父母家的窗口跳出,自己驱车赶到新安排的医院的血液科,重新回到分离机前,让骨髓采集得以继续。这次手术一波三折后终于成功,谢天谢地,汤父和汤母相拥而泣。
见女儿傻到这种程度,张巧燕哭骂一番后,也只好作罢。还好,第二次采集后女儿没有出现任何不适及病症,张巧燕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由于紫月不愿坚决反对此事的夫家知道,也为了不制造矛盾,张巧燕一直替女儿瞒着此事。
都过去了。感谢主刀医生,让手术如此成功,让她有机会和他坐在一起,喝咖啡聊天、回忆往事。
紫月笑了笑,如实道:“当时医生怕影响我的情绪,用黑布把我的眼睛蒙上了,不让我看。说实话,躺在手术台上,我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那时候有没有反悔?”
“要是反悔,今天你就不会坐在这里问我这些问题了。”紫月咯咯地笑起来,“你想想,那种时候怎么可以反悔?那不就把你坑了?我妈反悔得最厉害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最终没有拧过我。从小就是这样,有分歧的事,最终都是她从我。”
“看不出来,你还挺倔强的。”汤煜峰笑了。
“不倔强不行啊。那边的病人躺在病床上等着呢。我这边如果反悔,病人就没命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害怕,怕一条人命丢在我手上。我给了人家希望,就不能让人家在以为万无一失的情况下突然希望落空。那样罪过可就大了。”
“你害怕针头吗?针头扎进血管的时候痛吗?”
“怕针头,更怕针管。从小到大打吊瓶,我都不敢看针管。红色的血回流到针管里,我看一眼,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我把脸扭向窗外,不去看它,这样就不那么紧张了。”
“难为你了。”
“没事的,都过去了,一切都好了。”她又笑了。
“采集完了有什么反应?”他又问。
“一开始没什么反应。大约一个小时后,脸麻,舌头也麻,左手还有点抽筋,把我妈吓坏了。医生说是正常反应,还好,医生没说谎,休息一晚,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
不知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两个人聊得很愉快,似乎还有很多话题想要交流,都是和其他人无法交流或分享的生命感受,这次终于找到了诉说对象。意犹未尽之时,紫月忽然抬腕看了看时间,惦着接孩子放学,只能就此打住。
这次见面,在紫月心里,再想到那个受捐者,不再是一个笼统的“白血病患者”,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叫汤煜峰。他有单纯的笑容,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凝聚着人间最真诚的一份感情。他让她终于体验到了当姐姐的美好感受。
她在见面之前的一些想法,也完全扭转了。之前她以为他送那么贵重的礼物,或许是对她仍有所求,拿重金收买她在关键时刻的继续奉献。见面之后,她不能让自己这么想了,有那样清澈眼睛的人、有那样单纯眼神的人、有那样明亮笑容的人,不会有那么复杂的预谋。是她自己把人想得复杂了。有了新的看法,紫月愈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这么美好的一份感恩,怎么可以拿贵重的礼物去给它定价?所以那块玉,一定要退给他。
不管怎么说,他是名患者。虽然康复得不错,可毕竟和健康人不同,随时都会面临与医院打交道的风险。那块玉很值钱,关键时候,病人比健康人更需要钱。
这一天,雪岚过得十分煎熬,有失落也有伤感,还有担心和不安。
汤煜峰一大早从家开车出去,不知到哪儿去了。翠缘庄里,一整天不见他的人影儿。中午,雪岚发了两条短信,叮嘱他别忘了用药。每次他都是淡淡地回一个字:“哦”。她没打电话给他。每次他在外面,她无事打去电话只会招他生气,无论找什么借口都会被他一眼看穿。她忍不住向周全抱怨,“他去哪儿了?他到底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打个招呼?”
周全说:“和你说了,峰哥一早来电话,说去见一个朋友,今天就不过来了。你不会变成祥林嫂了吧?叨叨多少遍了?”
“叫你跟着他,你怎么没跟着他?要是出什么意外你担着啊?”
“他长着两条腿,又是老大。我就是想二十四小时跟着,那也得他愿意啊。”
傍晚六点,雪岚离开翠缘庄回到家里,小院里仍不见那辆熟悉的车。雪岚不甘心,跑到汤煜峰的房间,床铺整整齐齐的,是一早出去就没回来的样子。
她问奶奶。奶奶就反问她:“小峰没去店里上班吗?”
朱雅莉也感到吃惊,“雪岚,你哥早上出门时说今天跟一个外地朋友见面,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他没和你打招呼吗?”
雪岚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她的心掉进了冰窖里。他和妈妈说了,和周全说了,单单不和她说,连个招呼都没打。
汤泊刚进门,见此情景便大骂儿子:“这个混账,出去怎么不和雪岚说一声?”转而又安慰女儿,“雪岚,你甭往心里去,早上我看他起得挺早,出门挺急的。你还没起床,可能没来得及。”
雪岚知道这是爸爸在安慰自己,便忍住伤心,回过头来一把挽住爸爸的手臂,仰头对爸爸噘噘嘴,摆出一个轻松的笑脸,“没事儿,爸,我哥就这德行,我再清楚不过了。”
汤泊抚抚女儿的头,又拍拍女儿的肩,就像小时候那样。她从四岁来到这个家里,做了汤泊和朱雅莉的女儿,一家人谁也没拿她当过外人,她也从未拿自己当过外人。养父养母给了她一个温暖舒适、亲情无限的成长环境。小时候她在养父母面前撒娇耍赖的时候,不了解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她是他们收养的孤儿。汤家确实是将她当女儿养的,也打算等她长大了,给她找一个好人家、找一个好对象,拿出一笔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让她有一份让人放心的生活。这也算对得起当年她奶奶的嘱托,却不想,她越长大,越不愿离开这个家。
明眼人都知道,雪岚的个人条件相当不错,漂亮、活泼,小时候练过舞蹈,一直保持着芭蕾舞演员的曼妙身段。上初中时,就有不少小男生围着她转,大学毕业后更有不少条件不错的青年才俊追求示爱。但雪岚到如今都二十五岁了,竟然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一场恋爱,因为她对谁都提不起兴趣。朱雅莉托朋友给她介绍过一个对象,长得帅气,有海外留学背景,修养相当好,父母身居要职,可雪岚礼节性地去见了一次,就不肯赴约了。人家对她一见钟情,一次次打来电话,找各种借口送礼物上门,可雪岚始终冷脸对待。任凭朱雅莉怎么劝说,她都我行我素,不予理会。到了最近这一两年,她尽管不明说,但所做所为,无不向汤家人透露一个信息:她不是不恋爱,其实她早已恋爱。她爱的对象是汤煜峰,并且决心非他不嫁。这让汤泊和朱雅莉既喜又忧。喜的是这女孩是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品性单纯、心地善良,打小就招人疼爱,尤其是对哥哥有一份绝对纯洁和忠诚的情感。当初汤煜峰奄奄一息躺在无菌舱时,雪岚寸步不离、日夜陪着朱雅莉,守在无菌舱外。那次听说捐献者那边出现意外,发生动摇,雪岚吓得整夜地哭,眼睛肿得像桃子。把儿子交给这个女孩,让一手抚养成人的养女变成儿媳,依然生活在一个家里,依然喊自己爸爸妈妈,亲上加亲,还有比这更美满的缘分吗?更何况雪岚比起外面那些冲着汤家资产而企图与汤家结缘的女孩子们,不知要强多少倍。可令汤家父母忧虑的是,这份情感一直是雪岚一厢情愿,汤煜峰自始至终没有流露过与她类似的想法。虽然她不在意他的态度,一如既往,虽然她坚信滴水穿石,相信他会有改变心意的一天。可是,汤泊和朱雅莉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们担心这份来自单方面的感情,最终会成为伤害女儿的利刃。然而感情的事,谁也无法控制,他们既无法说服儿子,也没办法劝退养女。无奈之下,也只有顺其自然,见机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