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紫月和张巧燕太难过,赵洪波和郑绪芳送钱时撒了个谎。
“钱是斯文找朋友凑的,从北京转过来托我们交到你手上。他说等在北京站稳脚跟,就回来看橙橙。”
这句话是郑绪芳说的。说得不那么流利。
她说这话时,赵洪波始终垂着头,抬不起头来的样子。
待赵家夫妇离去,张巧燕指着银行卡道:“看,不逼就没钱。一逼,这不就有了吗?赵斯文,算他的良心还没有被狗吃净。”
过了一会儿,张巧燕又道:“到北京都好几个月了,还没站稳脚跟?事实验证了我的判断,以前人模狗样的,都是凭借你爸爸,离开了程家公司,白痴一个。当初把你嫁给他,是我瞎了眼!”
紫月黯然。不管这个人坏到何种程度,有一个事实是不可抹杀的,那就是——他是孩子的爹。母亲说这番话是图嘴巴痛快,却让紫月的伤口撕裂般地又痛了一次。为什么人家的男人都好好的,是穷是富都好好地跟老婆过日子,而自己的男人却这样无情无义?这种没良心的男人太少见了,偏偏摊到了她的头上,也算命中注定。
生活的巨变让紫月和母亲一样有着强烈的落差感。可她所受的教育以及面临的责任,不允许她像母亲那样无所顾忌地哭嚎、发泄出来,抓住一个仇恨的目标随心所欲地诅咒、叫骂。张巧燕时不时就陷入濒临崩溃的境地。紫月必须做到不让母亲承受重压。
把孩子送到康复中心后,紫月决定赶紧找兼职。租房要花钱,吃饭要花钱,橙橙去康复中心虽然已经交上了三年的费用,但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想不到的消费会突然冒出来?而且,她还要还女友的债。可兼职是那么容易找的吗?现在的她还合适干什么?当初大学里念的是建筑设计,读那个专业并非出于个人兴趣。那时候小,前途都是父母给设计的,是父亲给她选的专业,她高考完了,稀里糊涂进了大学。大学期间突然对文学着了迷,闲暇时候开始写诗、写小说,四年下来竟然埋头写了十来万字的稿子。稿子没怎么发表过,作家梦也没成真,但毕业时她已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听从父母的安排,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杂志社来贡献青春和未来。父母倒也开通,没再指手画脚、一厢情愿地替女儿规划前程。这些年在杂志社,天天和文字打交道,她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与圈外人谈诗、谈文学,人家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神经病。想走出去找份挣钱多的工作,可专业技能遗忘了、知识结构老化了。人家那些朝气蓬勃二十几岁的海归、硕士博士,就职都不理想,何况紫月这样年过三十、无一技之长的单身母亲?
以前,紫月工作很轻松。每周只要完成了工作任务,其他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不上班的时候,她喜欢宅在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绣十字绣、看电视、打游戏、炒股、做瑜伽、游泳、做美容、逛街、上网看娱乐八卦、养养花、做做饭……当时那么享受宅在家的感觉,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出门找兼职。如今看来,以往那些相当享受的幸福时光,都是在不知不觉地为今天的茫然失措挖掘墓坑。跌进了墓坑,不想坐等受死,就必须拼了小命爬出来。
连鬼都知道,找个喜欢的工作才会做得开心、才会做得好。可是,她不可以选择工作,她不得不看用人单位的脸色。这就是现实,是工作在选她。通过网络一次次递交简历,却迟迟等不到回音,紫月真有些灰心了。她的信心几乎没有了。
有一天,她去一家网站面试。人家招网络兼职编辑,只要一个人。结果,参与面试的有二三十人,挤满了一条走廊。不用说,紫月落选了。从公司出来,她独自躲进大楼角落的厕所里哭泣,眼泪反反复复地冲刷着她内心的不满、委屈、怨愤和仇恨。哭完了,她又赶紧冲进菜市场买一家人第二天的蔬菜食品,进家门之前还要小心地擦干眼泪,以平静的脸色示人,不能让张巧燕看出哭过的痕迹。
这期间汤煜峰找过她。他发来短信,问她最近忙什么,有没有空出去喝咖啡。恰恰这时,紫月正在厨房做饭。张巧燕听到手机响,便顺手拿起来,瞥了一眼,看到了“汤煜峰”三个字。汤煜峰?这不是那个接受女儿骨髓捐献才活了命的白血症患者吗?这个患者的名字,连赵斯文都不知道,赵家人也不知道,但张巧燕很清楚。因为紫月两次悄悄捐髓,她都全程陪伴。捐髓之后各走各的道儿,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如今他突然找紫月干什么?张巧燕看了短信内容,立即冲到厨房问紫月:“那个白血病患者找你干什么?你和他现在还有联系?”
紫月很尴尬,懒得和母亲解释,也怕解释不清。
“没什么联系。”她说。
“没什么联系他找你喝咖啡?”
“喝杯咖啡有什么奇怪的,再说这只是他的想法。”
张巧燕立即瞪圆双眼,“你和他喝咖啡了?”
为了避免麻烦,紫月否认了,“没有。”
张巧燕严肃地指着女儿,“我告诉你紫月,这个人你不能跟他有任何交往。我敢保证,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找你。他有什么企图你知道吗?”
“他一个病人,能有什么企图?”
“没企图干吗请你喝咖啡?为什么不请别人?百分之一万有企图!还不是为了让你再次捐髓给他?!”
“人家现在身体好好的。”
“你跟他见面了?”
“这么忙哪有工夫见面?发邮件说的。”
“啊?还发邮件?哼,看来他还缠上你了。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允许!如果万一哪天他突然倒下,要你第三次捐髓,这还不要了我的命!”
“要我捐,又没要你捐。”
“你爸早早走了,我还有什么?就剩下你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个什么劲啊……”张巧燕又哭起来。
紫月放下锅铲,关了火灶,搂住妈妈的肩,扶着她离开厨房。
“妈,你放心,我不会有任何事的。为了你和橙橙,我不会允许自己有事。”
“那你答应我,别再理那个白血病患者了。无缘无故地给他无偿捐献,已经积了大德了。他还想要什么?他要再犯病,跟咱没关系,咱管那么多干什么?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呢。”
“我知道了,妈,听你的。”
张巧燕喋喋不休地唠叨,千叮咛万嘱咐,告诫女儿万万不可第三次捐髓。为了让母亲安心,紫月只好拿了手机,给汤煜峰回复过去,“小汤,最近我实在太忙了,暂时不要再找我,见谅。”
汤煜峰端坐于钢琴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宛若精灵的音符从指下飞出,汇成清澈的溪流,在寂静的夜里流淌。
雪岚轻轻呼吸,静静聆听。小时候,每遇到不开心的事影响了正常睡眠时,只要听听哥哥指下的钢琴旋律,她就会很快进入甜蜜的梦乡。
可是现在,她在这首仍然清新的曲子里没有找到甜蜜。她从这清澈的溪流里,听到了缓缓流淌的寥落、烦恼和忧伤。这曲子和他是如此相像,表面上是那么阳光,骨子里却时不时流淌出感伤。
她知道这一份忧伤的来源。趁他洗澡的时候,她偷偷看过他的手机。
那个女人,拒绝了他的约会。其实不应该算什么正式的约会。只是请她喝咖啡,她都不肯。长这么大,她没见过哪位女孩子拒绝过他,这种打击对他来说不寻常。不过,这个女人拒绝他也不是一次两次,按理说他应该产生抗体了吧。
雪岚穿着睡衣,走到窗前,立在钢琴旁。
优美而忧伤的旋律,戛然而止。
“这么晚了,还不睡?”她望着他,多少替他难过,也替自己难过。
“你先睡。”
“哥,你是不是爱上她了?那个有夫之妇?”她一点也不含蓄。
一个在心底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当面问了出来。之前他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她不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再度联系上的。
爱上一个有夫之妇?怎么可能?他自嘲地笑笑,摇摇头。我不会,他想。可是心里那个洞却越来越大,这个洞似乎需要什么来补,可又不知道拿什么去补。
“雪岚……”他神色安静,“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你在想那个女人?”雪岚很固执。既然开启了这个话题,不说出个究竟,她不会轻易罢休。
他并不愿去想那个女人。可是,大脑里管思维的那根神经,不太好控制,他也恼恨自己。
“雪岚。”他依然很平静,“不是我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男孩谈谈恋爱什么的,别一天到晚把时间都浪费在家里面。”
“我没觉着浪费,我愿意啊。”
“也要想想家人的感受,你总这么下去只能让父母担心,听我一句劝,这种状态别再继续了,打住,停止,必须。”他没有明说,却一语中的。
她的心被割了一刀,可脸上依然笑嘻嘻的,“你大我小,就算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也得你先,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没听奶奶天天念叨吗?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耽误不起的,再耽误两年真剩家里了,咱家要是出了剩女那可是头号新闻呢。”
“剩家里好啊,刚好陪伴家人一辈子。”雪岚吐吐舌头,“爸妈都不嫌弃你还嫌弃了?我成你最大的包袱了,你扛不动,是吗?”
“好好一人干吗非要当人家的包袱呢?你看你跟我混到现在有什么出息?我这有一天没一天的,过了今天明儿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呢。”他的言外之意是,他这种身体情况,不定哪天突发意外,老天爷打个招呼就把他收了去。
“那我就陪你过今晚,不要让我想明天的事。明天怎么样,本小姐才懒得管呢。”雪岚上前搂住哥哥的肩,把脸贴到他脸上嘻嘻一笑。
“我不能不管。”他轻轻推开她的脸,“你总不能陷哥于不义吧。”
雪岚噘噘嘴,“那好吧,我再听你一回吧,哥。”
雪岚转身回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