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聊斋志异(中国古典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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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阳武侯(7)

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甚矣,骂者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慈者也。”

柳氏子

胶州柳西川,法内史之主计仆也。年四十余,生一子,溺爱甚至,纵任之,惟恐拂。既长,荡侈逾检,翁囊积为空。无何,子病。翁故蓄善骡。子曰:“骡肥可啖。杀啖我,我病可愈。”柳谋杀蹇劣者,子闻之,即大怒骂,疾益甚。柳惧,杀骡以进。子乃喜,然尝一脔,便弃去,疾卒不减,寻毙。柳悼叹欲死。

后三四年,村人以香社登岱,至山半,见一人乘骡驶行而来,怪似柳子。比至,果是,下骡遍揖,各道寒暄,村人共骇,亦不敢诘其死,但问:“在此何作?”答云:“亦无甚事,东西奔驰而已。”便问逆旅主人姓名,众具告之。柳子拱手曰:“适有小故,不暇叙间阔,明日当相谒。”上骡遂去。众既归寓,亦谓其未必即来。明旦俟之,子果至,系骡厩柱,趋进笑言。众谓:“尊大人日切思慕,何不一归省侍?”子讶问:“言者何人?”众以柳对。子神色俱变,久之曰:“彼既见思,请归传语:我于四月七日,在此相候。”言讫,别去。

众归,以情致翁。翁大哭,如期而往,自以其故告主人。主人止之,曰:“曩见公子。神情冷落,似未必有嘉意,以我卜也,殆不可见。”柳涕泣不信。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无常,恐遭不善,如必欲见,请伏椟中,待其来,察其词色,可见则出。”柳如其言。既而子果至,问:“柳某来否?”主人答云:“无。”子盛气骂曰:“老畜生那便不来。”主人惊曰:“何骂父?”答曰:“彼是我何父?初与义为客侣,不图包藏祸心,隐我血赀,悍不还。今愿得而甘心,何父之有?”言已,出门,曰:“便宜他。”柳在椟,历历闻之,汗流接踵,不敢出气。主人呼之,乃出,狼狈而归。

异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乐?所难堪者偿耳,荡费殆尽,尚不忘于夜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上仙

癸亥三月,与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季文忽病。会高振美亦从念东先生至郡,因谋医药,闻袁鳞公言:南郭梁氏家有狐仙,善“长桑之术”。遂共诣之。梁,四十以来女子也,致绥绥有狐意。入其舍,复室中挂红幕,探幕以窥,壁间悬观音像,又两三轴,跨马操矛,驺从纷沓。北壁下有案,案头小座,高不盈尺,贴小锦褥,云仙人至,则居此。众焚香列揖。妇击磬三,口中隐约有词。祝已,肃客就外榻坐;妇立帘下,理发支颐与客语,具道仙人灵迹。久之,日渐曛。众恐碍夜难归,烦再祝请。妇乃击磬重祷,转身复立,曰:“上仙最爱夜谈,他时往往不得遇。昨宵有候试秀才,携肴酒来与上仙饮,上仙亦出良酝酬诸客,赋诗欢笑。散时,更漏向尽矣。”言未已,闻室中细细繁响,如蝙蝠飞鸣,方凝听间,忽案上若堕巨石,声甚厉。妇转身曰:“几惊怖煞人!”便闻案上作叹咤声,似一健叟。妇以蕉扇隔小座。座上大言曰:“有缘哉!有缘哉!”抗声让坐,又似拱手为礼。已而问客:“何所谕教?”高振美遵念东先生意,问:“见菩萨否?”答曰:“南海是我熟径,如何不见。”又:“阎罗亦更代否?”曰:“与阳世等耳。”“阎罗何姓?”曰:“姓曹。”已乃为季文求药。曰:“归当夜祀茶水,我于大士处讨药奉赠,何恙不已。”众各有问,悉为剖决,乃辞而归。过宿,季文少愈。余与振美治装先归,遂不暇造访矣。

侯静山

高少宰念东先生云:“崇祯间,有猴仙,号静山。托神于河间之叟,与人谈诗文,决休咎,娓娓不倦,以肴核置案上,啖饮狼藉,但不能见之耳。”时先生祖寝疾。或致书云:“侯静山,百年人也,不可不晤。”遂以仆马往招叟。

叟至经日,仙犹未来,焚香祠之。忽闻屋上大声叹赞曰:“好人家!”众惊顾。俄檐间又言之。叟起曰:“大仙至矣。”群从叟岸帻出迎,又闻作拱致声,既入室,遂大笑纵谈。时少宰兄弟尚诸生,方入闱归。仙言:“二公闱卷亦佳,但经不熟,再须勤勉,云路亦不远矣。”二公敬问祖病,曰:“生死事大,其理难明。”因共知其不祥。无何,太先生谢世。

旧有猴人,弄猴于村。猴断锁而逸,不可追,入山中。数十年,人犹见之。其走飘忽,见人则窜,后渐入村中,窃食果饵,人皆莫之见。一日,为村人所睹,逐诸野,射而杀之。而猴之鬼竟不自知其死也,但觉身轻如叶,一息百里,遂往依河间叟,曰:“汝能奉我,我为汝致富”。因自号静山云。

钱流

沂水刘宗玉云:其仆杜和,偶在园中,见钱流如水,深广二三尺许。杜惊喜,以两手满掬,复偃卧其上。既而起视,则钱已尽去,惟握于手者尚存。

郭生

郭生,邑之东山人,少嗜读,但山村无所就止,年二十余,字画多讹。先是,家中患狐,服食器用,辄多亡失,深患苦之。一夜读,卷置案头,被狐涂鸦,甚者,狼藉不辨行墨。因择其稍洁者辑读之,仅得六七十首,心甚恚愤,而无如何。又积窗课二十余篇,待质名流。晨起,见翻摊案上,墨汁浓泚殆尽,恨甚。

会王生者,以故至山,素与郭善,登门造访,见污本,问之。郭具言所苦,且出残课示王。王谛玩之,其所涂留,似有春秋。又复视涴卷,类冗杂可删,讶曰:“狐似有意,不惟勿患,当即以为师。”过数月,回视旧作,顿觉所涂良确,于是改作两题,置案上,以觇其异。比晓,又涂之。积年余,不复涂,但以浓墨洒作巨点,淋漓满纸。郭异之,持以白王。王阅之曰:“狐真尔师也,佳幅可售矣。”是岁,果入邑庠。郭以是德狐,恒置鸡黍,备狐啖饮,每市房书名稿,不自选择,但决于狐。由是两试俱列前名,人闱中副车。

时叶、缪诸公稿,风雅艳丽,家传而户诵之。郭有抄本,爱惜臻至。忽被倾浓墨碗许于上,污渍几无余字。又拟题构作,自觉快意,悉浪涂之,于是渐不信狐。无何,叶公以正文体被收,又稍稍服其先见。然每作一文,经营惨淡,辄被涂污。自以屡拔前茅,心气颇高,以是益疑狐妄。乃录向之浓墨洒点者试之,狐又尽泚之。乃笑曰:“是真妄矣。何前是而今非也?”遂不为狐设馔,取读本锁箱簏中,旦见封锢俨然,启视则卷面涂四画,粗于指;第一节画五,二章亦画五,后即无有矣。自是狐竟寂然。后郭一次四等,两次五等,始知其兆,已寓意于画也。

异史氏曰:“满招损,谦受益,无道也。名小立,遂自以为是,执叶、缪之余习,狃而不变,势不至一败涂地不止也。满之为害如是夫。”

金生色

金生色,晋宁人也。娶同村木姓女,生一子,方周岁。金忽病,自分必死。谓妻曰:“我死,予必嫁,勿守也。”妻闻之,甘辞厚誓,期以必死,金摇手呼母曰:“我死,劳看阿保,勿令守也。”母哭应之。既而金果死,木媪来吊,哭已,谓金母曰:“天降凶忧,婿遽遭命。女太幼弱,将何为计?”母悲悼中,闻媪言,不胜愤激,盛气对曰:“必以守。”媪惭而罢。夜伴女寝,私谓曰:“人尽夫也,以儿好手足,何患无良匹?小儿女不早作人家,眈眈守此襁褓物,宁非痴乎?倘必令守,不宜以面目好相向。”金母过,颇闻余语,盖恚。明日,谓媪曰:“亡人有遗嘱,本不教妇守也,今既急不能待,乃必以守。”媪怒而去。母夜梦子来,涕泣相劝,心异之。使人言于木,约殡后听妇所适。而询诸术家,本年墓向不利。妇思自街以售,缞绖之中.不忘涂泽。居家犹素妆,一归宁,则崭然新艳。母知之,心弗善也;以其将为他人妇,亦隐忍之。于是妇益肆。

村中有无赖子董贵者,见而好之,以金啖邻妪,求通殷勤于妇。夜分,由妪家逾垣以达妇所,因与会合。往来积有旬日,丑声四塞,所不知者惟母耳。妇室夜惟一小婢,妇心腹也。一夕,两情方洽,闻棺木震响,声如爆竹。婢在外榻,见亡者自幛后出,带剑入寝室去。俄闻二人骇诧声。少顷,董裸奔出,无何,金摔妇发亦出,妇大嗥。母惊起,见妇赤体走去。方将启关。问之不答。出门追视,寂不闻声,竟迷所往。入妇室,灯光犹亮。见男子履,呼婢,婢始战惕而出,具言其异,相与骇怪而已。

董窜过邻家,团伏墙隅。移时,闻人声渐息,始起,身无寸缕,苦寒甚战,将假衣于媪。视院中一室,双扉虚掩,因而暂入。暗摸榻上,触女子足,知为邻子妇。顿生淫心。乘其寝,潜就私之。妇醒,问:“汝来乎?”应曰:“诺。”妇竟不疑,狎亵备至。

先是,邻子以故赴北村,嘱妻掩户以待其归。既返,闻室内有声,疑而审听,音态绝秽,大怒,操戈入室。董惧,窜于床下。子就戮之。又欲杀妻,妻泣而告以误,乃释之。但不解床下何人。呼母起,共火之,仅能辨认。视之,奄有气息,诘其所来,犹自供吐。而刃伤数处,血溢不止,少顷已绝。妪仓皇失措,谓子曰:“捉奸而单戮之,子且奈何?”子不得已,遂又杀妻。

是夜,木翁方寝,闻户外拉杂之声,出窥,则火炽于檐,而纵火人犹彷徨未去。翁大呼,家人毕集,幸火初燃,尚易扑灭。命人操弓弩,逐搜纵火者。见一人矫捷如猿,竞越垣去。垣外乃翁家桃园,园中四缭周墉皆峻固。数人登梯以望,踪迹殊杳,惟墙下块然微动,问之不应,射之而软。启扉往验,则女子白身卧,矢贯胸脑。细烛之,则翁女而金妇也,骇告主人。翁媪惊怛欲绝,不解其故。女合眸,面色灰败,口气细于属丝。使人拔脑矢,不可出,足踏项顶而后出之。女嘤然一呻,血暴注,气亦遂绝。翁大惧,计无所出。既曙,以实情白金母,长跽哀祈。而金母殊不怨怒,但告以故,令自营葬。金有叔兄生光,怒登翁门,诟数前非,翁惭沮,赂令罢归,而终不知妇所私者何人。俄邻子以执奸自首,既薄责释讫,而妇兄马彪素健讼,具词控妹冤。官拘妪,妪惧,悉供颠末。又唤金母,母托疾,遣生光代质,具陈底里。于是前状并发,牵木翁夫妇尽出,一切廉得其情。木以诲女嫁,坐纵淫,笞,使自赎,家产荡焉;邻妪导淫,杖之毙。案乃结。

异史氏曰:“金氏子其神乎。谆嘱醮妇,抑何明也。一人不杀,而诸恨并雪,可不谓神乎,邻媪诱人妇,而反淫己妇。木媪爱女,而卒以杀女。呜呼!‘欲知后日因,当前作者是’,报更速于来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