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聊斋志异(中国古典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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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冯木匠(10)

孝归,终不德友于。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不为服,宴饮如故。仁、义益忿。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友于乃瘗母隧道中。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同往奔丧。二人曰:“‘期’且不论,‘功’于何有?”再劝之,哄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操杖先从。人其家,仁觉先逃;义方逾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友于横身障阻之。孝怒,让友于。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震里党,群集劝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而义创甚,不复食饮。仁代具词讼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签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陈状。友于以面目损伤,不能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寝息,宰遂消案。义亦寻愈。由是仇怨益深。仁、义皆幼弱,辄被敲楚,怨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友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因苦劝之,卒不听。友于遂扃户,携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余里,冀不相闻。

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顾忌。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辱侵母讳。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行则怀刃。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以置之。仁、义窃喜,招去共养之,往告友于,友于喜,归,共出田宅居成。诸兄怒其市惠,登门窘辱。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大怒曰:“我归,更无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义各以杖出,捉忠、信,挞无数。成乃讼宰,宰又使人请教友于。友于诣宰。俯首不言,但有流涕。宰问之,曰:“惟求公断。”宰乃判孝等各出田产归成,使七分相准,自此仁、义与成倍加爱敬,谈及葬母事,因并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真禽兽也!”遂欲启圹,更为改葬。仁奔告友于。友于急归谏止。成不听,刻期发墓,作斋于茔。以刀削树,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有如此树!”众唯唯。于是一门皆哭临,安厝尽礼。自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于孝尤甚,惟重友于,虽盛怒,友于至,一言即解。孝有所行,成辄不平之,故孝无一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友于婉谏,卒不纳。友于不堪其扰,又迁居三泊,去家益远,音迹遂疏。

又二年,诸弟皆畏成,久亦相习。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业,三继德,嫡出;次继功,四继、绩,庶出;又婢生继祖。皆成立。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竟,孝亦不能呵止。惟祖无兄弟,年又最幼,诸兄皆得而诟厉之。岳家近三泊,会诣岳,迂道诣叔,人门,见叔家两兄一弟,弦诵恰恰,乐之,久居不言归。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乃归。

过数月,夫妻往寿岳母。告父曰:“儿此行不归矣。”父诘之,因吐微隐。父虑与叔有夙隙,计难久居。祖曰:“父虑过矣。二叔,圣贤也。”遂去,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齿儿行,使执卷从长子继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云南郡庠,与善闭户研读,祖又讽诵最苦。友于甚爱之。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业诟辱庶母,功怒,刺杀业。官收功,重械之,数日死狱中。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功妻刘闻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谁家男子活耶?”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死。冯父大立,悼女死惨,率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妾,裸挞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吼奔而出,诸曾从之,诸冯尽靡。成首捉大立,割其两耳。其子护救,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诸冯各被夷伤,哄然尽散,惟冯子犹卧道周。成夹之以肘,置诸冯村而还。遂呼绩诣官自首,冯状亦至,于是诸曾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适友于率一子一侄乡试归,见忠,惊曰:“弟何来?”忠未语先泪,长跪道左。友于握手拽人,诘得其情,大惊曰:“似此奈何?然一门乖戾,逆知奇祸久矣;不然,徒以窜迹至此。但我离家久,与大令无声气之通,今即蒲伏而往,徒取辱耳。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则此祸或可少解。”乃留之,昼与同餐,夜与共寝。忠颇感愧。居十余日,见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凄然下泪曰:“今始知从前非人也。”友于喜其悔悟,相对酸恻。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鸣,先归展墓。明季科甲最重,诸冯皆为敛息。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息。

举家泣感友于,求其复归。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遂移家还。祖从叔不愿归其家。孝乃谓友于曰:“我不德,不应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俾姑为汝子。有寸进时,可赐还也。”友于从之。又三年,祖果举于乡,使移家,夫妻皆痛哭而去。不数日,祖有子方三岁,亡归友于家,藏伯继善室。不肯返,捉去辄逃。孝乃令祖异居,与友于邻。祖开户通叔家,两间定省如一焉。时成渐老,家事皆取决于友于,从此门庭雍穆,称孝友焉。

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蹈之也?夫门内之行,其渐渍子孙者,直入骨髓。古云:其父盗,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虽不仁,其报亦惨,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若论果报,犹迂也。”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风仪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试。偶过许娼之门,见内有二八丽人,因目注之。女微笑点首,公子近就与语,女问:“寓居何处?”具告之。问:“寓中有人否?”曰:“无。”女云:“妾晚间奉访,勿使人知。”公子归,及暮,屏去僮仆。女果至,自言:“小字温姬。”且云:“妾慕公子风流,故背媪而来,区区之意,愿奉终身。”公子亦喜。自此三两夜辄一至。

一夕,冒雨来,入门解去湿衣,罥诸椸上,又脱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视其靴,乃五文新锦,沾濡殆尽,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贱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听窗外雨声不止,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城。”求公子续之。公子辞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风雅?使妾清兴消矣!”因劝肄习,公子诺之。

往来既频,仆辈皆知。公子姊夫宋氏,亦世家子,闻之,窃求公子一见温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隐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窥之,颠倒欲狂,急排闼,女起,逾垣而去。宋向往甚殷,乃修贽见许媪,指名求之。媪曰:“果有温姬,但死已久。”宋愕然退,告公子,公子始知为鬼。至夜,因以宋言告女。女曰:“诚然。顾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公子以为然。

试毕而归,女亦从之。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至家,寄诸斋中。公子独宿不归,父母疑之。女归宁,始隐以告母。母大惊,戒公子绝之,公子不能听,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之不能去。一日,公子有谕仆帖,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菽”,“姜”讹“江”,“可恨”讹“可浪”。女见之,书其后:“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遂告公子日,“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荐。不图虚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为天下笑乎!”言已而没。公子虽愧恨,犹不知所题,折帖示仆。闻者传为笑谈。

异史氏曰:“媪姬可儿。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则妻妾羞泣矣。顾百计遣之不去,而见帖浩然,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髅’哉?”

《耳录》云:道傍设浆者,榜云:“施‘恭’结缘。”讹茶为恭,亦可一笑。

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曰:“卖古淫器。”讹磘为淫云:“有要宣淫、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内看物论价。”崔卢之子孙如此甚众,何独“花菽生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