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班,他便找刘长生书记,商量提升大户室功能的事儿,和粤海控投共同发起中国基金的事儿。刘长生书记想来想去,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做黄浦投资公司VIP会员暨中国基金筹备办公室的主任,崔钧毅就提出让张梅试试,张梅来公司也两年了,最近工作表现不错,协助吴单做的几个投资计划都成功了。崔钧毅说,吴单一直推荐张梅呢!刘书记就说,让她做吧,试试看。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国庆节兑现奖励方案的事儿,刘书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
回到办公室,他让曾辉玲起草一份任职通知,任命张梅为主任,一会儿曾辉玲就拟好了,他看了一下,把日期提前了一个月,加上了“经数月试用考察”等字样。
他让刘长生书记找申江、卢平,让他们协助他做一个计划,每个中层干部分一套房子,公司里还要再买两辆新车。一辆给刘书记,一辆自己用。又让曾辉玲通知各个处室,让他们也分头准备奖金分配方案。
第二天,申江、卢平做了一个计划上来,计划做得非常巧妙,打出的分数,可以拿到房子的人中,竟然他是96分,全公司第一名,可以第一个挑选,而最后一名恰好就是张梅。看着这个方案,他笑了,这两个家伙,真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完全知道他想要什么,看来,他没有白花心思。
他们二人拿着草案来找崔钧毅,崔钧毅说,这件事儿刘书记管,你们找他。两个人不走,“黄浦的事儿,没有崔总哪里行?还是要崔总先看看。”
崔钧毅就问,第一个挑选,可以挑什么样的房子呢?申江和卢平不约而同地说,你想要什么房子就是什么房子?崔钧毅就问,你们口气不小,你们有多少钱?吴单说,他可以拿出8000万,你们呢?申江和卢平对看了一眼,两个人伸出一个指头!崔钧毅故意问,一千万?两个人笑了,崔钧毅就说,一个亿?两个人点点头!崔钧毅摇摇头,你们也不要这么积极,明年不做啦?不要和吴单比,要和未来比,我也不要你们那么多,我要你们各出4000万吧。
两个人点头,“不过,恐怕太少,我们就各出6000万,这样,公司里的矛盾也会少一点!”
崔钧毅同意了他们的意见,在草案上写下,“1亿2千万”的字样,又在分房方案的名单上,第一名的位置加上了武琼斯,把刘长生从第7名勾到了第二名,最后又加了曾辉玲,他说,“曾辉玲也是中层干部!”他把方案还给他们,交代道:“你们去物色房子,要地段房型都看得过去的,另外,给区里的蒋书记和农行的龙行长也各准备一套。他们是我们的顾问,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最后,形成文件,以党委名义发吧。”
卢平说:“武琼斯放到第一,这个,我们的评分标准就得重新改了。”
“这个你们去重新弄吧,我们不能忘记武总,不管他在不在!”他又问申江,有没有去看过武总,申江说没去过,他就对申江说,“你代我去看看武总,向他汇报一下我们公司的情况,连带把公司分房的事儿,也告诉他!”
两个人正要离去,崔钧毅又招回他们:“听说周重天失踪了?”
申江道:“是啊!一个星期了。他给大航集团带来的亏损超过了三个亿,另外,他欠浦江银行的贷款到底有多少,谁都不知道。”
卢平说:“平死了!”
崔钧毅没有说话。
卢平放在手里的报告,拿出烟来,递给他一支,难过地继续说:“因为不知道你的态度,我们都没有告诉你,好些同学都去过了。”说着他自己点上一支,眼睛里红红的。
崔钧毅一拳砸在桌子上:“是因为周重天欠款?黄平是不应该死的,我们完全可以救他!我们可以把周重天托我们委托理财的钱,直接打给他,换银行贷款,为什么他那么软弱?要走那条路!”
卢平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大家都在议论我们两个,连周老师也不理解我们两个!”
崔钧毅心里一阵难过,为什么周重天没有死,死的却是黄平呢?“你是不是说,我们错了?”
卢平一惊,看着崔钧毅:“我们错了吗?我没有说过!”
申江在边上看不下去,他说:“其实你们两个人应该去看看周妮,到底是同学啊,她这个时候这个样子,你们去看看,也是安慰吧!”
卢平说:“我已经去看过了,也没见到她,至于,崔总还是不要去了吧!”
崔钧毅心里更难过了,他知道他是得不到周妮的原谅的,他害死了黄平,周妮一定会这么想,他怎么就没有料到呢?周重天的那些钱一定是从黄平那里违规弄来的,周重天一定会拉别人垫背。现在果然是这样,他和周重天斗,最终伤害的却是自己的同学黄平。“周妮,她怎么样了呢?”
卢平没有接崔钧毅的话,而是说:“申江,我们走吧!”
崔钧毅向着他们的后背问:“要不要去看周妮?”
卢平头也没有回:“还是算了吧,这个时候去,有什么意义呢?”
申江和卢平出去了,崔钧毅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他感到孤独,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他到底要什么呢?朋友离他而去了,自己最亲密的下属,拒绝和他一起去看望老同学?这是他要的生活么?周重天的悲剧是什么呢?是股票投资理念的失败?是为人的失败?所谓投资实际上是和人生联系在一起的,有价值投资一定是和有价值的人生观相关的。而他自己呢?是成功的么?看到黄平的悲剧,他的内心能平安么?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煎熬。“求你不要在怒火中责备我,不要在烈火中惩罚我,因为你的箭射入我身,你的手压住我。因为你的恼怒,我的肉无一完全;因我的罪过,我的骨头也不安宁。我的罪孽高过我的头,如同重担叫我担当不起……我被压伤,身体疲倦,因心里不安,我就唉哼。主啊,我的心愿都在你面前,我的叹息不向你隐瞒。我心跳动,我力衰微,连我眼中的光也没有了。我的良朋密友因我的灾病都躲在旁边站着,……我几乎跌倒,我的痛苦常在我面前。我要承认我的罪孽,求你不要因我的罪忧愁。……求你不要撇弃我,我的神啊,求你不要远离我,主啊,求你帮助我。”
他用人的智慧战胜了周重天,可是,他在灵魂上却失败了,人的智慧所能做的事情,并不能真正给他带来完全,人的智慧带给他的胜利,并不是真正的胜利。为什么他会感到他的灵魂不安全、不安宁呢?真正的胜利是什么呢?谁能引领他真正胜了整个世界呢?
主啊,我们在你面前恳求,原不是因自己的义,乃因你的大怜悯。求主垂听,求主赦免,求主应允而行。
公司的新车已经买回来了,是超长定制林肯,上海是独一无二的,吴单言语中很兴奋。曾辉玲也说,看了,觉得特别气派。崔钧毅说,给长生书记吧,我年轻,坐着不合适。吴单要他下去看看,试试,他说,另外还进了一辆凯迪拉克,凯迪拉克可以给书记,你出门要气派一点,还是这辆好。
崔钧毅敌不过他们两个人,跟他们下楼,发现那辆车已经停在门口,小王开着车门,笔直地站着在等他,他发现小王穿了西装,手上还戴了白手套。他笑着说:“小王,你今天怎么这么规矩啊?”
小王说:“崔总,销售商给我培训过,这车不是一般的交通工具,是艺术品,司机的打扮,开车风格,都得高雅,得和这车相配的。你要是坐这车,我穿牛仔裤,你还不觉得没面子?”
他做到里面,发现里面的确宽敞,空调已经早早地就开好了,25度,正舒适,吴单和曾辉玲也上来了,曾辉玲坐在对面,车子缓缓启动,曾辉玲在启动中倒茶,竟然一点也没有泼出来,看来小王是认真对待这车了!曾辉玲说,这车里有水壶,可以加热,可以煮咖啡什么的,崔钧毅说:“你已经参观过啦?全部会用?”
曾辉玲说:“哪里是参观,学了一整天呢!和小王一起去培训的。有了这样的车,以后我们可不敢随便,这可不像武总那个时候那辆老奥迪!崔总到底气魄大,和武总不一样的。”
崔钧毅这才注意到,原来今天曾辉玲穿的是旗袍,妆也浓了一些。崔钧毅仰头放松了一下身体,突然发现身下面的座椅动了起来,原来,那座椅是人工智能的,随着他身体姿势的调整,那座椅也在调整,看他躺下去了,曾辉玲摁了一下摁钮,司机座和乘客仓之间升起一道幕墙,车厢里飘起了莫扎特的C大调《庄严弥撒》。
崔钧毅问,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对宗教音乐有兴趣?
曾辉玲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倒在杯子了,一边小口喝,一边说:“不了解你,怎么能伏侍好你,更何况,现在,我们不同以前了,以前我们是农民进城,现在,我们是城里的贵族了,要认真的。你不是老说,做事儿要上路子吗?”
“我哪里要你们伏侍?我可不是那种人吧?”想到曾辉玲说我们是城里的贵族,崔钧毅不禁感怀起来,他当初来上海的时候,哪里想到过,一个打工仔会有今天,坐着超长轿车在街上巡游?想不到的,那个时候,他只是想离开那个小城,离开自己的出身,他想他永远也不能在那个地方达到他的目的地,他渴望的是超越自身,超越他有限的出身,超越他的故乡。
他现在超越了吗?他不知道。其实,超越的终极应该是自我,自我的身躯、自我的精神,从自我的笼子里出来,让自己出现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才是真正的超越。现在,他到了另一重境界了吗?他胜了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名利、欲望、甘苦吗?
曾辉玲看他盯着自己看,脸就红了,他以为崔钧毅在想她刚才的话:“就算是伺候你吧,大家也是愿意的,大家都愿意跟着你呢!不是说,要分房子了吗?都觉得和你一起做事儿,有希望,大家崇拜你啊!心甘情愿的。”
崔钧毅笑了:“那也不是伏侍啊。我们是同事!不过,倒是想请你讲解一下这首曲子!我喜欢是喜欢,没时间了解啊。”
曾辉玲说:“其实我也喜欢弥撒音乐呢!很久了,不喜欢有歌词的东西,觉得那是年轻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希望别人告诉你什么的时候,听的,现在,对别人告诉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更想听那些深沉的可以反复体会的东西。弥撒曲不只是一般的器乐作品,它也是言词作品,罗马教会的弥撒祝祷词一千年来抵制住种种变化而始终保持着原貌,《慈悲经》、《荣耀经》、《信经曲》、《圣哉经及祝福歌》和《羔羊经》构成其五种要素,莫扎特10岁时谱成他的第一部《慈悲经》,12岁写出他的第一部弥撒曲,后来他又谱出十七部弥撒曲。他在谱写最后一部最伟大而又未完成的弥撒曲,即他的《安魂曲》时突然离世。《C大调短谱庄严弥撒曲》,是一部具有古典整体美的作品:风格上紧凑,这不仅表现在近乎完全恪守C大调这一基本调式,中间很少转调,而且还表现在合唱与乐队的结合。《慈悲经》的第一部分在中间“基督,怜悯我吧”一句之后以变奏旋律重现,而《信经曲》则是回旋曲形式,最后在结尾部分,即《羔羊经》重又回到《慈悲经》的行板。一切都是有意识调配的作曲成分,它们使整体达到完美的统一。”曾辉玲突然不说话了,侧耳听里面的一段旋律。
吴单向曾辉玲做手势,要她把音乐声开小,原来崔钧毅闭着眼睛在休息,听他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曾辉玲拿出一条毯子来,给他盖上,又打电话给前面的小王,让他开得稳一点,崔总睡着了。小王问往哪里开,曾辉玲让吴单接电话,吴单说,让崔总睡个好觉,平时崔总辛苦啊,今天就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往哪儿开?就一只往前开吧,开到崔总醒过来。
车子沿着世纪大道向东缓缓滑行,一路过了世纪公园、科技馆,路边的建筑渐渐少了,显出树木和农田来,曾辉玲一会儿也困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会传染,一个人睡了,其他人也会睡,吴单拉过曾辉玲,让他做到后座上来,前坐是给服务员准备的,窄涩得很,不舒服,曾辉玲却是坚持不肯。
一个小时之后,车子到了东海边,上了防洪堤,又沿着防洪堤朝南开,吴单打电话,让小王停车,靠着海一边停,稍微开一点车窗,让海水的味道、海波的声音稍稍透进来一点。小王停了车,因为是逆道停车,他只好下车,到前面站岗,以免迎面来的车找茬子。曾辉玲和吴单成悄悄下车,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了,等崔钧毅醒过来。
崔钧毅醒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他看见窗外,又看看身后,一瞬间的眩惑让他不知道身处何处。最后他终于明白过来了,他是乘着超长林肯出来的,现在怎么到了这里呢?
这片海当初上学的时候,他和周妮、黄平、卢平等来过,那是一个中秋之夜,黄平父亲帮助联系的车子,他们一个班,开到这里,夜餐,跳舞,现在,冥冥之中,他又来到这里,不过物是人非,如今周妮、黄平已经不在了。
他开了车门,曾辉玲一下子从礁石上跳了起来,“崔总,你醒了?”女人到底是敏感些,有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对男人的敏感,她们像有第六感观一样,能知道他们所关心的男人的一切,他们什么时候想睡了,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了,等等,她们都很清楚。
崔钧毅开了车门,下到防洪堤的外沿,沿着石阶走,曾辉玲就在他身后走,吴单指挥小王,开着车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跟着,崔钧毅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是,现在自己有了超长特制的林肯,有了秘书等等,但是,却没有了周妮和黄平。心里的感伤,就怎么也挥不去了。
分房子了,大家都很高兴。
但是,范建华却没有要钥匙,他跟刘长生书记要求把他的房子改成房价一半价值的奖金。
梅捷华不好做主,来找崔钧毅。崔钧毅不理解,范建华到底是怎么了,一套房子40万,他只要20万,难道他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
他到范建华的办公室,问范建华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建华的下属们都站起来,不知道崔总有什么指示。崔钧毅挥挥手,让大家各自工作,拉了范建华出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范建华说:“知道武总为什么会进去吗?是因为他是坏人吗?不是,只是因为他成功了,而且成功得让人嫉妒!”
崔钧毅说:“你太胆小了,诚实劳动得来的,你有什么担心的呢!”
范建华说:“你现在可以保护我们,但是,要是你不能保护我们了呢?”
崔钧毅说:“你说什么话啊?”
范建华摇摇头:“你现在的成功超过了当初的武总。”
崔钧毅不满地反问道:“你是说我跌下来比武总还惨!不仅不能保护你们,我自己也不能自保?”
范建华说:“你的车是你自己的吗?你分给我们的房子是真的属于我们吗?我只是想去安徽乡下,在天子湖边上起一间茅屋,在那儿过冬天钓鱼,夏天游泳的生活。”
崔钧毅气极了:“你个胆小鬼,懦夫,拿着你的20万,滚,去过你的日子,学你的庄子去吧。”
崔钧毅的声音太大了,他的声音在空中到处乱窜,似乎想找一条道跑出去,弄得走廊里嗡嗡,全是它四处撞击产生的回响,刘长生书记从办公室跑出来,拉了崔钧毅。
崔钧毅吼道:“不要拉我,把钱给他,让他滚,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卢平出来,拉了范建华,曾辉玲则拖了崔钧毅。
申江听人说,崔钧毅大声训斥范建华,也出来了,看见走道里只有范建华和卢平,就问怎么回事。
范建华就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道不同。”
申江叹口气:“老范,你是得到的人,和我们不能同日而语啊。不过,你还得再和我们混一段,谁叫崔总离不开你呢?”
范建华一边往办公室里走,一边说:“其实,我也没有得道,得道的第一重境界是超脱于天下,第二重境界是超脱于万物,第三重境界是超脱于生死。我呢?才是第一重、第二重境界吧,超脱于天下,没有贵贱荣辱贫富,但是,还没有超脱生死,我所做的不过是求苟活于世,退而自保罢了,我哪里是什么得道的人呢!”
卢平问:“你真的一定要走?那我们就跟崔总去说,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啊,你要我们带什么话给崔总呢?”
“希望崔总凡是都能顺其自然,任其自生自灭,所谓成功,在我看来,就是这个意思。”范建华理了桌子上的文件给申江。
申江看,是一份黄浦证券发展规划,他顺手翻翻,发现范建华提出来的是收缩股市投资,渐渐地转向地产投资,范建华的意思是股市恐怕已经到高峰了,但是,地产开发才刚刚开始,随着住房制度改革的开始,分房没有了,老百姓只能买房了,以后相当一段时间内,地产会成为中国的支柱产业,不如收缩股市生意,投资地产。申江看了,摇摇头,他说,崔总是股市专家,他哪里会有心思做地产?大凡做了股票的,很少有能回头做实业的。不过,申江对范建华的这份报告很佩服,觉得现在股票是越来越难做了,实业恐怕还是得做,巴菲特与其说是股票投资大师,不如说是实业投资大师,他是用实业的方法做股票的。
卢平也翻了,问范建华怎么有这些想法的,范建华说,一般的道理来自于思虑,好的道理呢?来自孤寂,而最好的道理则来自道那若有若无的声音。我的呢?现在是来自孤寂,没有人说话,反倒让我有时间潜下来听内心的声音了。
卢平和申江就劝他,既然你在这里也可以听内心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范建华说,最高的声音不是从寂寞幽闭那里来,而是要从空旷玄冥那里来。
知道范建华去意已决,卢平和申江两个人便不再劝他。但愿他真能找到他的空旷玄冥。
两个人一起出来,到崔钧毅那里去。
可是,他们到了崔钧毅的办公室,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