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瞎子回过身来,看看大家,又看看堰塘。终于,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分一半就一半!我张瞎子豁出去了,不过话我可说在前头,要是我死了,或者把我关进班房了,你们可要对我一家老小好一点哦?”
大家终于对张瞎子感恩了:“要得,要得。”“张队长,你放心,我们记得到你的,要是你被关进去了,我们轮流给你送饭去,还要把你全家养起。”
粮食终于分到各家各户的箩筐了。尽管多分了一半的公粮,与大家的期望相比还是显得少。
踏着夜色,挑着两箩筐稻谷,父亲唉声叹气地问我:“三娃子,今年的粮食不够吃,你还是去找生产队养活吧?”
饥肠辘辘的我哪敢出声。见我默不作声,父亲又问:“你晓不晓得这些分来的粮食都是我补款买回来的?”
我只有更加不好意思地低头走路。其实我说“是生产队养活的”,一半是故意气父亲的,一半觉得粮食是生产队分的,自然有一半是生产队养活的。哪晓得田地原来有我家的,更不知道分了粮食回来还要补款出去。看来,生产队养活不了我家兄弟,我也不是生产队养活的。
那时,能活下来,红薯是功不可没的,那可是我们的命根子。这天,我正瑟瑟发抖地洗着赖以活命的红薯。张瞎子突然发出通知,全队的人马上到晒坝开个紧急会议。我赶忙向晒坝跑去。晒场旁是生产队的养猪场,强娃子他妈是生猪饲养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还不知道的是,这天擦黑,张瞎子悄悄来到晒场,听见大小猪儿饿得嗷嗷叫,正准备过去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却发现强子妈东张西望背个背篼出来了。张瞎子耐着性子等强娃子他妈走出晒场才把她拦下,顺势揭开背篼上面盖的草,下面竟然全部是红苕。张瞎子一吆喝,附近的社员都来了。
强子妈解释说,家里实在吃不饱,才背了这点烂红苕。
张瞎子吼道:“你家都喊吃不饱,我们还不饿死了?生产队的猪儿成天饿得嗷嗷叫,为啥你家的肥猪那么肯长膘?留给猪场的粗粮和米糠,不知你偷了有多少?”
开紧急会的目的就是如何处理强子妈偷猪粮的问题。怎样处罚?首先取消她饲养员的资格。但取消了她,又推荐哪个来接手。生猪饲养员,这可是生产队的肥缺,平时大家都争着当。可今天大家推荐了几次,都没人愿意接挑子。现在寒冬腊月的,猪场的粮食早偷光了,剩下的粗饲料也没有多少,大冬天的青草也不好找,还要起早摸黑受冷受累,哪个愿意受这份罪?
见没人愿意接挑子,张瞎子望着记分员石三多。
石三多说:“猪场的猪要是饿死了,明年做秧田的底肥都没了,看你们日子怎样熬?”
大家冷得瑟瑟发抖,还是闷起不开腔。
石三多望着张瞎子,张瞎子眯着他没瞎的独眼理都不理。石三多只好自己想办法搭梯子。
关键时刻石三多还真会搭梯子:既然这些猪没法喂下去,我看不如把这些猪都卖出去,这次就不往我们公社卖了,我们悄悄卖往临近的县,可以多换回些粮票和大米,换回的细粮全部分给大家过日子。
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石三多顺着梯子赶紧滑下去:张队长,您看这样好不好?
张瞎子的疑问又来了:还有一头正在乳奶的母猪,难道也要去卖了?乳奶的母猪不仅卖不掉,就是卖了也亏了!母猪和奶猪必须要喂到,这样明年的小猪儿也有了,做秧田的底料也有了。大家推荐一下,母猪和奶猪找哪个来喂好?
张瞎子又把睁开的独眼瞄向石三多。石三多害怕想不出法子找不到梯子,只好低垂着眼皮。
张瞎子最后只好自打圆场了:强子妈必须把这槽奶猪儿和母猪跟我喂好,如果把这槽奶猪儿和母猪喂好了,可以将功补过,以前的事情就不追究了。
强子妈痛哭流涕,表示一定将功补过,一定把这窝猪儿喂好。
不知强子妈是怎么在搞?没过多久,竟然把生产队那窝小猪儿喂死了!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本来以为可以吃瘟猪儿肉的,张瞎子他们居然挖土把死猪儿埋了。
我和张狗娃、强娃子商量,干脆去挖两头出来,咱们偷偷煮起打顿牙祭。强娃子和张狗娃负责找柴火挖死猪,我回家拿锅碗和佐料。
听说我们几个要去煮死猪儿来吃,母亲脸带愠色地说:“那些奶猪儿还没长醒,又是病死的,你不要去吃!”
我说:“张狗娃说的,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可以吃。”
母亲不放心,想拦着我。我收拾起锅碗,执意要去。母亲反复提醒我,那你们小心点,多煮几滚,一定要熟透了再吃。母亲还拿出花椒、老姜和泡海椒,叫我们煮在锅里,去去腥气。
有肉吃,我们几个把死猪儿开膛破肚很积极,热火朝天地煮起。煮了好一阵,确实有股很大的腥味,但同时也透出点肉的香味。张狗娃想吃了,我谨记妈妈的提醒坚持多煮会,还要再煮一滚。
就在我们聚精会神地等着再煮一滚,极度想吃的时候,强子妈风一样跑来了。不知她从哪里得到我们要打牙祭的消息,边跑边喊着我们说:“几个死龟儿崽崽,那些猪儿得的烂肠症,吃不得!吃了要死人的!”
强子妈不知哪来的火气,跑拢来一脚把我们的野炊牙祭打翻在地不说,还用筒靴把瘟猪儿肉踩来踩去,最后还把强娃子撵得狗一样地逃。原来,有人嚼舌根说:猪儿哪里是病死的嘛!分明是饿死的,你看她的娃儿都敢煮来吃,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强子妈听了鬼火冲起,为了证明猪儿不是饿死的,不打翻我们的牙祭,怎能证明她的清白?
眼看着即将进嘴的肉食散落在地,被踩踏得惨不能吃,我和张狗娃悔恨不已,咱们该早点吃。不过,也感谢强子妈,隔几天就听说附近有吃瘟猪儿肉死了人的。
不久,生产队的老母猪也死了,这回可以吃肉了。晒场上特别热闹,大家都聚到一起看烫猪刨毛,等着分肉回家开荤。石三多在死劲刨毛,张瞎子在一边招呼小孩走开。我看见刨光了毛的猪尾巴在刨毛水里烫过来烫过去,疑心被煮熟了,就用手使劲掐着做判断。强娃子说烫不熟的,张狗娃说可能烫得熟。我为了证明给他们看,竟用嘴巴咬了一口,说没熟。
张瞎子见了,大声喊:“弹花匠,你屋老三饿得抓起猪尾巴啃了。”
见父亲向这边走来,石三多接过张瞎子的话说:“弹花匠,等会儿,给你娃儿切两个母猪奶奶回去啃。”
父亲走拢,愤怒至极,脸上青筋暴起。先是两巴掌给我打来,后拖着我说:“前几天才吃了肉,就馋成这个样子,你跟老子太丢脸了!跟老子滚回去!”
父亲把我骂了大半天,可能想起前几天并没有吃肉,也可能是想安慰一下我,就说,等几天你大哥二哥放假回来,我割几斤肉,让你吃个够。
那晚分完母猪肉后,张瞎子在猪场附近转了很久,又在晒场坐了很久,才提着一副猪大肠摸黑回家。在快到家的时候,竟被三队队长瓜皮帽家的大黄狗咬伤了腿。
晚上,母猪肉分回家,母亲煮了大半天。也许是挨了父亲打和情绪低落的缘故,我吃到嘴里,这哪里是肉嘛?不仅嚼不动,而且没有啥滋味。
终于放寒假了,大哥二哥回来了。我高兴地给二哥说,爸爸要割肉回来让我们吃个够。二哥就去找父亲问。父亲叹口气说,今年买年货的钱都还没有,现在哪里有钱买肉。吃肉的希望“噗”的一声破灭了,二哥又“噗”的一声吹起一个希望,在我面前闪闪发光。二哥悄悄对我说:读书半年了,实在潮得慌,家里那条狗半大了,吃得了。要是老汉不割肉回来,明天我们和大哥把狗打来吃了。我一向认为大哥二哥在县城读书,过的神仙生活,不会馋肉吃。后来我到县城读书,才知道那时读书的生活同样不见油腥,清苦得要命,寡淡得要命。那晚上,我做梦都在吃狗肉,梦中的狗肉好香好香!
第二天,等父母亲赶场一走,我们就准备打狗吃肉。狗儿还不知道我们对它的暗算,高兴地围着我们弟兄几个团团转。
看着狗儿那么可爱,大哥的意见是:还是不打哟!
二哥只好玩起了以退为进的策略,那就等等看,要是今天老爸不割肉回来,我们就明天干。
吃肉的欲望一旦升起,就没法扑灭。我和二哥一想起要吃肉,清口水都流出来了,就央求大哥,还是把狗打来吃了哦!
大哥犹豫着还是把狠心下,要打就打嘛。正当我们把狗唤进屋,准备关门打狗之时,大哥的同学周姐来了。我们赶忙开门,迎接周姐的到来,打狗只好中断。这狗冲出去,竟对着让它苟延残喘的恩人周姐大声汪汪起来。你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天理可言?狗对要杀它吃肉的主人浑然不觉,却对着让它活命的恩人狂吠乱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