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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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伪经、伊斯拉姆·阿洪和赝品时代(1)

叶舟

叶舟,本名叶洲,汉族,1966年生于兰州一只船街道。西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曾作过教师、记者和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在《收获》《天涯》《人民文学》《十月》《大家》等刊上发表了大量的小说、诗歌,著有诗文集《大敦煌》、诗歌小说集《第八个是铜像》、诗集《练习曲》、长篇随笔《世纪背影》、长篇小说《形容》、电影《钢琴》(长城影视出品)及同名长篇小说等。《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荣获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事实上,从阅读的一开始,我就理所当然地将他当成了自己人,并在阅读推进的过程中给予了他一顶顶无畏的花冠。在我这种狂欢式的阅读中,我推断出他是一个天才的伪造者和卓越的赝品大师,我还一再地说服自己深信不疑。后来,我萌发出以19世纪的新疆喀什噶尔为地理坐标来虚构几篇小说。我践约了。在事发100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小说中重现了他当初的那种智慧、狡黠和一败涂地,我甚至还杜撰出了他的一段段爱情生活。我在写作的那一个时期,真是太喜欢这个混蛋了。

可事实证明了这种偏爱的促狭和自以为是,循着以下的蛛丝马迹,你将会看到在辽远的过去,发生在中亚细亚喀什噶尔的那一幕真相。

这个人叫伊斯拉姆·阿洪,他最早出现在斯坦因博士的《沙埋和阗废墟记》一书中。斯氏的名字在中国读书界并不陌生,可他更多地和深处大漠中的敦煌藏经洞及其散逸的经卷有关,还长期遭到一些人的诟病与唾弃。陈寅恪先生曰“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一句,可能针对的就是斯坦因等盗取敦煌宝藏之始作俑者?!《沙埋和阗废墟记》于1903年在英国伦敦出版,它主要记叙了斯坦因及其助手在英国和印度政府的支持下,从斯利那加出发,经吉尔吉特和罕萨至喀什噶尔,于1900年10月由叶尔羌到达今天的和田地区进行的探险活动。这个野心勃勃的学者访问并确定了于阗古都约特干,组织队伍对著名的丹丹乌力克和尼雅等文化遗址进行考古挖掘,获得了大量的古代文献文物,并于第二年的7月衣锦还乡。在伦敦,斯氏将自己在考察中的日记、信函和发掘笔记加以充实,形成了《沙漠埋葬的和阗废墟——在中国突厥斯坦从事考古学和地理学考察的旅行记实》,即汉语版的《沙埋和阗废墟记》一书。

可以想象,在如此繁复的叙述中,斯坦因以一个考古学者科学的理性和英雄主义的激情,对中亚细亚的这一片地域做了忠实的描写。他时而是一位杰出的散文家,时而是一个缜密的证据拥有者,时而又改头换面成了一个福尔摩斯。——他的最后一个角色出现在该书的末尾。那时候,他可能已经有了功成名就的预感,便用闲暇的时光来演绎柯南道尔笔下的那个大侦探。斯坦因在该书的第31章中写道:

“在最后停留的几天中,不得不进行了一场半文物、半司法的调查。这件事的成功,使得学术界的朋友非常满意,而我也感到极大的愉快。这使我最终澄清了对于那些奇特的‘无名文字’的手写文书以及‘刻版印刷品’的疑点。”

由此,伊斯拉姆·阿洪就成了斯坦因的一个玩偶和垫脚石,用来印证他自己的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和智力水平。但事情好像并非如此简单,在这一庞杂的过程中,伊斯拉姆·阿洪可能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倦怠与放弃,才成全了斯坦因的这种虚荣心。这就像在斯坦因介入此事前,整个欧洲是伊斯拉姆·阿洪的玩偶与“银行”一样。

这一幕伪造的真相,肇始于一个名叫鲍尔的英国陆军中尉。

据杨镰先生所著的《荒漠独行》一书介绍,鲍尔是英国驻印度殖民军的情报官员,有相当好的语言天赋。1889年,年轻的鲍尔中尉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英国著名的中亚细亚的探险家达格列什在途经帕米尔时,被一个从叶尔羌(今叶城)来的阿富汗人给杀害了。这一谋杀事件引起了当局的关注,英国政府要求限期破案。于是,这一追缉凶手的艰巨任务,就落到了鲍尔中尉的身上。

在当时看来,要侦破这一案件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凶手可能藏匿于干旱广袤的中亚细亚的任何一个角落,那里民族众多、宗教芜杂、土匪丛生。仅从当时的********而言,中亚细亚的绝大多数地方非英国的势力范围所能及,俄属的领地早就虎视耽耽了。况且,在荒凉无际的山岭沟壑中,外人的进入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那时,鲍尔中尉以组织狩猎活动为幌子,正在中亚细亚进行秘密的测量工作,接手这一项侦破工作后,他迅速以狩猎队为基本力量,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情报网,把自己的特工和间谍们撒向了阿富汗、中国和俄领的中亚各地,大海捞针,一意孤行。他则独自一人,毫无希望地在漫长古老的丝绸之路上,沿着一个又一个绿洲,绝望地寻找那个负案在身的罪犯。感谢上帝,当他因为追踪一个显然是有意散布的假线索时,他来到了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库车。

这个疲惫沮丧的英国人在库车滞留的日子里,很偶然地得知了附近有一座古城,有人还从那里找到了一本古书。可能是出于职业敏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冥冥中的造化的垂临,这个英国人要来了那本古书观看,并在失望之际,欲以此作为“到此一游”的纪念品而买下了这本书。

这是一本用木板夹起来的桦皮书,共有51页,上面书写着神秘的婆罗米文(梵文),可鲍尔中尉一个字也看不懂。——幸运之神在一年后光顾了这个英国人,他未能完成任务,只带着那本桦皮书回到了印度,并把古文书交给了加尔格答的亚洲学会去识读。开始时,亚洲学会的那些专家们对这种古怪的文字束手无策,直到该书被德国裔的英国东方学家霍恩勒博士破解,被确定为是5世纪时的手稿时,这本世界上“最古老的书籍”才浮出了水面。

可以想象,这本以发现者的名字命名的古书《鲍尔古本》很快震惊了英印学界,整个欧洲世界随后也开始抓狂。在这一过程中,欧洲的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着这个传奇般的经过,并赋予了它一种神秘的色彩。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人看过这本包含了医药、巫术和灵歌等内容的书籍的真正面目,但他们愿意指鹿为马、添油加醋和无中生有。因此,欧洲各地形形色色的博物馆、图书馆和私人收藏家们携带着巨款,绕道好望角和印度洋,从冰封的慕士塔格峰进入喀什噶尔;也有的乘坐俄国的火车,穿越欧洲腹地到达天山一侧。他们盲目和发烫的眼神逐渐使一个虚拟中的市场成为了现实,他们拿着金币吆喝着,好像一群黄牛党人。

这时候,一种特定的氛围让伊斯拉姆·阿洪这样的买卖人——后来,他成为了我所说的天才的伪造者和卓越的赝品大师——呼之欲出,粉墨登场了。

时势造英雄,洵不诬也。

值得一提的是,西方世界对遥远的东方,一直都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向往和莫名的猜测,这建立在丝绸、瓷器、医术、火药和指南针等一系列神奇产品的基础上。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一则《“祭司王”约翰的传说》是最富有诗意和自以为是的作品。这里不妨摘录一些,以佐伊斯拉姆·阿洪在当时的横空出世势在必然。

传说曰:对十字军东征时代的欧洲人来说,亚洲是一片巨大的未知的土地,是一张充斥着想象与传说的地图。普雷斯特·约翰的传说就记录了欧洲人各色各样的想象。

据传,普雷斯特·约翰是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国王,居住在东方的某个地区。他不仅异常富有,而且指挥着一支强大的军队,这支军队将去援助在圣地与撒拉逊人作战的基督教徒。

“普雷斯特”意为“祭司”,人们相信约翰既是祭司又是帝王。他最早是在德国主教奥托的著作中被提及。

奥托写道:1145年,他遇到了一位叙利亚主教,这个人向他讲述了一位名叫约翰的国王的全部情况,他信仰基督教,住在比波斯还远的地方。根据奥托的记载,约翰曾打算去耶路撒冷与基督教十字军并肩作战,但是,他无法让队伍渡过底格里斯河。所以,在河边盘桓了几年之后,他“被迫回到了故乡”。尽管普雷斯特·约翰在渡河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缺乏机智可能令人失望,但是一想到在遥远的撒拉逊人的土地上的某个地方,还有一支潜在的同盟军——这个同盟者可能很快就会在后方给******军队以重创——欧洲人就心情振奋。但是直到1165年,普雷斯特·约翰才再度被人提及,据称当时约翰本人的一封亲笔信开始在欧洲各个宫廷和城市之间流传。信有大约10页长,大都是关于普雷斯特·约翰的显位、财富和虔诚的自夸之词。

普雷斯特·约翰声称,大约有72个国王及其王国处于他的统治之下。事实上,他确实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统治者,甚至他的厨师和男仆都由国王来充当。他的王国里有通天塔、不老泉、一条散布着宝石的河流、一群高超的骑手、一块属于女战士的土地和其他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但是,他的王国里并未滋生酒鬼、骗子、盗贼或无赖。约翰还声称,他拥有成堆的黄金珠宝,他的宫殿的前边立着一面魔镜,从镜中可以观察到他所统治的所有区域。他是强有力的战争领袖、一个公正而强硬的统治者,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君主——当然,他也比其他任何基督教徒都更为恭顺。

所有这些,都强烈地吸引着西方世界。

约翰的信被用12种或更多的欧洲语言翻译出来,数以百计的信的复制稿在人们手上传递。1177年,教皇亚力山大三世给约翰回了一封信,回信的复制稿被保存了下来,但是没有一封上面有地址,因为甚至连教皇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也不知道到哪儿才能找到这位神秘、强大、信仰基督教的君王。由于缺乏事实根据,当时的地图绘制者和地理学者们便妄加猜测。

最初,大部分人认为约翰的王国在印度某地,这可能是把传教士圣托马斯混淆进来了。此后,人们又认为约翰的王国在中亚细亚某个未标明的中心位置上,这种猜测是基于那些地区存在着聂斯托里和亚美尼亚的基督教组织。到了14世纪,大部分欧洲学者已放弃了该王国在亚洲的猜想,而是乐观地将约翰置于阿比西尼亚或埃塞俄比亚等非洲王国,这些王国确实是被基督教徒所统治。到了16世纪末,约翰的王国甚至出现在了某些荷兰人和德国人绘制的南部或东部非洲的地图上。

1165年的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学者们对此从无定论,而且像美洲的伊尔多拉多这个传说中的黄金城市一样,约翰的王国也从未被人发现过。像伊尔多拉多一样,它是一个幻想,是一个吸引着许多探险家和冒险者的迷人幻想。15和16世纪,葡萄牙人绕过非洲到达印度乃至更远的地方,葡萄牙人做出的这一航海壮举,部分原因是当时人们仍普遍相信,一个强大而富裕的基督教国家——普雷斯特·约翰的王国——正在东方的某个地方等待着人们去发现。

鲍尔中尉的功勋,就建立在欧洲人这种厚积薄发的幻想上。他一举成名天下知,被受封为爵士,在伦敦和巴黎等地频频发表演说,著书立说。他的那件追凶之事,后来有了戏剧性的结果,在这里不能不提。在中亚细亚名城撒马尔罕,鲍尔中尉最主要的两个手下竟然在集市上与凶手意外相逢了。双方在游逛中无意地同时抬头一望,英国人的土著间谍发现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正是他们苦苦追寻的阿富汗的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