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说我是白连春后,陈天啸先生大声冲里屋喊:老太太!
啥子?一个老太太应声。声音十分亲切,温暖。
快快出来,白连春来了。
真的啊,真的是白连春来了吗?
真的。
很快,一个和陈天啸先生同样满头花白头发的老太走了出来,满脸笑容,问我:你真的是白连春啊?我和老师昨天还在说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能认识白连春啊?今天,你就来了。你真的就是白连春啊?
还啰嗦啥?白连春就是白连春,还有假?还不快去买菜。
我这就去。
多买点,现在十二点都过了,只有好吃街夜宵店才没关门……
要你说。
要买鸡,还要买鱼,还要买鸭子,还要……人家不晓得?你好好陪白连春说话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老太离开家,我和陈天啸先生再也没有说话,我那样捧住他的一只手,半靠半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我睡着以后,陈天啸先生的那一只手一直没有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他就那样让我捧着,像一团小小的特别为我一个人单独燃烧的火。
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闻到满屋子的香。
三
七十九岁的陈天啸先生得了骨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那时,我不在泸州,我在北京。自始至终,陈天啸先生没有告诉我他生病的事。他的夫人也没有告诉我。我是因为参加四川省散文学会在泸州搞的一个活动回到泸州的。我本来不想回泸州去,泸州有我太多伤心的记忆。主办活动的人说,要给我报销往返的汽车票和飞机票,还说,你现在是大作家大编辑了,我们知道你很忙,但是故乡请你,你还是应该回来吧,你实在抽不出时间呢,就算了,我们也不怪你。听主办活动的人这样说,我才决定回去。我哪里是什么大作家大编辑?他明明讽刺我。回到泸州后,我才知道陈天啸先生病了。
我回到泸州,带着简单的行李,直奔他家而去。他的家早已经等于我的家了。因为他病了,我就住在了他家客厅的沙发上,再说了,在泸州,我已经没有其它地方可以住,我以前的房子被我以七万块钱的价卖了。然后,我才能在北京买房子,还向朋友借了很多钱,还在银行贷了很多款,把自己活生生弄成了地地道道的房奴。
三天,活动结束,我不得不离开泸州返回北京了。成都到北京的飞机票是早订好的。我在北京打工,竞争异常激烈。工作就是生存,这很重要。所以,我无法,实在没办法,在泸州呆得太久。我离开泸州,不到一个星期,陈天啸先生就去世了。
他去世后,我抱着头,一边流泪一边想:他是不是因为见到了我,再没有什么牵挂,所以就放心地走了?
那天傍晚见到我突然而至,他的一张瘦脸上爆现出我数也数不清的惊喜。我刚进门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包,他就抱住了我。那么紧,那么急切,他抱着我,久久不肯松开。他本来瘦,发现病后,更瘦了。真的人比黄花瘦。他的背也更加驼了,鸡胸看起来更加明显。
我进屋不一会儿,他坐不住在沙发上躺下了。他的双手都不住地在身上抠。原来,他身上痒且痛。每一个部位都痒,都痛。那痒,那痛,从骨头里往外渗透。你可以想象那种难受,不亲身经历,任何人都无法描述。
全身的骨头又痒又痛,没听说过骨质疏松会如此难受的……陈天啸先生轻声说,像对自己又像对我,现在知道了,真是活到老学到老……陈天啸先生的话似乎由于见到我后多了起来。在他这样说话的同时,一点没犹豫,我把我的双手都一齐放在了他的身上。
我帮他抠。先抠背部,腰部,屁股,腿,手臂,然后腹部,胸部,最后头部,差不多他身体的部位我都给他仔仔细细地抠了一遍。我帮他抠后,他的手老实了。他躺在沙发上,我坐在沙发旁边的小板凳上。我们挨得那么近。他努力笑着看着我。我也努力笑着看着他。我离开了五年多回来,我们竟然无话可说。
我找不到任何一句安慰他的话。
他呢,也不愿意向我过多地说他的病。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不敢问他,也不敢问他的夫人我的师娘,我是在他去世后才从师娘的嘴里知道他得的根本不是骨质疏松,而是骨癌。要是早知道他得了骨癌我一定会守在他的身边。要是早知道他已只有七天生命,打死我也不走,真的,谁拿枪顶着我脑门我也不走……可是,我不知道,我走了。
他在沙发上躺了不知道多久,我也帮他抠了不知道多久。
我怕我用力重,把他抠痛了。我又怕我用力不够,制止不了他的痒。
你抠累了,憩一会儿吧。他说。
然后,他坐起身,对他的夫人说,老太太,把我的申请书拿来,让白连春看看。
什么申请书?我问。
老师写的入党申请书。他的夫人回答。
噢。
我低低地噢了一声,双手接了过来。
申请书
我出身旧社会。家贫,中学不能毕业,年仅十八岁必须挑起生活重担,承养母亲和妹妹,直到参加革命,也只有二十七岁。
生活担子虽极沉重,我却从未参加过国民党。
自从一九五零年六月进入革命阵营后,逐渐深知中国共产党的光荣伟大,从而也同步逐渐滋生成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的渴望。遗憾的是这个心愿竟延迟了几十年,直到我已经年近八十而且身患骨质疏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不治之症的今天,才大胆地向组织申请,深愿自己能在旦夕即将进入火葬场之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解放后,我的革命的一生,自问没有做过危害党和人民利益的事,这正是党的教育影响的结果,同时也是我递交这份入党申请书的勇气和信心。
陈天啸2001年12月30日
这篇小说读到这里,你至少有两个疑问产生:一,为什么陈天啸先生的夫人一直称呼陈天啸先生为老师?二,我前面写的陈天啸先生得了骨癌,可是在他的申请书里,他写的却是骨质疏松?
这两个疑问,我立刻就可以回答你:一,陈天啸先生的夫人本是他的学生,他在泸州市老年大学教授书法和诗词课的学生。二,自从他的病确诊了,夫人和家里人一直瞒着他,只告诉他,他得的是骨质疏松,他本人也深信不疑。我这个傻瓜,读了他的申请书,竟然也相信他得的是骨质疏松。
为了让你对陈天啸先生有进一步了解,我先把一份他的简介抄录在此。
《四川文学》: 文学刊物。以发表短篇小说为主,同时容纳其它文学体裁、品类,注重思想性与文学性的统一,刊物融现实性、艺术性、可读性于一体,聚读者、作者、编者为一家,所发作品受到省内外广大读者和全国各家文学选刊的青睐。
这份简介,是最近我从他的一堆遗物里翻找到的。
最近,在他的遗物里翻找的时候,我已经因为生病离开坚持了十多年的北京,回到四川省泸州市江阳区茜草镇的长江边上了。自己也生了病,对病中的陈天啸先生我多了一份认同,更想给他写一点文字。从我得知陈天啸先生去世那一天起,我就想给他写一点文字,迟迟没有动笔,到如今,整整七年过去了。
在这之前,陈天啸先生去世后不久,我还回过一次泸州。那一次,我带走了几件他穿过的衣服和裤子。他的一件蓝色的老式中山装衣服,成了所有衣服里我的最爱。每次出远门,参加什么活动,我都穿上,为的是要他好好保佑我。我不仅穿了他的衣服,我还穿了另一个去世老师王杰军的裤子。我的身上,衣服和裤子都是死人的。他们都是我的老师,同时更是我的父亲,我相信:他们都会保佑我。王杰军死于肝癌。关于王杰军,这些文字后面我会稍介绍。我另有一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主人公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主人公长的样子也完全照搬他的,小说另一主人公王杰军的孙子叫春儿。春儿是我的小名。就是说在那篇小说里,我把自己写成他的孙子。
陈天啸先生的简介是一份复印件。从笔迹上,我判断,这是陈天啸先生本人写的,就是在他去世前,就是在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月,而且是在元月十三日以后写的。后面有他元月十三日写的日记可以证明。
在这份简介里,他写他是****党员。在他的心里,他早就是,他一直是,一名合格共产党员。只是没有得到批准罢了。简介前后两页纸。后一页的最后还盖了四川省泸州市书法家协会的公章。
可见,四川省泸州市书法家协会,也承认陈天啸先生是一名共产党员。
陈天啸简介
陈天啸,****党员,1923年生于重庆巴县书香之家,解放时入二野军大,旋随军入藏,后转业到四川泸州电业局子弟校任教,并授书法课。现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省诗词学会理事,泸州诗书画院顾问。曾任泸州市书协副主席。
天啸先生博学多才,德艺双馨,为泸州书协创始人之一。他潜心书道数十年,自学成才,是地道的民间书家。从不追名逐利,对赛事多不感兴趣,以“小巷名流”自誉。他倡导自撰自书,人品至上的“江阳书风”,在川南泸州有书法“泰斗”之称,被载入《中国美术书法界名人名作博览》一书。其作品已被“华宝斋”、“中国美术馆”等收藏,最近《人民画报》社已发函特征其书法作品数件将刊入《走向世界的中国》。
天啸先生在巴蜀川南倾心书法教育而乐此奉献,多不取分文。他倡办少儿书法班,并执教老年大学书法课十余年,又常在大专院校和机关、企业举办个人书法讲座。他自编有《结构楷书》和《陈天啸书千字文》等教材,欧阳中石教授称之为“的是习书之法门津梁”。在长期的书法教育中,天啸先生始终强调“自撰自书”、“人品至上”的观点,认为书法佳作应该从头到脚都是自己的东西,这才有时代精神和个性特点,才是培养创作情趣的“正途”,而不是培养“书奴”。他的弟子“自撰自书”作品多次在全国书法大赛中名列前茅,专家评委特予点评首肯。现有不少弟子已成为市、省和中国书协会员。年仅15岁的书法弟子雷庆姗因自撰自书出众,被省评为书法全能九级,并被市书协破格吸收为会员。1999年,天啸先生被“中国艺术教育促进会”授予优秀指导教师,中石教授深为川南一隅有天啸良师无私育人而庆幸不己。
你和我都可以想象:在写这份简介的时候,陈天啸先生的内心充满了怎样的自豪。
在他的追悼会上,有关领导宣布:已经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早就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亲爱的陈天啸先生想要的安慰,虽然来得迟了一点?
我这一生曾经三次离开我的出生地泸州,前两次离开我还不认识陈天啸先生,第三次离开我已经认识陈天啸先生了,然而,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次离开泸州时我已经满过三十三岁了。一个满过三十三岁除了写诗就一无是处的男人,独自离开故乡,该怀着怎样的心情?
纵然那时,我和陈天啸先生之间已经有了父子的感情,他仍旧没有留住我,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留我,他全力支持我离开。当他听说我要去北京的时候,他甚至是高兴的,高兴到差不多如释重负的样子。那时还没有北漂,那时打工这个词都不存在。
男人就当为理想而闯天下,干真正属于男人的事,不应该为个人恩恩爱爱虚度一生。陈天啸先生给我说。这样给我说时,陈天啸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满眼尽是疼爱的深情,像我真是他的儿子,像我这个他的儿子去闯天下从此就会有大好江山等着我。当他听说我要去北京,那一刻,在他看来,我这个他的儿子不是帝王最少也是英雄。那时,在小城人看来,遥远的首都北京不是普通人可以去的。陈天啸先生自己活到老了,都还未去过北京。北京是首善之都,大美之都,去吧。
为什么陈天啸先生要这样给我说?
因为在我三十岁那年,差一点就结婚了,结果没结成。这次没结成婚,我伤透了心。我的伤心当然瞒不过陈天啸先生。
我三十岁之前,通过征婚的形式,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和我同年生,都想在三十岁前把婚结了。是我登的征婚广告。在《泸州日报》上登的。当然是化名了。那时我的朋友赵晓东还在报社,他帮我登了广告,信也是他替我收转。每封应征信都是我们一起拆看的。可以见谁,不可以见谁,我都听了他的意见。这是一个秘密。此前我从未在任何场合说过。借这个机会向赵晓东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为了写这篇关于陈天啸先生的小说,我绝不会说出自己曾经征婚。征了婚,最后还被女人甩了,多没面子是不是?
结婚的新房都准备好了。当然不是真正的新房,一旧房重新装修了。两室,两厅,两个人的世界,在那时也说得过去了。新家具都买好了。新家具是女方买的。女方悔婚后把家具全搬走了,每天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我更加难受。
结婚的饭店都定好了,结婚请客的名单也都定好了,就差去民政局拿证了,女方不同意了。平心而论这事不怪女方,要怪,只能怪命运。
恰巧这个时候,我的祖父去世了。我是祖父祖母抚养大的。祖父比祖母大九岁,先去世正常。祖父去世后剩下祖母,我找到我的父亲。我父亲家和我家都在同一个生产队,我希望我父亲把我的祖母他的母亲接到他家,我每个月给他一百块钱,他不同意。
我父亲不同意。我父亲不要自己的母亲,在自己的父亲去世后,而且,他要了我还每个月给他一百块钱,他都不要。那时,一百块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绝对不是一笔小钱,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八百块钱。
为什么我父亲不要自己的母亲?
他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