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开始,我就独自拉一辆板车了。无论夏天冬天都光着脚,夏天还差不多光着整个身子,只穿了条短裤,冬天则穿着长衣长裤,单的,上半身一件衣服下半身一条裤子,一直在干活也不觉得冷。
就是十二岁那年冬天,一天,我连板车带人带土全部拉进了长江里。这天下了一天的雨。板车上的土太重,我太小,倒土的长江边坡太陡,雨水粘着泥泞,太滑,刹不住车。冬天的长江水奇冷无比,落进水里,我立刻感到骨头里都冷透了。我要在奇冷无比的长江里把箩筐里的土倒掉,还要把板车拉上长江的岸,板车和箩筐两样一个都不能少。我是怎么做到的?现在回想都是一件很累的很令人伤心的事。
反正我做到了。第二天我就病了,起不了床。
我祖父工作很多很杂很乱很忙,一个人管理整个工地,工作能不多不杂不乱不忙吗?他从来不会关心人,他只是一天三顿把饭菜给我做好端来。自打零工起,我就一直和他一起住在同一个工棚里。那是工地上唯一的工棚,别的孩子和别的大人收工后都各自回了各自的家。我祖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以工地为家,吃喝拉撒睡,全在工地里。我是他的孙子,投靠他来到他的工地,自然也吃喝拉撒睡,全在工地里。那时,吃是第一位,我祖父满足了我的吃,我还能要求他什么呢?我凭什么要求他别的呢?
不知我在工棚里躺了多少天,我的病好了。病初好,我未去干活。我的心情不好,不想干活。白天黑夜,我光着脚一遍又一遍走遍了泸州城。那时的泸州城真的好小,一个小小的我光着脚就走遍了。那时的泸州城街道全是青石板铺成的,光光亮亮的,清清白白的,真的好干净,我好喜欢。一天晚上,在文化宫的小广场上,我听到了独臂说书人讲的岳飞。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知道岳飞,知道人间除了普通人外还有英雄存在。自此,我每天晚上都去听岳飞。
由于爱岳飞,我也爱上了说书老头。做不成岳飞的孩子,我就想做那个说书老头的孩子。一天一天想,一夜一夜想。我实在太想做那个说书老头的孩子了,终于一天晚上,我就跟着老头走了。
老头发现我后,不停地骂我打我踢我,叫我滚,叫我不要跟着他,我任凭他怎样对我,只是跟着他。
在出城很远的马路边上,那一会儿,天上的月亮钻出云层照耀得很亮,老头突然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刀子,说,小子,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杀了吃了。
我终于哭出声,也终于说出想说的话。
我做你儿子不行吗?
不行!我养不活你……
我可以养活自己,我还可以养活你,我已经在打零工了……
不管!反正只要你跟着我,我就把你杀了吃了。你想我杀你吗?
不。
你想我吃你吗?
不。
那……还不快回家去!
见我还不肯离开,还想跟着他,老头一把抓紧我,拿刀子抵住了我的脖子。
冬天,深夜,空荡荡黑漆漆的马路上,本来已经很冷了,一把更冷的刀子突然抵住了脖子,我被吓住了。
见我真被吓住了,老头丢下我,跑了。
老头再也没到泸州来讲过岳飞。
我的心我的魂都被岳飞带走了,也被说书的独臂老头带走了。从那时开始,我的生活就不存在了,我就忍不住有事无事白天黑夜都在泸州街上转来转去。我好想在人群中看到岳飞,我也好想在人群中看到说书老头。说实话,由于自有记忆起就在无爱家庭成长,我一直想做别人的孩子。除了自己父母的孩子,做天下任何人的孩子,我都愿意。
岳飞不见了,说书老头也不见了,伤心了很久,我迷上了新华书店。我开始自己读书,我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岳飞传》。
每天中午,扔下饭碗,我都奔跑到江城的新华书店读书。书店工作人员,见我这样一个光着脚的孩子天天中午跑来读书,都不管我,随便我读。在新华书店里,我想读哪本书就读哪本书。书成了我的全部亲人。
终于一天,知道了泰戈尔,我就特别想做泰戈尔的孩子,我就夜夜梦见总有一天,泰戈尔会划着他的月亮船来把我接走。
人间的形形色色陌陌生生冷冷漠漠悲悲切切生生死死的人,我,白连春,不是你们一伙的,我是泰戈尔的孩子。总有一天,泰戈尔会来接我离开,我会坐着月亮去天堂,从此和我真正的父亲泰戈尔一起幸福地生活。
到了今天,我还在等我的父亲泰戈尔来接我。
我会一直等。
认识陈天啸先生后,很多日子,我以为陈天啸先生就是我的泰戈尔,陈天啸先生都去世了,我还这样以为。噙着泪水写篇小说时,我的心轻轻捧起每一枚汉字时,我都这样以为。我感觉到陈天啸先生就在我身边,泰戈尔也在我身边。
为什么称陈天啸我加上先生二字?因为爱里敬多些。
为什么称泰戈尔我直呼其名?因为敬里爱多些。
泰戈尔在我懂得读书不久,就已经深入我的心灵,陈天啸先生在我进泸州城里工作后才听说并认识的,一认识,陈天啸先生就住在我的骨髓里。
前者在我十多岁后者在我二十多岁,走进我的生命,一个是梦想一个是现实,他们先后在我的生命里合二为一,是白连春的重要构成。
八
很多时候,我走在泸州街上,街上人来人往,我这样走上一天,满街的人数不清没有一个能叫出我的名字。陈天啸先生不在了,泸州对于我仿佛一座空城,一座别人的城市。我还是喜欢走来走去,我爱泸州,在泸州行走是我爱泸州的方式。
偶然,我走到滨江路,看到大型塑像《泸人嗜酒图》。几个喝醉酒的男人,丑态百出。我自小讨厌酒。我父亲,我祖父,我祖母,他们都嗜酒,特别是我父亲,他的日子没有一天不喝醉。酒使他们麻木,使他们冷漠,使他们不懂得爱自己的亲人。陈天啸先生也喝酒,但是陈天啸先生不醉酒,他只品酒。
酒一过量就是毒。酒后驾车发生的事故年年位居死亡人数榜首。很多次媒体报道:十三四岁的少年喝醉酒后打群架,还拿刀捅死了人。很多次媒体报道:不少父母喝醉酒后对自己的孩子实施家庭暴力,还有父亲性侵自己十岁左右的女儿。美国刚建国时曾经搞过禁酒运动。那时的美国人看来,酒和毒无异。
无数事实证明:嗜酒是堕落的开始。
我不反对中国人民饮酒,但是我反对我的故乡泸州大举嗜酒之旗。一座城市号召自己的人民嗜酒不是好现象,纵然嗜酒可以为这座城市带来经济效益。试问:遍地假酒开花的今天的泸州,酒真的给泸州带来经济效益了吗?为什么不治治假酒之风?一座城市的实力不在于这座城市一天喝了多少酒,是不是?
实在要提倡酒可以,嗜酒图换成酿酒图。劳动者之美从来是值得敬仰的。
要为世界贡献真酒好酒美酒,不是假酒烂酒毒酒。
假如某天,泸州以生产假酒著名,那时祖先的脸都给丢尽了,那时泸州别说腾飞就是翻身都不易了。酒如诗本提升心灵的物质,当全力维护酒的纯粹。维护酒的纯粹,就是维护祖先的荣耀。
不让要祖先留给我们的饭碗在我们手里砸烂了。
偶然,我还走到一处停建的小区旁,这小区占据了长江岸边最好的风景:长江在这里拐一个九十度的弯,背靠群山面对滚滚长江水,视野无比壮阔。
为什么停建了?不少人告诉我因为这小区和最近刚落马的某巨贪有关系。原来是巨贪的手下的手下的手下的工程。小区停建了,买了房的人该多么着急?我听说,曾经七千多元一平米都有人抢购,巨贪落马后,下面的人感觉大事不妙,就二三十万元一套房,还买一套送一套,又有很多人买了房。小区的房很多幢已经封顶了,很多幢基本建成就快封顶。
我进小区看了,绿化挺好。为了招生意,也为了配长江岸边最好的风景,我甚至相信这小区里的绿化是我见过满泸州城最诱人的。这小区和别的小区不同,别的小区都先把房建好了,久久不绿化,这小区是先绿化。很多绿化地,奇花异草怪树喷泉池塘瀑布塑像小桥流水曲径,令人心旷神怡,令人进了小区就不想离开就想买房,然而小区就这样停建了,因为和某巨贪有关系。
巨贪应该打倒,但是那些买房的普通百姓面临的难题也当及时解决。
人民是无辜的。
偶然,不是偶然,我几乎天天下午都要到张坝公园走走。早先,张坝归沙湾乡,住着农民,土地和树属于农民,桂圆树桂花树荔枝树和桢楠树棵棵都是活生生的,现在张坝被占了,农民全部被赶走,土地和树都归了某部门,树死了很多,桂圆树死了,桂花树死了,荔枝树死了,桢楠树也死了。
树死了不少,臭草却生长得遍地都是。
臭草不是普通草,臭草长起来别的草就没有活路了。一般的臭草超过人高,最高的可达五六米,丛林似的密得人都挤不进去。行人走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一片臭草叶子,很久手都是臭的。不知臭草弥漫的空气是否致癌?假如臭草弥漫的空气像二手烟比抽一手烟更容易致癌,岂不是灾难?张坝公园里的工作人员穿着统一发的制服,还在公园里吃一顿午餐,拿着人民的钱吃着人民的饭喝着人民的酒穿着人民的衣,就没有一个拔拔臭草的?我走遍中国数不清的公园,没看见一个公园像张坝公园工人统一制服还管饭却任凭树死任凭臭草长得如此茂盛。听说修建张坝公园国家投资几十亿人民币,才没几年最终成为臭草公园,危害人民。我想再不去张坝公园了,然而住处只有这一个公园,无别处可去。张坝公园是泸州市最大且投资最多的公园,天气好的周六周日,玩耍的人像赶集一样。除了土生土长的农民,认识臭草的人不多,说不定游人还把臭草当成公园栽种的植物呢。
我在张坝公园里,看见一个又一个保安,还有很多巡逻的警察开着警车,我不明白一个公园要如此多保安和警察做什么?为什么不把保安和警察换成懂树爱树的果园工人?我坚信:一个公园,果园工人比保安和警察重要。
同样,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迷恋这一块任凭臭草疯长的土地?
张坝公园里的果树大多数是几百年前祖先给我们留下的。
大多数果树都是名桂圆树,桂圆树又叫龙眼树,龙的眼,其意之深,中国人都懂的。
等到一天,张坝公园里的树都死了完全被臭草占领,张坝公园就不存在了。张坝公园不存在了,泸州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