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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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藏红花和匕首(2)

我别别扭扭地摇着,林子就来了。他要我让到一边,接过搅把,一手扶把,一手扶斗,熟练地摇动起来,仿佛他是这个店的小二。老板娘的妹妹眼里就亮起来,林子脸上有了自豪。我打量着老板娘的妹妹的脸,再打量着林子的脸,想象着这两张脸贴在一起的情形,假如林子老家没媳妇,他们还真是不错的一对。想到老板娘妹妹的遭遇,真想把他们撮合在一起。

回公司的路上,我故意不停地追问林子:“喜欢上她了?”他越想否定越否定不清。我故作生气样快走几步,不和他走在一起,心里嗤嗤地笑,脸上却是生气的模样。

修建沱沱河大桥的兵团驻扎在沱沱河东。桥修好了,但一些机械器材还没迁走,留守在那里过年的老乡做了一桌丰盛的家乡菜来邀请我们。我的嘴不馋,却喜欢热闹。

快下班时,我走到林子的柜台,从货架上取下两瓶泸州老窖,让他记账。

“一个妹子,老是抱着酒瓶,成何体统?”林子闷声闷气地说。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关你屁事!”我举起一瓶酒,故意在他眼前晃动着,然后浅笑着眨巴眨巴眼睛,让眼里的波光击倒他,降服他。当然,我知道他是木头,才敢这么放肆。

我们锁上挂了两把锁的双层门,各自抽出自己那把锁的钥匙,上班时间就结束了。其实才三点过一点。他想回宿舍,我挡在他的前面,把两瓶酒一起举到他面前,要他拿着。不管他愿不愿意,霸道地拽上他,跟我一起去河东。

沱沱河大桥已经竣工,骄傲地横跨在沱沱河上。我突发奇想,从桥上过河不叫过河,只有从河里过去才叫过河。我拉住已经上桥的林子走下桥,选择一段比较平缓的河堤,歪歪斜斜趔趔趄趄地走下去,林子摔了一跤,还好没摔碎酒瓶。他抱怨起来:“神经病,大路不走。”

“走大道,怎么发生在沱沱河摔跤的故事?将来才好向你的子孙炫耀。”

“龟孙子,儿子还没有呢。”林子伤感地说。

看他的伤感样,不禁同情起来,安慰他说:“别愁儿子,老家有堂客等你,回去就有了。”说完,不怀好意地笑着给他扮一个鬼脸。他“哎——”,长叹一声,还是高兴不起来。

踩着厚厚的坚冰,我也伤感起来。刚来时是夏天,河边有水草,河里有鱼儿,岸边有或蹲或站的垂钓的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寒冬,把什么都赶走了,只留下白茫茫的凄凉。那些夏天的鱼儿去了哪里?我细心地谛听着,很想听到冰下生命的信息。林子已经爬上被冻得坚硬光滑的河堤,在上面不耐烦地喊:“还去不去?”

一顶顶绿色的军用帐篷静卧在雪地里,就像雪地里生出的一朵朵绿蘑菇。帐篷里存放着兵团修路建桥的机械器具。留守战士的任务就是和那些机械一起等候春暖冰释的日子。

兵老乡做好了满满一桌家乡菜:红肠,腊肉,粉蒸肉,鱼香肉丝,红烧鱼,土豆拔丝,夹沙锅,还配了几盘水果。酒香,菜香,家乡方言,氤氲在帐篷里。棚外是异乡的严寒,棚里却是家乡的温暖。

不能辜负老乡的热情,我举起酒杯就喝。在这高寒之地学会喝酒很容易。寂寞和严寒,会夹道攻击你,怂恿你。

我相信自己端起酒杯,就丢掉了女人的娇弱。

喝酒划拳,输者唱歌或喝酒。白酒下肚,第一口辣,第二口麻,第三口没感觉了。

喝过两杯后,一个老乡才斟上第三杯,林子就伸手过来抢过去了,说:“让她唱歌吧,吼破了喉咙没事,喝醉了就麻烦。”

林子举起杯子喝干了我的酒,好像我是他什么似的,在老乡面前,感觉很丢人。我生气地夺过酒杯,说:“凭什么喝别人的酒?”

林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起来望着我:“那好,你们接着喝,我走。”

他那失望的眼神,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本来好好的心情,给他破坏了,再好的酒菜也食之无味,可惜了老乡半天的功夫。

虽然我喝酒,虽然我嘻嘻哈哈,虽然都是老乡,心里却很清楚,有林子陪伴,才敢来这里。也可以说,林子比他们可靠。

林子生气走出绿色的帐篷。红色的羽绒袄和黄色的军大衣就像一黄一红两个圆点在雪地里蠕动,不由想起爱斯基摩人的生活。爱幻想的天性自然就联想到一个种族的最初只有两人。脑里闪出这样的念头,看着走在前面的林子,心里暗暗地嘲笑自己被茫茫白雪折磨得发狂了。林子在前面走得很快,把我远远地落在后面,明显在生我的气。我相信自己永远比他聪明,会想出办法对付他。故意走得更慢,看到一个雪窝,不假思索就跳了下去。

雪窝不大,两米多深,隐在雪地里,不到跟前根本看不到。

我蹲在雪窝里正在自鸣得意,喜滋滋地想那个傻瓜看到后面空了是什么感觉。忽然间,风呜呜地吼起来,天昏地暗,暴风雪来了。凛冽的风撕扯着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把寒气从脸上裸露的毛孔灌进血管里,感觉血液也停止了流动。我蜷缩在里面,相信了那句老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折回来了,跳下雪窝,脱下他的大衣,要我穿上。我迟疑一会儿,抵不过寒冷的威逼,穿上了带着他体温和羊骚味的大衣。

多一层大衣挡风雪,寒冷减轻一些。我暖和了,他却冻得抱起了膀子,打了一个喷嚏。暴风雪把我们隔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除了风雪就是我和他的心跳。世界变得单纯起来,我们不再有性别之分,只是两个被风雪袭击的微弱的生命。我脱下大衣,披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脏兮兮的大衣,给了温暖的感觉,也给了幻想的翅膀。一间温暖的屋子,出现在空中,熠熠生光,雪落在上面就化了,寒冷也绕道而行。我多么渴望能走进那间屋子,可是没有梯子。虚幻的屋子消失在狂风呼号里,能够抓住的只有那件大衣。我们必须紧靠在一起,才能相互取暖。为了避免尴尬,我转过身子,背对着他。即便这样,该来的还是来了。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戳到我的屁股上,他的手像突然长出的卷须缠绕到我身上。在一瞬间,我失去了方寸,脑子发蒙,感到被一个水兽拼命往水里拖。水,肆意蔓延的水。不能下水,我知道下去就完了。

我们可以在一起吃饭喝酒,也可以互相取暖。但是,人就是那么复杂,无论如何,我的身体都拒绝他的进入。一些时候,我是懒于用大脑思索的,只要问身体就够了。

他见我没反抗,手上的劲儿大起来,空出一只手来取下我的帽子。我挣脱他的怀抱,转过身,瞪着眼,吼道:“干什么?”

“我想——”他嗫嚅着,露出一副可怜相,似乎饥饿的小猫小狗在向主人索要食物。

“你这是乘人之危。”

“我要——”

他的声音大起来,眼里闪出火花。

“你敢娶我吗?”

我知道他不敢。他的父亲早亡,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好不容易有了未婚妻,却没有彩礼和新房。他怀揣着未婚妻的小相片离开家乡出来打工挣彩礼和房子。我相信越是木讷的男人越不会背叛他的未婚妻,也不会说谎。但是万一。就怕万一,后果真还不敢想。我在赌博。

我赌赢了。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我们爬出雪窝,走在白得刺眼的雪地里,把暧昧的踪迹留在里面,让风雪掩埋。

经过了那场暴风雪,林子和我就有了隔阂,每天站在各自的地盘里,谁也不理谁。没有林子相陪,在沱沱河地区,我不敢乱走动。陕西饭馆关门回老家过年去了,王大媳妇那里就成了我唯一的去处。他们的屋里生着一个大火炉,白天夜里不停地燃烧着。

下午下班后,不愿回到那没有火炉的单人宿舍,直接就去王大他们那里。经过与营业厅房舍相连的饭店大厅,冰冷的桌椅,寒气逼人。在夏天,这里是王大的舞台,他是大厨,一盘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就从他的手上端出来,赢得过往食客的美誉。有时,来了没带翻译的老外,饭店的小姑娘大师傅都束手无策,便到营业厅去找我。我也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英语对话,便来到这里充当临时服务员,安置老外坐下,再去厨房要他们点的饭菜。

沱沱河地区的饭店很多,但老外们都奔唐古拉饭店,可能他们也犯了中国人常犯的错误,以貌取店。外观建筑,唐古拉饭店确是沱沱河地区最大最漂亮的饭店。人往往会被自己的眼睛欺骗。那天我走进厨房,看见王大正翻炒一盘辣子鸡。呛鼻的辣味让我打了一个喷嚏,同时看见王大的鼻子水滴流出来,溜进他盛装一半菜的盘子里。我把那盘添加了特别佐料的辣子鸡端到桌上,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并竖起大拇指。以后,我吃王大炒的菜就恶心,一般只吃米饭不吃菜。想吃菜时就站在一边监督他炒菜的全过程。

从大厅走进厨房,王大两口子住在厨房北边的一间小屋里。我一进厨房,就听见王大王二他们在争论。

“先前听说他们不盖好房子不结婚,现在说过年三月就办酒结婚,变得太快了。”

王大的声音。

“女方先前的条件是彩礼和房子,房子还没盖,难道彩礼到手了?”

王二的声音。

“彩礼?林子妈妈种着那几亩地,混够花销就不错了,这一辈子也弄不够儿媳妇彩礼钱,除非林子——”

王大说了半截话。王二接着问:“除非林子什么?”

“脑子进水了,还要再问。”

我也听迷糊了,碰倒地面上一个暖水壶,“嘭”,热水四溢。

王大媳妇出来看着满地的水,吃惊地说:“还不该吃饭啊!”

王大媳妇也许不心痛那暖壶,肯定会心痛那收不起来的水,这里的水贵如油啊。我们每天的吃喝用水都由她负责。看着她不高兴的神情,我也显出不悦之态:“不吃饭就不能来了吗?”

屋里的王二和王大一起出来,一起问:“你来多久了?”

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悻悻然转身要离去。王大媳妇忙拉住我,解释说:“我又没说什么,值得生气?”

他们的床紧挨着火墙下面,一进那屋子就闻着一股臭烘烘的怪味,忍不住抽鼻子,口无遮拦地说:“好难闻。”王大媳妇也抽一下鼻子,然后笑着说:“就你的鼻子灵,俺没闻着什么味。”

“难闻死了,这是什么味?”我让王二仔细地闻。

王二猥亵地笑着说:“反正没你身上好闻。”

他们都闻不出来那怪味,我就疑心自己前世是狗,鼻子很灵。

王大媳妇为了弥补刚才和我发生的不快,拿一根钢钎把炉火捅旺,炭灰飞扬起来,专找人的脖领子里钻。我闪到一边躲避那灰尘,他们似乎习惯了,并不躲避。不由得随着灰尘看他们的头发和脖子,两口子的衣服领子都黑得发亮。我找到了怪味的来源,他们都很久没洗澡了。我也一样啊!那么,自己身上也少不了那种怪味,只是自己闻不着自己臭。

“该洗澡了。”我弱弱地说了一句。

“洗澡”,我提出了一个奢侈的词语,就像家无粒米的孩子伸着双手问妈妈要粑粑吃。在这没有温度也没有水的寒冬,除了兵站,任何单位都没有洗澡设施。那些藏族姑娘,一样的女儿身,也许她们一辈子都没有洗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