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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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乌鸦为什么会唱歌(1)

陶群力

当有些谜出现,如果你做类似于哲学的思考,问题将趋于复杂。

——题记

1

现在,我行走在江南的一个古镇上。确切地说,我是站在那个叫鸟啼儿街的夕阳中。阳光从房屋的背面,从树梢上穿过,眼前是细碎的、斑驳的影子——有点晃眼——我盯着落日,盯着眼前的景象,费力地寻找往昔鸟啼儿街的那些片断。可惜,我面前的高楼和街道,与我历史记忆中的老街已相去甚远,还好,临河的那些老屋依然较好地保持着原貌。肥猪在我的身边,迷惑地望着我那双迷茫、空洞的眼睛。

那年,我们鸟啼儿街又出了件怪事。毛头捉到了一只会说话的乌鸦。

夏末的傍晚,我端着洋铁碗坐在院子的门槛上吃饭。饭还没扒完,便见许多人急匆匆地从弄堂深处走过,神色怪异,嘀嘀咕咕的。“喂,你们去哪?——”我好奇地朝他们的背影喊。那些人脸皮都不抬,只顾走。

“毛头抓了只会说话的乌鸦!”走到弄堂口,有小孩回转头亢奋地连说了两句。我急忙回家放下饭碗,哧溜拐出了巷子。赶到毛头家的时候,一个个墨鱼似的脑袋像一张大网早将毛头家围起。我想挤到前面——我的种种努力都是徒劳的,早已是铜墙铁壁。——我爬上了一棵梧桐树。

“毛头!毛头——”我摇动着我的小臂,我摇晃着树枝。

毛头一点反应都没。毛头家的大门外挂着一只鸟笼,毛头将鸟笼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毛头从脖子上取下红领巾,双手两个指头捏住两角,往外朝上抖了抖,里外翻转两下,像西班牙斗士似地对着乌鸦说,开始——。

乌鸦脖颈伸了伸——

不低头,不后退,

不许泪水腮边挂……

乌鸦喉结蠕动着。忽然停了下来,眼球望上翻去,呆呆的,像是在回忆唱词。

“操!乌鸦******还会红灯记?”有人回过神来,盯着毛头说。“接着唱啊——笨蛋!”有人开始吹哨子,扔小石子了。

绍兴奶奶眯起眼把个红头拐棍举得老高老高。绍兴奶奶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着拐杖儿,戳戳乌鸦翅膀说,咦,奇怪搭煞,再来古——乌鸦!

“我有罪——,罪该万死——”,乌鸦开口叫了两声,拍拍翅膀。

人们又开始骚动、沸腾起来。“咦!这个乌鸦说话怎么像毛头老子的腔调?怪气死了。”人群中有人开始议论。

“出去,都滚出去。”毛头的脸色倏地变得靛青,眼珠子射出两道火光。

绍兴奶奶咕噜咕噜地,嘴角上泛着白沫泡泡;绍兴奶奶摸摸毛头的脑壳,说,“毒头西死!”,毛头啊——,连奶奶看看都不行?我看见绍兴奶奶的嘴巴嘟得老高,很生气的样子。

我不是“毒头”。毛头厌恶地把绍兴奶奶的手搡开,白了她几眼。

绍兴奶奶鼻孔“哼”了一声,“切力煞来……切力煞来,”绍兴奶奶喘着气,用那双鸡爪子似的裸着青筋的手捶捶膝盖骨。大家极不情愿地四散开去。绍兴奶奶慢吞吞地挪着那双小脚。一歇歇,又回头说,毛头啊,记得,不要忘了给乌鸦喝点水,吃点东西哦。

“我有罪……我交代……”乌鸦又叫了起来,态度诚恳,声调拖得很长,嗓音沙哑,带着哭腔。

我问肥猪,你听到乌鸦的声音了吗?肥猪朝我看看,说什么?乌鸦?哪来的乌鸦声,肥猪说。肥猪的那只白眼球从戴着的墨镜里透出一丝混沌的白光。“你再仔细听听,那声音好像就是毛头家那只乌鸦发出来的。”我提醒肥猪,诺,——四十年前的那只乌鸦。肥猪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寻找。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这条叫鸟啼儿街百脚虫巷聚集在一堆厢的人是“****”以来最为壮观的一次“大串联”。这得感谢那只会说话的“乌鸦”,也得归功于那个夜晚的明月啊;月光将清辉洒满巷道,有几颗流星划过。大家做着猜测和想象。关于毛头家的那只乌鸦的来历,鸟鸣儿街的人有几个不同的版本;我不细说,我想,也没有必要深究。我只是想把毛头一家,以及一些故事告诉大家。那个夜晚,对于鸟啼儿街的孩子们来说不啻是一次比赫鲁晓夫下台还要让人感到兴奋的事件。

2

月儿朗朗。月光从树梢上仿佛水一般倾泻下来,人影憧憧。一帮小孩子钻到大人堆里,好奇,迷茫地昂起脑袋瓜子,听着大人们神秘叨叨地议论着“乌鸦”。提鱼儿兜巷的那个白眉毛、山羊胡须挂到胸前的老伯嘴刁黄铜嘴的旱烟管喷着一圈一圈的白雾,类似说书人的做派吸一口烟,眯起那双“虾米眼”,吐着云雾般的烟雾,捋着白胡须说,“乌鸦”说话并不稀罕——他小时候听老人说过,说是乌鸦是因为在吃死人的舌头的时候,死人忽然张嘴咬了乌鸦,开口说话,乌鸦胆儿虽大,魂灵也总归出了窍,受了惊吓;冤鬼把他的委屈告诉了乌鸦后,乌鸦就记住了,就会说话。

“诺,诺,日本人来的头二年那里的坟墩就出过会说话的乌鸦。”老伯用那杆烟枪指着远处永福桥西南面的吴家浜说。

那杆烟管子一明一灭。吴家浜那闪着幽幽绿光的坟墩仿佛乘着比水还深的雾气,袅袅娜娜向我走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连成一片。我外婆家就在那儿——我小的时候哭闹,外婆就说,小句,扔你坟墩头去!

“毛头他老子果真死了?”我迷惑地问。

老伯咧咧嘴不答话,用烟管敲敲鞋帮,手捋白胡须。走,去毛头家问问。我心说。

毛头家里黑咕隆咚。毛头家里也没啥吃的,蟑螂却出奇的多,蟑螂热得像无赖似的趴着;几只厚脸皮的老鼠叽吱叽吱呲着大龅牙露着绿幽幽的光,其中一只竟然蹿到我的脚背上。我啐口痰骂道:这些狗畜畜也欺负人家屋里厢没大人,真是!我看到毛头听了这话,后脑壳顶上的头发好像飘了一下,有几根头发像鬃毛一样奓开——毛头的头上有四个螺旋——我们小人家听大人说过,长三个旋的比一般人聪明两倍。毛头为啥却有点毒头兮兮的?厨房后门就是一条小河,月光好像在走动,河面上星星点点;有波浪涌起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堂屋里的乌鸦又叫了起来,我们听得分明——“我有罪,罪该万死!”我们坐在埠头的石阶上,光着脚丫子沁在河里,我的汗毛竖了起来,背脊冰冷,裤子也被吓出来的尿给弄得湿答答的。还好没有谁注意到我的窘状。

毛头迷迷瞪瞪地张开眼,坐起朝屋子的角落里望望。屋子黑黢黢。屋角一张蜘蛛网好像发出了一声冷笑,闪了下亮光。毛头侧耳,觉得有嘤嘤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外头好像有人在哭。毛头心说。毛头想,三更半夜的,哪来的人?窗棂上有雨点啪嗒啪嗒的声响,风的尖叫声一阵紧过一阵,仿佛是谁发出的呻吟和哀号。毛头的心咚咚地跳。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空,听着沙沙的雨点拍打声,毛头的心一颤。毛头把被头提了提蒙住脑袋。毛头说,阿爸你不要吓我呀——快要哭出声来了。毛头恍惚着,觉得这个黑暗中的房子像是在大海里的忽上忽下、飘摇不定的小船,被高高的浪头抛起——毛头听到了自己的救命声。毛头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会,夜好像没先前黑了;再也没听到哭声,外面的雨也静了下来。风也住了。毛头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黎明时分,临河的窗口下有一阵窸窸窣窣、噗噗簌簌的响动传来,毛头一个激灵跃起。淡蓝色的天空清澈透明,小河上笼罩着白色的雾霭,像仙女曼妙的云袖挥洒飘荡着。毛头发现窗下斜旁的石埠台阶上有一只乌黑乌黑的鸟在哆嗦着翅膀……毛头说到这儿,抬头望了望深蓝的天空,说困了;我正听得入迷,问后来呢?我摁住毛头肩膀子不让起身。

“诺——”,就是堂屋里的那只乌鸦,是我抱回家的。毛头打着哈欠说。

毛头说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毛头把嘴伸到我耳朵边,说,知道吗,乌鸦怎么会说话?我教的!(毛头为啥要让乌鸦学说话呢?毛头真的很聪明啊,不过,这是我多年后思考得出的结论),——“乌鸦——是我教它的。”毛头又说了一句。

毛头的眼睛在黑夜中放出很神秘很深沉的亮光。这个夜晚,我稀里糊涂地回到家里的时候,还在努力地回忆毛头的那双让我捉摸不透的乌漆墨黑的、阴郁地闪烁着荧光的眼睛。

毛头家的那只会说话的乌鸦占据着我大脑的所有空间。我失眠了。

3

立秋过了,大地仿佛还在燃烧。我们鸟啼儿街像点着无数个火炉,空气里充满了树木、枯草、泥土的焦味;青石板上反射着白金的刺目的光;灰色的屋檐上冒着白烟,几只麻雀儿刚落下就拍着翅膀,叽叽唤了两声便飞了。

街上有行人走过。那些行人的步调我至今还难以用一种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有的人低着头,垂头丧气的;有的像是踏着行进曲,能清晰地听见青石板上的小石子被踩出的咔咔声(每人的胸前都挂着毛主席的红像章)。肥猪的爸爸骑着那辆“永久”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我看他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一定是看毛头的,我心想,他眼里耀着像是对自己孩子慈爱的光环。这亮光像是从深邃无边的黑洞里闪了一下。大人们都去参加单位或街道的政治学习了。

树木、低矮的房子被落日拉出长长的暗影,有疲惫的蝉鸣声密密匝匝地传来,听去很辽远。

巷子疲惫地喘息着。晚饭后我们聚拢在毛头家的门口——大家都想让乌鸦表演说话——毛头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他把鸟笼子提到门前的一棵樟树下。我们对着乌鸦嚷嚷,“说话呀,快,说话!”乌鸦白了我们一眼,拉了几颗灰白的粪便,闭目养神一般地低垂着脑壳。大家心有不甘,我们便对着乌鸦说,“我有罪——,我该死——”乌鸦一副死相,转了个身,又拉下几粒鼠屎似的小粪。

“快让乌鸦说话!毛头,”肥猪命令道。肥猪敲了毛头一个头颈板。肥猪是我们的老大,在鸟啼儿街,在我们看来,他比杨子荣还要威风。我们曾经天真地想过:肥猪的号召力和威望是应该可以去北京参加国庆联欢会,是应该受到伟大领袖接见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就把他给忘记了呢?

“乌鸦喉咙哑了,”毛头委屈地说。毛头摸着脑袋,斜眼看着肥猪,说乌鸦昨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毛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毛头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像山涧溪水般响着。

“赤佬——算啦,算啦……来玩官兵和强盗,”肥猪说。肥猪不耐烦了。

肥猪开始实施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的游戏与外地的孩子玩的花样不太相同,游戏多少带有点反抗压迫的内涵:肥猪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的鼻尖说,我来当土匪老大;他说,让官兵被我们土匪捉才对。他选土匪的原则是,长得要人高马大,脸上最好带有邪气的那种;把一些病怏怏的、女孩子、看去弱不禁风的都划归到官兵行列里。肥猪那个时候已经是初中毕业生了(留级一次),他的嘴唇、两腮上长着一圈密浓浓的黑黑的茸毛。一点不像土匪——有个跛脚女孩提出异议,说,你不该是土匪老大,你是英雄杨子荣,或者洪常青!女孩崇拜中带着柔情;洪常青有胡子么?——你猜,那跛脚女孩是谁?是我的五姐爱华啊。她旁若无人漠视我们的存在的神态,让我至少一个多月没和她说话。爱华怎么也崇拜肥猪呢?我为这个问题曾经想了许多天。土匪们拿着木棍、弹弓;肥猪一声开始,官兵四下鼠蹿,凡是官兵被土匪的棍棒、弹弓打着的就算是胜利。天空里没有一丝风,没有一颗星星;街上散发着恶浊的从河沟里泛起的腥臭。我们的狼哭鬼叫声仿佛使整个鸟啼儿街变成了野兽们的一个落难场所。

我们靠在大樟树下,东倒西歪的。毛头家的乌鸦咕噜了一声,我们吓得跳将起来;任凭我们怎么逗乌鸦,乌鸦就是不开口。在许多日子之后,一个刮着大风的幽暗的夜晚,我用早些时父亲教我的方法诱捕获了一只乌鸦,我想起当时我撬开毛头那只乌鸦的嘴巴,想从中发现乌鸦唱歌的“秘密”。我仔细地查看过,我捕获的那只乌鸦与毛头的那只好像没什么区别(我多么想,我的这只乌鸦也能唱歌啊,为啥就不能唱歌呢?)。多年后,当我坐在父亲的坟头旁,有一群乌鸦唱着歌从我头顶盘旋飞过——歌若黑色的羽毛纷纷坠入——我恍惚着,一种令人痉挛的恐惧蔓延开来,我无法摆脱这奇异而凌乱的镜像。

“拿水来……”肥猪说。

“做啥?”毛头眨眨眼问。

“啰嗦,快去……”

毛头从屋后面的河里取来一瓷盆水。“把鸟笼打开。”肥猪脸上喷着热气,捋了一把汗说。毛头的眼睛盯着肥猪,毛头端水的手在打颤,我的心就一凛。肥猪把手伸进鸟笼,把那只乌鸦从鸟笼里捉了出来。肥猪把乌鸦的脑袋往脸盘里摁,摁,摁,死命地摁!“不是没吃东西吗。不是喉咙哑了吗……”

“喝!你个死乌鸦——”肥猪脸上的肌肉无限膨胀。毛头朝肥猪张开嘴巴(毛头的嘴巴尖尖的,有两挂眼泪),朝肥猪扑去。“扑通”一声响,毛头跪在了地上。“不要——”毛头的声音像雷电在空中打了个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