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艺急了,马上说,不过,他们不会赔你很多钱,也就三五万吧。大姐,我得劝你一句,人要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你命定只有那么多钱,再多了你也受不住的。再说,公安局是你修配厂的大客户,赚钱的路还长着啦,你太得罪人家了也不好。人不能只图眼前,要看长远。
女人品味着严克艺的话,还想问点什么。严克艺逃也似地走了——他怕露出马脚。
五
随后的一个周末,严克艺散步散到公安局旁边,抬头看见“车能汽车修配厂”的牌子,不知怎么就想进去瞧瞧。他甚至想,如果车能老婆不忙的话,和她聊聊也是可以的。
厂区内一片杂乱。院子中间随意停放着几辆待修的汽车,大车小车都有。最里面是一排平房,有6个修车位。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年轻人正猫腰撅臀地围着一辆小车敲敲打打;另一间车库内,一个满身油渍的半老头子举着面罩在烧电焊,他手里的焊条一碰,面前立刻滋出一片火花,给人一种刺眼的烧灼感;旁边还有人在割钢板……整个厂区内交织着不同的噪音,聒耳嘈杂,也混合着芜杂的气味,柴油的、汽油的、塑料的,刺鼻难闻。严克艺正要往里走,突然听得“汪汪”几声狗吠,从大门旁边蹿出一条威猛的狼狗,两只前爪竖起来比严克艺还高出半头,幸亏脖颈上套着链子。这时候,门边偏屋内走出一个漂亮女孩,一边呵斥狗一边招呼严克艺。严克艺听她说话的口音有点侉,就把来意说了。
女孩说,你怎么认得我妈呢?
这个……还没等严克艺找到借口,女孩马上表现出热情,你是来联系业务的吧?
没有。严克艺显得有点紧张,我和她是熟人,我是想和她谈谈,其实也没事,那……那就算了。
女孩打量着严克艺,脸上的表情颇为怪异。师傅,你开玩笑吧,我妈在河南老家从没来过,你怎么会熟悉?你以后有事最好还是直接找老板谈,我爸才是这里的老板。
严克艺说,那我给你爸提个建议请转达,让他抓紧把门口的招牌换了,不然,还会有人来找你妈的。
……
这家汽车修配厂易主了。严克艺后来才知道,车能老婆把保险公司和公安局的钱拿到手后,就把厂子盘给了河南老板。严克艺想,那女人还算精明。这么个破厂子,原先公安局是大客户,现在闹翻了脸,她一个女人怎么撑得下去!
回到家里,他把这个情况对老婆说了。严克艺的没趣是自讨的。他的本意是说车能老婆拿到钱后再不会找公安局闹,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他和老同学覃事强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白雪却不以为然地爆出一个消息:车能老婆真不是个东西,钱一拿到手就和一个小白脸私奔了,撂下正在一中读高中的女儿都不管,连孩子读书的钱也不留下,她的心是比蛇蝎还毒。这样的女人,你还有心思找她谈,你有病吧?你是不是看人家新寡,想学雷锋做好事?可惜你慢了半拍。再说,人家看上的是小白脸,你去拿镜子照照,一张褶子脸,快成藏品了,人家看不上的。白雪厉害就厉害在一张嘴上。不能生育成了白雪的心病,不顺心的事情搁心里久了,更年期的焦躁来得更快,反应也更强烈。这一点,严克艺最懂。所以,白雪的话多不中听,他都当耳边风,而且尽量表示认同。现在,白雪开始谴责车能老婆了,严克艺马上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大义凛然地说,车能尸骨未寒,他老婆就另寻新欢,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恶毒了,简直猪狗不如!
接下来的日子,严克艺心里又多了个疙瘩。车能老婆跟人家跑得没了踪影,他读书的女儿谁管?听白雪介绍说,车能的女儿车辙读书成绩拔尖,大考小考一直都在年级前五名。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上清华、北大没问题。可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一个女孩子的肩膀扛得起吗?严克艺想,明年就要高考了,高三是决定性阶段,一棵好苗子毁了!他仿佛听到了大树被伐倒的轰鸣声。本来,车辙的遭遇轮不到严克艺瞎操心。天下之大,该有多少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啊,你的善良顾得过来吗?可问题在于车辙是车能的女儿。她今天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父亲的死,而车能的死多多少少都和严克艺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所以,严克艺觉得自己欠下了车辙一点什么,不做出偿还这辈子他都会感到不安。
第二天上午,严克艺到一中去找车辙的班主任。在学校大门口,他从旁边的宣传橱窗内看到了车辙的照片,她胸戴大红花,笑得有些腼腆。严克艺极力想从车辙的笑容里找到车能夫妇的影子,可是,让严克艺感到失望的是,这孩子似乎一点也没有遗传父母的基因。和班主任见面时,严克艺隐瞒了身份,只说自己是一个爱心人士,想了解孩子的一些情况。戴着酒瓶底眼镜的班主任面目和善,说起车辙的情况一阵叹息。这孩子懂事啊,智商又那么高,现在只靠70多岁的奶奶种小菜卖钱供她读书,断链子是迟早的事。像她母亲这样的人,我真的就搞不懂,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怎么就丢下不管不顾了呢?
严克艺心里动了一下:我要是有这么个争气的女儿多好啊。老师,我想打听一下,车辙在学校一年需要多少钱?
学杂费每学期2200元,生活费每个月300元,一年按10个月算……班主任扳着指头算账,最后把一根大拇指伸出来,加上平时学习资料和零用,一年下来少不得这个数。
严克艺沉默了一会,然后决断似地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严克艺从皮包内拿出500元钱,这点钱先存放在你这儿,留作车辙下个月的生活费。另外,请你转告她,让她奶奶再不要上街卖小菜了,那么大年纪了,腿脚肯定不方便,你就说,社会上有好心人会帮助她把书读下去。
你要扶贫助学?班主任拿出笔记本,准备留下严克艺的相关信息。严克艺拒绝说,这些都不重要。能不能长期帮助这孩子,我还没想好。这么多钱,我要和家里商量,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等我定下来后再和你谈。不过,就算长期资助,我也要求保密,不能公开我的情况,包括车辙。班主任合上笔记本,表情有些失望。最后,她还是说,我代表学校和车辙本人向你表示敬意和感谢。
从学校出来,严克艺开始犯难。他手头上的私房钱是有限的稿费收入。白雪收缴他的工资卡时说过,一个作家,如果不能通过稿费把日子过得滋润,就应该趁早改行。目前,他的小日子只能勉强凑合,有时和朋友玩玩小牌,输赢控制在千把块之内。圈子内谁家有喜事,他还要随礼。两项加一起,有时还捉襟见肘。如果想要长期资助车辙读书,不另辟蹊径不行!
他想到了一条路子——医院或许应该对这件事情负些责任。车能是死在医院里的,记得覃事强说过手术很成功。如果能抓住医院一点把柄,逼他们拿出一笔钱来,车辙读书的问题就解决了。来到医院探听情况时,车能生前的主治医生接待了严克艺。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深度眼镜,镜片后面藏着一双犀利的眼。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车能是死在她老婆手上的。
你是说,是他老婆害死了他?他老婆是凶手?!我说了吗?主治医生把眼镜朝上推了推,是你说的吧。接着,医生做了如下解释:肠道手术时,我们使用了麻醉药,患者的胃肠功能暂时没有恢复,吃下食物会滞留在肠道无法下行,会引起肠梗阻。这是要死人的!我们一再给病人家属交代,必须要等到车能****排气后才能在医生指导下吃少量流汁食物,可是,他老婆没管住,给他喂水喝,这是在拿生命当儿戏嘛!我是这个意思。
他老婆是想害死车能,她这是间接杀人!公安局应该立案查办!
理论上是这样,但事实上不一定。你想,她有什么理由害死老公?她都说得很明白了,在交警和治安大队留着口供,是案子人家早办了,公安局也不是吃干饭的。我们早先也有怀疑,就算是车能口渴得不行,他喝下去那口水后,家属只要及时通知医生,车能也不至于死,可是……你还是自己去看材料吧,那上面都交代得很清楚。
严克艺真的去了治安大队。他直接找到覃事强查阅卷宗。
……
问:车能是怎么喝下那口水的?
答:他大张着嘴,问我要水喝。我说,医生说过,不打屁不能喝水。你实在口渴,我可以拿棉签给你蘸水刷刷嘴唇和舌头。
问:可是,他为什么还是喝下了?
答:车能对我说,他心里像火烧,难受得要死。要我让他喝一口,还说只喝一小口。他说,医生的话不能全信,他们许多时候都在忽悠病人。听他这么说,我也心软了。我看见他的嘴唇上都起了燎泡,非常可怜,就劝他说,那我就喂你一小口水,只能是一小口,多的没有。你涮涮嘴,润润喉咙,然后吐出来。车能点头答应后我才给他喝,没想到他说话不算数,最后把水吞了进去。
问:你采取过措施没有?医生跟你是否交代过?答:医生是交代过。但当时是凌晨3点多钟,医生和病人都睡了,我不想打扰医生休息。关键是车能只喝下一小口水,我和车能都以为不会有事。没想到,等我睡过去后,车能就死了。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啊!
……
严克艺推开卷宗直摇头。
覃事强说,有什么疑问吗?
太大意了,这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怪不得车能老婆一直不去医院闹,原来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覃事强鼻孔里哼一声,我感觉这个女人不简单,不能小看。说完这句话,覃事强的话题突然跳转,哎,我倒有个提议,你和白雪商量一下,把车辙当干女儿认下算了。人家都成年了,这是宗便宜买卖。
算了,我没有那个福分,我和白雪都是丁克的命。
覃事强说,我是真话,到时候我帮你们做做工作?
就你?严克艺看了覃事强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那就算了,人家不会听你的。你只是治安队大队长,又不是一中校长。
覃事强高深地笑笑,未必吧?
正经地说,占便宜的事我没想过,我倒是真想帮帮车辙这孩子,我不想让她毁在一场车祸中。
你也有这想法?
严克艺奇怪地问,什么叫我也有?你这话什么意思?
覃事强故意撇清了口气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就算了。嘿嘿!
嫌我穷,是吧?
恕我直言,你也不富啊。覃事强说,不是老同学笑话你,就算你有钱,白雪那道门槛你也跨不过去。
提到白雪,严克艺真没底气了。他反过来叮嘱覃事强,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多半恐怕做不成。白雪那边你要紧嘴,我可没把你当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