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的新宫的佐藤春夫旧居,原在东京关口町,建于一九二七年,《文豪之家》说“从外观上就能看出,是一栋与佐藤春夫的文风相得益彰且别具匠心的建筑”,一九八九年“移築”到新宫熊野速玉大社附近。据介绍,不仅建筑的主体部分,就连拱形的院门和围墙,石阶前的通道,庭院,院中种植的七叶树等等,都忠实地复原了原来雅致的旧宅的风貌。新宫是佐藤的故乡。我也参观过德国吕贝克的托马斯?曼故居,美国巴尔的摩的爱伦?坡故居,但在我的印象中,其他国家不像日本有这么多“文豪之家”。我觉得除了文化意识和旅游意识之外,此中还有一种乡贤意识使然,又特别侧重于文学艺术上有成就者,而且无拘县、市、町、村,均肯出面承担。这种乡贤意识,说穿了就是一份情意。话说至此,想起十几年前为保存北京美术馆后街的赵紫宸赵萝蕤父女故居,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据云“这一古老四合院集建筑、人文和文物价值于一身”,但最终还是一拆了事。赵家是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新市镇人,假如在日本,即便北京无意保留,故乡所在的省、市、县、镇中的某一级,或许也会考虑“移築”罢。
《文豪之家》先前出过繁体字中译本,有朋友赠我一册;以后简体字中译本也出版了,我写了一段推荐语,印在书的腰封上面:“我很喜欢这本书。一是因为这里颇有几位我热爱的作家,过去读过不少他们的书,现在得以看到他们的家的样子,仿佛与他们更接近了,感觉特别亲切;二是因为这些作家的家总有一股浓厚的文化气息,现在别处已经难得再有了,即使未曾读过他们的书,呼吸一下那种气息也是好的。”第一点说的是整个“文豪之家”,第二点则特指其中的书房。周作人著《书房一角》有云:“从前有人说过,自己的书斋不可给别人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然而对于素所心仪的作家,我们正是期望藉此看到一点他的“心思”,而这往往是只通过读其作品所无法获知的。譬如书柜里都有谁的书,是什么版本,摆放的位置,保存得如何,细细体会都有意思;至于书房的布局,书桌的样式,所用的文具,等等,更有如见作家其人之感。
日本不少“文豪之家”都被辟为其人的纪念馆、文学馆,或成了当中的一部分。《文豪之家》讲到,松本清张高井户旧宅的客厅、书房和书库被移到北九州市立松本清张纪念馆重建,井上靖世田谷宅邸的客厅、书斋也被移到旭川井上靖纪念馆重建,这两处我都参观过,松本清张的书库是两层楼,整个儿包含在纪念馆里,非常壮观。另外我还去过金泽的德田秋声纪念馆和山中湖的三岛由纪夫文学馆,其中也分别再现了这两位文豪的书房。
这里我最感兴趣的是三岛由纪夫的书房。一九九六年曾看到一则报道:山梨县南都留郡山中湖村决定动用村财政资金三亿日元,买断三岛家族珍藏的手稿文献资料。据我所知,山中湖村与三岛好像并无什么渊源关系,故而此举还不能用乡贤意识来解释,只能说是有眼光、有魄力罢。位于山中湖文学森林中的三岛由纪夫文学馆于一九九九年七月正式开放,共收藏相关图书三千六百余种,杂志两千四百四十余种,电影话剧资料六百五十余种,特別资料如作者手稿等一千五百四十余种。日本现代作家中,我最喜欢的是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我对三岛充满敬佩,对太宰深感契合,前者尽量将不可能变成可能,唯恐自己一生活得不够成功;后者尽量将可能变成不可能,唯恐自己一生活得不够失败。他们最后都以自己特殊的自杀方式完成了人生追求,《庄子》认为将一种行为做到极致——通俗地讲就是做成了事业——就是“得道”,二位的自杀可以以此来形容。对于太宰来说,尽快死掉是唯一目的,如何死法并无所谓;对于三岛来说,死法比死更重要,若不是选择切腹,他大概不会自杀。此即如其所说:“武士之所以为人尊敬,是因为武士至少可能有一重美丽、果敢的死法。”(《阿波罗之杯》)三岛如果活到今年就整整九十岁了,但他己经死了四十五年;也就是说,他死的年头已经相当于他活过的年头,——这种算法好像暗含着某种特别的意义。也许是我读了他的《丰饶之海》才这么想的罢。
三岛由纪夫在东京都大田区南马込町的故居迄未开放,所以《文豪之家》没有写到。筱山纪信的摄影集『三島由紀夫の家』(美術出版社,一九九五),不无弥补这一缺失之用。我买到了这部摄影集的初版本,扉页背面有金色签字笔的签名:“篠山紀信”。该书将后来拍的各种景别的照片与三岛当年在家中的旧照穿插在一起,同一背景,人去屋空。
我注意到文学馆里所展示的三岛的书桌非常整洁,筱山纪信拍摄的照片上也是如此,但在三岛坐在书桌边的留影中,他面前却摊满了各种书籍和报刊。据摄影集书末“谢辞”一文介绍,一九九四年八月三岛夫人平冈瑶子同意了该书的策划,十一月在三岛祭日的晚宴上公布了相关消息,一九九五年新年开始对故居拍摄,而三岛的旧照则翻拍自瑶子夫人珍藏的家庭相册。这本书即将完成时,瑶子夫人突然辞世。全书最后附了一帧照片:一张布置好了的餐桌,桌旁空无一人。筱山纪信在“谢辞”末尾附言道:“左侧照片中的餐桌是今年二月瑶子夫人为再现往日的生活一面,亲自擦拭银器,点上蜡烛,帮忙布置的。”
[补记]此文写成之后,我去了仙川的武者小路实笃宅邸。实笃一生最后二十年在这里度过。现已辟为实笃公园,占地五千多平米,正如书中所云:“内有大小不等的三座池塘和一片竹林,还种有梅花、紫阳花和其他草木。”我去过的日本文豪之家,好像没有这么舒适讲究的,“在被其称为‘仙川之家’的这个住所中,他在写作与绘画之余,还可以饲喂池中的锦鲤,或是逗弄飞来的鸟雀。”我看见池塘有点浑浊,竹林里长了好些粗大的笋。时逢周末,住宅内部也开放。武者小路实笃纪念馆与实笃公园相邻。实笃留下不少影像资料,有二三十年代的,也有五六十年代的。有一件事值得一记:一九七六年二月武者小路安子夫人逝世,终年七十五岁,两个月后九十岁的老作家也与世长辞。
我还去了茨木市川端康成文学馆。这里再现了川端在镰仓故居的书斋,只有三铺席大小。案上台历显示是“Thu,0416”,即川端身亡之日。摆设中有两件他的故友的遗物:太田抱逸作“松喰鹤莳绘盆”曾是徳田秋声的,水滴之一曾是林芙美子的。我想,这是个念旧的人哪。文学馆还放映川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纪录片,那时他也还是一贯的落落寡欢的样子。
今年是谷崎润一郎逝世五十周年,我去横滨神奈川近代文学馆参观了名为“绚烂的物语世界”的他的生平展览。见到一幅北野恒富画的“茶々殿”,系以谷崎松子夫人为模特儿,另有谷崎一九三七年为松子拍的两张照片,他是真懂得女性之美的。展览展出了很多谷崎的手稿,其中一九六〇年的『梦の浮橋』和一九六二年的『疯癫老人日记』都是作者口述由他人记录的,大概这时身体已经不好了。展品中还有一张谷崎的死亡证明书。我的文章讲到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之后,也许应该添补一句:如果再增加一位日本作家,在我心目中与三岛和太宰鼎足而三,那就是谷崎润一郎,他虽是善终,但无论人生还是写作都肆意而为,尤其是后一方面,真可谓达到极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