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岳龙
孔雀的叫喊
2015年7月7日下午,我从成都飞抵济南。汽车进入柳树与梧桐掩映的市区,才将那一团淡云与雾霾甩在身后,凝滞而闷热的时光下,我刚好从趵突泉公园东大门经过,我看到在“五三惨案”纪念碑前,有一尊巨型白色大理石的台历雕塑,摆放着几束鲜花。恍然惊悟:今天是一个让国人无法舒心的日子。
入住的舜耕山庄里,有几只躲躲闪闪的孔雀,它们在深夜时分突然叫喊。如果说豹子的吼声像拉锯,那么孔雀的叫声就像一个大限在渐次彰显之前的轰然破裂。孔雀发出高亢、单调、凄婉的鸣叫,屏息倾听,逐渐产生一种莫测高深的氛围,就像在空中铺开的一条冥思之路,真不知这到底是一种鸟声对时间的铭刻,还是它们对圣迹的呼唤。那是一种类似小孩的啼哭,“嗷呜、嗷呜”的叫声虽然高亢,具有金属的内涵,但又是那么凄厉而单调,似乎金属在空气中发白、发光,直到被蓝光彻底灌透,然后柔软地抵达悲伤的中心。如果仔细分析这悲哭的鸣啼,却又发现,它是某个高音的自然迂回与起伏,孤独的声带开始把躲在声音后面的玄学抛撒在空中,犹如突然轰响的莲花。这让我想起佛经《佛说阿弥陀经》里的记载:“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其音演畅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如是等法。其土众生,闻是音已,皆悉念佛、念法、念僧……是诸众鸟,皆是阿弥陀佛,欲令法音宣流,变化所作。”
那是孔雀的叫喊,在弥漫的晨昏氤氲中像一条拒绝融化的冰棱,守护着一线之隔的光芒以及从泰山一线跌宕而来的大气……
像一根弹破空气的铁铉。
我想起几年前去大明湖拜谒铁公祠的情形,那天下着大雨。山东各地有许多铁公祠祭奉忠臣铁铉,济南人更视其为保护神。建文二年(1400年),燕王朱棣对朱允文继承皇位异常不满,打出“诛奸臣,清君侧”幌子起兵。建文帝得知,诏集山东、河南、山西三省兵将30万人,自太行山以东,陈兵于滹沱河沿岸,企图阻止燕王朱棣南下。朱棣绕过济南攻下南京,1402年7月17日(明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朱棣即位,自立为明成祖,然后发兵复取济南。建文四年(1402年)七月,护城统帅、兵部尚书铁铉用尽一切办法,最终兵败被俘,押到南京由朱棣亲审。但是,铁公绝不会面对篡位的屠夫俯首称臣,他仅用背脊对着朱棣。狂怒不已的朱棣很想知道,这个貌似铁板的脊背,到底是不是铁做的。你不是叫铁铉吗?他吩咐左右用刀割下铁铉身上的肉,一寸一寸脔割,硬塞到了铁铉嘴里。朱棣问:“味道如何?”铁铉大笑:“忠臣孝子之肉,味道有何不甘!”
残缺的铁铉,瘫倒在地大骂叛逆。朱棣决定碎裂这块顽铁。下令割下铁铉的舌头、耳朵,接着是鼻子,然后投入油锅……朱棣怒道:活着叫你朝拜我你不肯,炸成骨头灰你也得朝拜我!太监急忙把铁铉的骨架用铁棒夹着令其转身,没承想此时油锅里一声爆响,热油从锅里飞溅而出,烫得太监们乱叫,铁铉的骨架硬是没有转身!
骨架还在扭转,它在铁钳中爆裂了。
民间传说,狂怒未消的燕王叱退众人,下令将焦尸投入粪窖,一夕,雷霆大作,环绕于粪窖者数匝,化为一泓清水,至今名曰“铁公潭”。
铁铉时年37岁,殉难之日为1402年10月17日,这距离朱棣登基刚好3个月整。怨恨滔滔,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朱棣把铁铉八十多岁的老父老母投放海南做苦役;虐杀其十来岁的两个儿子;并逼铁铉35岁的妻子杨氏和两个女儿入教坊,任由兵士****。
历史是堪可玩味的。根据查继佐《罪惟录》记载:朱棣后来对群臣言,每每谈及忠义,他总是要激赞铁铉一番。
我熟悉凌迟的全部细节。我在长文《石达开与脔割之刀》当中考察过这一刑法的每一道工艺流程,从庖丁解牛到凌迟的悠缓,屠杀业已由工艺水平跃升至技术美学再达天人合一畛域,屠夫竟然立地举刀成了哲学家。1863年6月27日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成都遭受凌迟,不同之处是,他被割开的每一道伤口上,还被创造性地撒上了一把生石灰,石达开浑身睁开了一千双眼睛!被生石灰加身的石达开,终于回到了他的小名“石敢当”的本义中。铁铉在同****的对垒中形销骨立,他兑现了“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忠义,他彻底返回到自己的字“鼎石”内部,石上加铁,他瘦成了一根崛立在油锅上的铉。铉,是古代横贯鼎耳用以举鼎的扛鼎之器。戛金断玉的铁铉!如果我们相信中国有一种清洁的精神,还有一种大义在葆有我们民族的血性,那么这种精神并不是高大全式的,它柔韧,它低伏,它善良,它回到了义的河床,它的器皿装满了疼痛而不泄露一滴,为此它打穿了一切残忍的渊薮。就像一茎如豆的烛火要顶起旷达的黑暗,就像血要锈蚀凌厉的刃口,暴力终将逝去耐心。
值得一说的是,朱棣下令对铁家满门抄斩,济南铁府的家人四处逃亡。铁铉之妻、诰命马夫人携带幼子铁桂,身穿丈夫盔甲佩带七星宝剑,骑马逃出济南府,向西昼夜急行,来到安阳内黄县大村地界,马倒地累死,他们就在此安顿下来。马救主有功,夫人赐名“龙驹”墓葬。7日后一只狸猫来到马夫人身边。这是济南府中养的一只狸猫,它竟然一路追来,四脚均被磨破,血流不止。狸猫大叫几声倒头死去。马夫人赐名“义猫”,与“龙驹”一起安葬。马夫人对铁桂说:“我死后葬在马猫墓旁,让它们永远陪伴我。”马夫人归天之际,与铁铉的盔甲一起葬在马猫墓西侧,这里便成了东庄大村铁氏的祖茔。大村铁氏至今已传26代,子孙一千多人,马夫人墓为县文物保护单位,旁边的义马与义猫墓保存完好……忠义的传奇一直在内黄东庄周边流传了600多年。
记得那天我从铁公祠出来,雨过天晴。一城山色半城湖,但湖边所有挂在树梢的雨,还在落。
我在济南的经与纬里看见1928
孔雀的叫喊一如铁蒺藜,扎破了黑暗的脚跟,就漏出光来。翌日一早,我们来到了经四路。
路口耸立的是经四路基督教堂,坐北朝南,平面为“工”字形,为济南市现存最大的基督教堂,也是济南第一座完全由中国人投资、设计、建造的基督教建筑。教堂建筑底层为毛石砌墙,二层以上为清水红砖墙、红瓦顶,色彩鲜艳明快。以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手法为基础,并融合了中国传统建筑部分形式,与整个商埠地区西式建筑的风格较为融合。红丽的墙体,却让我联想起献身者的血。
教堂正对面是经四路370号,一幢浅褐色的三层德式老建筑,建于19世纪末,现在辟为“蔡公时纪念馆”。正面为北门,是拱形石券门,东西各有拱形窗。楼顶为斜坡屋顶,坡度极大,就像一个危机四伏的命题。东西方面还各有对称的阁楼。建筑美观、庄重、大气,最典型的是4列共12层蘑菇石的立柱和外墙装饰,就像一串重叠的灯笼。楼后有带八瓣盔顶的塔楼,非常漂亮。一层展厅里恰好在举行“济南开埠百年”图片展。1904年,第一列从胶济线上驶入济南的火车,带来了让这片土地顿感陌生的东西:新奇的百货、建筑、风俗与觊觎之心……根据记载,交涉委员会一层为会客室、餐厅厨房等;二层为卧室和起居室。纪念馆里无空调,细细参观完已经汗湿衣衫,我站在底层的小院里抽烟。以前这后面还有一座小楼,东侧也有两座造型别致的洋楼,形成一个独特景致的街区,后来在城市改造运动中被拆除。这一带是济南商埠的核心区域,梧桐硕大而枝叶高举,洋房鳞次栉比。同行的本土文化专家张继平告诉我,与地球仪的经纬刚好相反,济南商埠区内东西向的道路称为经路,南北向的道路称为纬路,这一根据是缘于传统纺织业中所讲的经纬线。
蔡公时1881年5月1日生于江西九望族。置身清朝末年的内忧外患,蔡公时对孙中山的革命先觉尤其推崇。1902年,蔡公时来到日本,得知孙中山在奔走,就急切想见到中山先生。一次他与朋友去一家文具店购物,熟悉店老板,也就是兴中会横滨分会的负责人冯镜如。经他一段时间的考察后,时年22岁的蔡公时在冯的引荐下,第一次见到了孙中山。从此之后,他常伴中山先生,成为奔走呼号的革命党人。
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之后,敬仰九江先贤陶渊明的蔡公时无心仕进,几次辞去官职;后来孙中山卸职,并为了实现孙中山扶植交通的愿望,他出任全国铁路督办。1913年7月,孙中山发动了周全讨袁的“二次革命”。蔡公时到湖口前哨一同作战。“二次革命”失败后,蔡公时追随孙中山再次流亡日本。1916年3月,蔡公时又与孙中山一同回到上海,再度讨袁,直到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此后无论是护国运动还是护法战斗,蔡公时始终跟着孙中山奔走转战,与孙中山结下了深挚情感。孙中山因病住院时,蔡公时始终在其身边,进食、沐浴无不亲手奉养,是孙中山垂死之际亲睹遗容并聆听遗言的极少数国民党人之一,在党内年高德劭。
作家叶兆言在一篇文章里将蔡公时与鲁迅进行了一番比较:“十年以后,蔡公时和鲁迅都到了日本,几乎同时进入弘文学院。这时候,他们已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弘文学院有点像日本人办的新东方,属于日语速成学校,或许留日学生太多的缘故,来自江西的蔡公时与来自浙江的鲁迅,并没有在这结识。1928年,蔡公时在济南取义成仁,鲁迅似乎也没留下任何文字。这非常遗憾,因为我们没办法知道他当时对这个重要事件的看法。”同年出生的他们,在倥偬岁月里擦肩而过,其实他们年轻时的长相也还有几分近似。但不仅“鲁迅似乎也没留下任何文字”,就连1932年4月26日高丽英雄尹奉吉在上海虹口公园勇炸侵华的日本高官,面对惊天动地的一击,鲁迅也未留下一个字。蔡公时在济南殉难的1928年5月3日当天,根据《鲁迅日记》记载:“晴。下午得蔡漱六信并泉百,《北新》六本。夜陈望道来约讲演。”“泉”,钱也。
历史的草灰蛇线,对于一个具体者而言,却是用血迹来谱写的。
没有资料证明蔡公时曾来过山东,更不曾到过济南。1928年4月,刚刚成立的南京国民政府进行第二次北伐。******率领的北伐军摧枯拉朽,很快攻入山东省。日本担心中国一旦统一就不会任其肆意宰割,竭力阻挠北伐,日本以保护侨民为名,派兵进驻济南、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军阀张宗昌仓皇逃亡,北伐军于5月1日占领济南。时任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处长的蔡公时因精通日语、谙熟日情,兼任山东特派交涉员,负责与日本驻济南领署联系交涉,要求日本政府从济南撤军。
5月1日,是蔡公时47岁生日。他是如何度过的?成为了最让我悬想的内容。
在徐州出发之前,蔡公时对******说:“这一次出去,料想日本人一定要同我们捣乱。我们如一退让,他们就要更加凶狠,我们必要拿革命的精神同他们周旋。”
5月3日,静风。泰山呵护下的济南天气晴好。
据时在国民政府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处工作的邱仰山回忆,他与身为国民政府战地委员会外交处长、外交部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于5月2日晚9点半到达济南,蔡公时当晚住铁路宾馆。第二天即5月3日早上8点多,蔡公时进入位于济南商埠经四路小纬六路的山东交涉公署。他亲自在正面墙壁上悬挂了孙中山像、国旗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条幅。就在这时已经能听到市内各地的枪炮声,山东交涉公署门前也开始有不少觊觎的眼睛。蔡公时立即给日本驻济南领事西田畊一打电话,询问因何发生冲突。西田畊一答:“不知何故互起误会,双方现应立即停战。”蔡公时派人去买菜、送信,却被日本兵开枪打回。交涉公署全部人员被围困整整一天,吃不上饭,只能喝自来水;不久电话线又被切断,交涉公署顿时成为孤岛。
即将没顶的孤岛,随时要被狂浪席卷而去。但蔡公时一行并非孤立。5月2日上午9时,北伐军总司令******抵达济南司令部(设于原山东督办公署,即今珍珠泉大院),北伐军当时在济南拥有的兵力接近1万人。当天,日军第六师团长福田彦助中将率600名日兵由青岛抵济南,司令部设于商埠区正金银行。两国军队处于同城,冲突必然发生。日军第六师团5091人入城后,开始了“特殊行动”……
下午4时,20多名日军借口交涉公署前发现两具日军尸体,闯入公署,将署内人员的自卫枪支全部收缴。晚9时,又有50多名日本兵进入交涉公署,剪断电灯线。日本兵在手电筒照射下,撕毁国民政府旗帜及孙中山先生画像,搜掠文件。为避免事态扩大,蔡公时要求日军停止搜查,退出公署,并请日本领事前来洽商,但均遭拒绝。蔡公时用日语同日本兵理论,谴责日军破坏国际法,侵犯中国外交机关及外交人员。听到一个中国人用日语讲起了法律,日本兵立即用枪托将蔡公时打倒,接着把他和17名随员捆绑起来。
黑暗中,一个日军兵宣读了日军第六师团长福田彦助屠杀外交官员的命令。蔡公时明白了,翻译给大家说:“日本兵要剥去我们的衣服、枪毙我们。我们没法,赴死可也。”一个日本兵冲上来,就着手电将用刀脔割蔡公时,强迫他跪下。那个大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