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揭开窗帘打开锁的过程中,我始终在用两个手掌叩击着窗户。因为我一直在不停地晃动,你几次都未能打开锁,好不容易打开了窗户,我发出似乎要被压死的呻吟声死死地抓住你。以前在必要的时候我曾以清晰的语言跟你说过话,可是这一刻却怎么都不行。我的眼里闪着泪光,一个劲儿地叫着。
不过,你明白我要说的话,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是你突然明白了。你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按住,你那光滑的手指似乎快感地嵌进了我丰满的臂膀。
“唉唉,”你开口了,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唉,教给你一个好办法,权当没看见就好。你试试看,闭上眼睛就可以了。肯定可以。就这样,你试试看。”
我没有忘记你说的话。很久以后,当我找到母亲留下的书,翻到陈旧的那一页,听到了独裁者的忠告。我读完了那本书后将它保存了起来。那位独裁者如青春期少女般任意妄为,杀害了不知多少人,比铅字印出的人数要多得多。这并不等于说独裁者就特别的幸福,但也不是不幸。最后,发生了政变,他被关进监狱,只能等待着被处死。虽不能说他是幸福的,但也并非不幸。他以和先前同样的态度接受了传记作家的来访,独裁者为自己超一流的“无视”才能而得意,他甚至做到了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严酷现实视而不见。他闭上双眼,于是肉体和精神的痛苦通通消失殆尽。对我和你来说这可行不通。其实我和你都是柔弱的无用之人。
直到很久以后,当我的臂膀变得细长而伸展,失去了水润若滴的柔软,继而可以触知弹性的肌肤之下筋骨的力量,而你的指关节变皱变红,手背现出骨头的形状的时候,你看着我的脸,但不再是俯视,我对你这个抓住我的臂膀仰视我的人道出了这段珍藏之语。
不过,还没到那个时候。幼年的我被你抓住了臂膀,紧咬着牙,鼻子用力喘着粗气。
“没事了。”你说。
很快,我的手脚指尖因为麻木无法站立,是由于缺氧引起的。你用一边身子支撑着摇摇晃晃的我,把我扶到沙发上躺下。我就那样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晚上,吃过晚饭后父亲把我抱到了床上。父亲在熟睡的我的身上没有觉察到异常,持续的昏睡原本就是异常情况,但是父亲为我能在沙发上,也就是说靠近阳台的地方睡觉而感到高兴。
翌日清晨,我和平时一样起床,和平时一样被送到幼儿园。我没有对你露出笑容,也没有跟你说话,虽然平时也是这样的,但我的脸比平时绷得紧,走路时依然在啃着指甲。你没有阻止我,对我这样一个既不哭也不闹,每天老老实实的乖孩子你怎么可能挑剔。
你信守与旧书店男人的约定,前去他的公寓见面,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旧书店男人把床上的运动服呀T恤什么的扔到一边,让你躺了下来。
你有些迷迷糊糊的,一直可以感觉到眼球与眼睑之间隔着一层硬硬的镜片。你睡得很轻,微微地睁开眼,然后又闭上。旁边的旧书店男人坐了起来,他朝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的脸,接着你知道他压在了你的身上。
旧书店男人用舌尖轻轻地掀开你紧闭着的右眼眼睑,轻巧地将眼球上戴着的隐形镜片舔取下来,舔到眼睑时你感觉到一阵胀痛,过了好一会儿你才明白他要对你做什么。你同时睁开了双眼,看到上面的他,究竟哪只眼睛可以看清东西,哪只眼睛只能模糊地成像你也不知道。旧书店男人的面孔并非一个确切的影像,而是给人轮廓模糊、未凝固的高浓度液体般的印象。你试图坐起来,旧书店男人使劲地按住你的肩膀阻止了你。他的右手牢牢地按住你的额头,你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拇指朝下屈伸时戳到了你左眼眼睑,疼得你泪水直流。旧书店男人合着泪水又舔取出你左眼中的镜片,却未能像舔取右眼镜片时那么顺利,舌头过于用力压迫眼球,眼泪以不同寻常之态涌出眼眶。
因为你无法正常看东西,旧书店男人正经地将你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拾起,然后按照贴身的顺序递给了你。
“为什么要这样?”你说,
“等一下还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呢。”
最后,旧书店男人将面巾纸盒递给你,你擦了鼻子,又偷偷地抹了一下眼睛周围。
“对不起。”旧书店男人说。在门厅处,他弯下腰来给你穿上了旅游鞋。
自小学时代至今,你还是第一次不戴隐形镜片也不戴眼镜在街上行走。日光白晃晃的,柏油路面乌黑一片。眼窝里残留着一点儿擦不干的泪,眼球一直隐隐作痛。你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无论眼睛周围肿胀的感觉,明亮耀眼的白昼,经过你的身边走到你前边的那些陌生人,还是排出浓浓的尾气气味的汽车,似乎都不是现实中的存在,倒像是记忆中的景象。
即使熟悉的幼儿园也似乎失去了真实感。你置身于幼儿和成人的混杂声中,好像轻飘飘地走在水中一样,直到一个紧促的声音在叫你时,你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你朝叫你的方向望去,不知什么人对着你嗓音尖利、喋喋不休地在说话,你似乎在看,其实什么也没看。几个女人把你围了起来,其中有一位老师试图想要调解。
“如果留下了疤痕你打算怎么办呀?”一个女人说道。你在脑海中描绘出旧书店男人的喉头和从那儿咽下去的隐形眼镜残片的形状。
“差一点就碰到眼睛了,如果真的伤到眼睛的话,那真的不可设想。”另外一个女人接着说道。你在想,原来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的。
“啊?”你说,“对不起。”
你慢慢地才明白是我乱闹时伤到了几个小朋友。
“对不起。”你又说了遍。
幼儿园老师对着保育室喊了我的名字,还招了一下手。保育室里还有一些孩子没有走,你看到在蠕动的人群里现出一个很大的滚圆的形状,突然挣脱出来朝你走过来。我的体格已经超出了幼儿园的其他孩子,胖得圆滚滚的,一脸目中无人的神态。结实的身体将衣服撑得紧紧的,这便是我。
“阳奈用啃过的刺刺拉拉的指甲挠别人。”老师向你报告说。
“阳奈妈妈要当心啊,请给阳奈的指甲好好修剪一下。”
“噢,”你说,“对不起。”
“阳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平时她不是这样的。阳奈她怎么了?”
“对不起,”你说,“为什么不说对不起?”
我默不作声。
回家的路上,你说:“隐形眼镜弄没了,看不清楚。帮帮我。”你抓过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疼。”你说,立即将手松开。你在我的身旁蹲下来,抓过我的手靠近眼前仔细地看着。我的指甲和你的眼睛离得那么近,稍离得远些会变得模糊不清,离得再近些又无法对焦,还是模模糊糊的。对你来说,这便是唯一奏效的距离。
“真的,刺刺拉拉的。”
在此之前你从未拉过我的手,所以你不知道。你顺路去了一家药店,买了透明的指甲油和指甲锉。回到公寓后,你累得筋疲力尽,恨不得马上能睡下。
可是,入睡前你戴上眼镜,让我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我什么也没有说,按照你的吩咐坐下伸出了手。你坐在椅子上,将椅子拖到我身旁,然后一个一个地给我锉着指甲。锉好之后,用嘴吹走碎屑,再用纸巾轻轻地擦净。
“我给你涂上指甲油,啃了可不行,”你平心静气地说道。
你在我小小的指甲上抹上了粘稠的指甲油。我注视着你那完全不搭调的眼镜,任凭你摆弄着我的指甲,渐渐地我紧绷着的脸颊松弛下来。我一副轻松的神态,颈项前伸,曲着背坐在那里。
所有的指甲都涂上甲油后,你将两手的手指在面前张开,说“保持这样直到干了。”我照着你说的做了。你站起身来喝了口茶,然后把我丢在那里一个人进了卧室。等你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我手上的指甲油已经干了,你用手指肚一个一个地摩挲确认后,又涂了一层甲油。我再次把手伸到自己的面前张开所有的手指。
“漂亮吧,所以千万别啃啊!”你摘下眼镜放到了餐桌上。我的指甲确实很好看,亮亮的,没有一点儿伤。
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仍坐在椅子上张开着手指,看到你舒展着身体。你以那种姿势躺在那里一点也不奇怪,站立的东西平放的时候与沙发紧紧贴合,你的身体看上去好像原本就是沙发的附属部分。你马上闭上了眼睛,不过没有睡着。虽然很想入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你回想起自己在高中时候的事情,一台自行车上硬是载了四个人,滑下坡路时发生了事故。记忆中的光景如过度曝光般明亮,而它的远去却令你感到意外。对已是成人的你来说,曾经是高中生的这个事实变得出奇的遥远,你这才意识到许多的光阴已经逝去。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或许从某种程度来说大块儿的时间虽然在流逝,但并未离得很远。你想不到从今往后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远。
负责脚蹬和把手的是当时和你要好的一个男孩儿,他那时在橄榄球队。他站着蹬车,你和另一个女孩儿一前一后骑在车座上。剩下的一个人站在后座上,她伸出胳膊搭在你男友的肩上。你们以这个架势在大型卡车隆隆作响的国道上猛速地往下冲去。你把住男友的腰,鼻子触到他那上下左右不停扭动的屁股上。身后的女友紧贴着你的后背,她的体温使你感到火烧般炎热。两脚离地悬空,以不伦不类的角度伸开去,麻木得没法忍受。不过你最担心的是隐形眼镜,为了避免飞脱出去你一直闭着双眼,所以什么景色也没看到。站在后座的女孩儿始终大声地笑着,尖叫着。旁边有卡车通过的时候就会闻到强烈的尾气味儿,发动机的声响震得额头发麻。
你的男友试图在刚刚骑下国道的地方停下来,却翻倒了。站在后座上的女孩儿摔断了鼻子,掉了一颗门牙,只能栽了一颗假牙。紧贴你身后的孩子的右脸、右肩和肘都被柏油路面深深地擦伤,虽然没有骨折,只是擦伤,但是柏油渣深深地嵌进右脸颊的皮肤里,留下了刺青一样蓝色的瘢痕。她大学毕业后多次接受激光治疗,好不容易恢复了原来的肤色。你的男友两手扭伤,脸、胸和腹部被柏油路面划出很深的伤,另外,牛仔裤被划破,大腿正面血肉模糊。因为手腕扭伤,他没能参加退队比赛。而你却连一块瘀斑也没有。你刚好紧贴着男友的后腰,两膝像冲浪一样跪在他粗壮的大腿上保持着平衡,在完全静止之前的数秒内顺利地向前滑行,眼睛紧紧地闭着,隐形镜片也安然无事,不光连尘土没有飞进去,连位置都没有改偏离。
你感到眼睑裹覆的双眼深处一阵疼痛,到眼科医生那里配副新的隐形眼镜的话,一时半会儿也配不好,只能拿到眼药的处方。你知道自己的双眼受了伤,那样受伤的经历虽从未有过,但你已经对受伤习以为常,好在眼眼睛没有什么大碍,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不要过多用眼。你打算再找一位新的眼科医生。你让眼球在眼皮下骨碌骨碌地转动,后来,总算睡了一小会儿。
睡着的时候你觉得好像旁边有个人影,不知是谁来到你身边,一直往下盯着你看,你没在意。接着,人影朝着你的脸扑了过来。
你一边眼睛的眼睑被揭开,随后一个像毛玻璃般不透明的扁圆形的东西压在了眼球上。一阵剧痛袭来,比起来旧书店男人舔取隐形镜片时的那种疼痛根本不算什么。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像是要冲刷眼中的异物那样咕咚咕咚地冒着。你伸手想要护住眼睛,可胸部肋骨好像要被压断了一样,与此同时,肘部好像被牢牢地固定住了。我坐在你的胸部,膝盖抵住了你的肘部。由于我的身体很重,导致你肺部的逆流空气触动了声带,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我笑了起来,再次揭开你的另一只眼睑,把同刚才一样的东西慢慢地放在了你的眼球上。你的头拼命地摇动着,被你磨得薄薄的指甲在你的脸颊、眼睑和额头上划出了伤痕。
达到目的以后,我将双手的食指和拇指凑近你的眼睑,啪地一下同时打开了它,眼泪哗哗地一直不停地流出来,怎么也冲刷不掉其中的异物。你想那异物可能是鱼鳞什么的,但不是鱼鳞,而是我用训练有素的牙齿从左右拇指上剥下来的指甲油的薄片。
那薄片几乎盖住了你的黑眼珠,多亏了你,这回很难说是黑眼珠了。我身体前倾俯视着你那睁开的灰色浑浊的眼睛,泪水和鼻涕一齐不断地从你的脸颊上流下来。
“这回可以看清楚了吧?”
你没有回答。你根本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意义。只有光,你的眼前一片光亮,一种令人惊讶的平和明亮。你觉得从你的身体开始,你的过去与未来以同样的明亮度不断地呈水平状延伸开去,你的未来自然不用说,甚至关于你的过去你不去想任何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然而,你经历过的那些时间以及将要经历的时间像一块玻璃板,似乎从你腰的部位将你切断成两块。
眼下,那块相同的玻璃板出现了,并正在靠近我。我的眼睛好,那闪光在很远的地方出现的时候我便看到了。我和你之间的差异就在这里,其他的大概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