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德
一
初时,我对开箱检蜂充满恐惧。那些行走空中的朋友,天生着锋利,万一给你打上一针,足够痛半天的。后来接触多了,发现它们其实很温顺,有的甚至可以停驻在你手臂上,允许你用指头轻轻碰触。于是越来越迷上那里面的风光。
青草小园,阳光盛开。即便你能数清眼前的一地芳草、满庭阳光,却未必数得清那满箱蜂儿。那是一座盛世罗马,十万人家,铺陈云集。那缜密浩荡的蜂巢,则恍若左赋鸿篇,令洛阳纸贵。
一个庞大的家族蔚成帝国。这里公民分三类:蜂王、雄蜂,工蜂则占绝大多数。生产者占绝对优势比例,更符合社会组织法则。
采集和酿造是它们生产的两部曲。
采集的范围很广,平常半径两三公里。巍巍雄峰,茫茫广野,没有它们到不去的风景。那是春天的星座,它们闪烁在烂漫丛中,担任着姹紫嫣红的爱情信使,在收获甜美的同时,成就了花儿的姻缘。不知是鲜花为它们而设,还是它们为花果而生。
当侦察员发现某一处盛宴时,采样赶回。把样品交给同伴后,用舞蹈把新大陆报告给身边。舞蹈有圆舞、8字形舞和镰刀舞几种,总的说来是一边爬一边摆动尾腹。表达的内容一是蜜源的远近,二是蜜源和蜂巢、太阳间的位置关系。而得知消息的蜜蜂再以同样的方式说给周围。那时的蜂箱内,自然是举国欢舞。
这表达方式在人类也曾有过,只是后来因唇舌地崛起而退居其次。其实肢体的诉说在某种意义上未必亚于声音的描绘。而“扭屁股”也并非一定关乎性感。
采集者们接着开赴过去,它们把花蜜盛进蜜囊。在盛的过程中,并加进自己的口水——那是多种宝贵的生物酶。回到家后,采集蜂嘴对嘴地把花蜜吐给负责酿造的内勤蜂。内勤蜂又把它吞进蜜囊,再次加进更多酶元。内勤蜂再把它吐出,涂抹到蜂巢里,并使劲挥翅鼓风。空气流动,水分蒸腾,蜂箱内风起云涌。几天后,蜂蜜成熟,再搬运到专门贮蜜的“房间”里,封盖贮存。
整个过程好像没有厂长、工程师、车间主任等。秩序井然的分工与协作,靠的是高度的自觉和默契。
二
它们是一个母系社会,除蜂王更新期的先朝遗民和极少数外来雄蜂外,蜂国臣民,无一例外是现任蜂王的子女。“子民”一语,人类的修辞,在这里获得完整的真实性。
长时间端详蜂王,意象中会跃出那些双手过膝、两耳垂肩的风云词语来。
女王风采,气象万千。她个头约是工蜂的两三倍以上,不同寻常的腹部,舒畅、饱满、优雅。六足赤金,有别于工蜂们的棕褐。这是她生前就已奠定的庄严。谁说麻衣相术没有道理呢?
蜂王的一生似乎养尊处优。从蜂群要她成为王的那一刻起,她就住在宽阔的王台里。那是比工蜂巢大数倍的深宫。设计也和普通蜂巢不同,普通蜂巢水平朝向,王台则垂直向下,外观有点像母牛的****,——一个具有生殖繁荣意味的造型。还是幼虫的蜂王住在这乳房里,头朝下,尾向上,为的是有更宽裕的空间来发展其生殖系统。乳房里洋溢的“乳汁”,是一只只工蜂给注满的蜂王浆。
靠了这神奇的精华,居住王台的幼虫,卵巢得以充分发育。这是她日后成为王者的必须——就像宙斯手里掌着雷电,就像元首们生就非凡的大脑一样。
大脑,卵巢。二者都似乎不仅高低有别,更雅俗有分。生殖属于下身的事情,因此凡涉及这方面的语词,总不免下流之嫌。但不得不承认,二者实在异曲同工。前者运作着个体生存,后者肩负起种群延续。并且,它们都富于褶皱。而褶皱,在许多语境里,约等于高级:曲折多与复杂并提,而“平凡”、“平淡”、“平庸”、“平铺直叙”等带有“平”的说道,总包含着低级的潜台词。
不过女王的前身和普通工蜂确实没有两样,它们都是前蜂王产下的受精卵。以致在一个蜂群中,蜂王意外时,工蜂们可以临时把原来的工蜂巢改建成王台,通过喂养蜂王浆,再立新王。
不同的养育,决定着一个生命的前程。
整个蜂群,除雄蜂外,只蜂王才享有婚配。出世十来天后,她正式出巢求偶,这就是有名的“婚飞”,这是蜂王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远足,航程可达十数公里。君王远行,险象环生。如果遇上游荡的黄蜂、翱翔的燕子等,极可能王星殒殁。但要成为一族之王,她必须完成这次历险。
婚后两三天,蜂王开始产卵。她一生可产几百万只卵,这就是说,她一生拥有数百万子女,那是其他任何母亲都望尘莫及的。女人生产要一两天,母鸡下蛋也要半小时左右吧。而产卵高峰期的蜂王大约每分钟就分娩两三次。她一昼夜的产卵,相当于自身体重。辉煌的背后是艰辛,蜂国兴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蜂王的能量。
三
和工蜂、蜂王不同,雄蜂们由未受精卵发育而成——蜂之初,仅性别是先天的。
雄蜂纨绔公子一般。它们没有采集能力,食量却是工蜂的两三倍。奇怪的是工蜂们一般情况下对它们宽容且爱抚。在蜂的“国际惯例”中,工蜂、蜂王如果误入他国,招来的将是杀身之祸,唯雄蜂可以自由出入别的城邦。据说蜜蜂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洞悉了近亲婚配的贻害,所以欢迎外族儿郎入赘。蜜蜂至今已有六七千万年历史,那它们对近亲婚姻的回避,是远早于人类了。也就是说,当我们的欧也妮·葛朗台正眷恋着堂弟的时候,当那些林黛玉和贾宝玉们还在生死难舍的时候,小不点的蜂儿们早已在规避近亲生育了。
不过雄蜂的自由出入,也给蜂国带来隐患:它们王国至今尚无体检制度。这些自由入境者,弄不好会携带传染疾病。
一弊一利,自然之道。
上天只给雄蜂一次和蜂王交配的机会,而且这机会还不是每一只雄蜂都有。也就是说,雄蜂们的全部生命意义,就是争当一次新郎。
蜂王一生只行一次充分的婚配。所谓充分,它要获得足够的精子。为此它要和多只雄蜂交尾。是雄蜂们实现“人生”价值的时刻了,但只有那些体格足够强壮,身手足够矫健的儿郎,才能把握着这佳期。它们要在飞行中生殖器和蜂王准确对接。这种高难度的技术,恐怕是我们那些喜欢技巧的同类永远也无法学会的了。而为了使两个飞行器在太空中接吻,人类经历了几代人的殚精竭虑。
所以雄蜂们平日的大吃大喝,都是为了养精蓄锐,以尽可能保证在那毕生一瞬的时刻,有足够的体能去完成此生的使命。但大喜之日,便是大限之时。交配时,雄蜂们把平生积蓄来的足量的****输给蜂王,随后力竭而亡。
蜂王终生一次婚礼,雄蜂一场云雨之后化归尘土。所以在蜂的王国,俄狄浦斯的故事绝对不会上演,张爱玲《心经》中的故事也绝对不会上演,整个蜂群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
托马斯·阿奎那用万物的合目的性来论证上帝的存在。蜂群的法则,让人仿佛窥见上帝的行踪。为了整个种群,上帝精心安排,冷酷而决绝。
四
仲春的软风鼓动起潜涌的荷尔蒙,大量的雄蜂在巢门口激动着。一只新蜂王要出世了。可原蜂王健在。蜂群是“天无二日”的一族,它们面临分家了。
分蜂是蜜蜂们保证种群延续的重要手段。世事难料,风云不测。王谢金张,没有哪一个家族能保证世代昌盛。在适当的时候把群体一分为二或为多,万一哪群遭遇不测,其他群落还可发展。它们以此方式保证薪火不灭。
分蜂更具有禅让意味,但远比人类史上的禅让令人敬佩。唐尧虞舜,也要等到鼻孔不再出气了,才肯把江山臣民让给他们认为合格的继承人。蜜蜂更像古印度的修行者。那些修行者年青时努力当好家长,恪尽社会义务。老年后把家业事务交给继承者,自己去云游修炼,思索宇宙的奥秘。大约正是因此,吠陀时期的印度人创造出灿烂的文化。
蜜蜂不书写文化,只酿造物质。它们的禅让不是去修行,而是去另辟疆土。当新王即将出世时,它们把蜂巢内大部分“人口”和所有的创业交给她,一拔随老王迁出。
那是一种成编制的迁徙,蜂王、雄蜂、工蜂,混成一旅,蔚为壮观。它们先是飞停在原蜂巢附近。如果养蜂人不及时召回,另行安置,它们开始长途流浪,寻找下一处栖身地。那是《诗经》中公刘式的大迁徙吗?它们队伍里也有荷马吗?它们又传唱着怎样的风、雅、颂呢?
整个分蜂过程,做主的并不是蜂王。什么时候修建王台、培养新王,什么时候分出去,哪些追随老王,哪些留下来辅佐新王,蜜蜂们像是通过大会来决定。
眼下它们巢外结团,巢里扎堆,嘤嘤嗡嗡,像是陈述纷纭,争执不下。它们的会议里是否也有****、****,保皇党、太子党?
时值春光大好,花开热闹,可它们的生产却陷于瘫痪。我决定帮其早点结束运动——为了收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