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岱
一
嘉佑二年,狄青死于陈州。史书上的寥寥数语判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知道狄青。小时候,夜晚还远非如今喧嚣,早早爬上床后,便会缠着父亲给我讲故事。这个时候多半会视父亲的心情如何,心情好的话,父亲会给我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如果疲累父亲便会敷衍地给我讲一个”半截缸”。“半截缸”是鲁西南一种鬼怪故事,故事不会很长,三五句话就会讲完,大多是关于老吊的故事,而且绝对不会有结局,故事往往在最惊悚的时候戛然而止,让人惊惧又心痒。每每我要询问后来如何时,听到的多半就是父亲的鼾声。
父亲会讲的故事很多,在乡间的麦场,曾经会有人农闲时拉着胡琴给人唱坠子书糊口。乡间的人不习惯你侬我侬的爱情,他们爱的是大马挎刀,豪侠勇烈。梁山好汉,包公探案,狄青降龙……这些故事爷爷听过,他说给父亲,父亲说与我听。
狄青,包拯。水浒上说,这二人是文武曲星,下界来保赤脚大仙转世的仁宗皇帝。蔡东藩也说“狄青、包拯两人,垂誉至今,称颂不衰。”乡间的坠子书也多说狄青当年如何勇烈,以铁甲覆面,冲阵破敌。等我年纪稍大,才知道狄青最后不得善终,当时也不免扼腕叹息,腹诽宋朝君臣一番。
宋代虽然以武立国,开国皇帝赵匡胤更是以一条盘龙棍,打下四百军州。不过天下事,上马容易下马难。不然当年曾视儒生帽子如便器的刘邦,也不会听儒生陆贾的话改弦更张。赵匡胤也是这样,打下江山后杯酒释兵权,大兴文教,后来更是有宋朝“重文轻武”的说法。而狄青出身底层,去当兵也不是自己自愿的。宋人的笔记《画墁录》里说狄青“逮罪入京窜名赤籍。”意思是犯事被抓以后,被罚入军中。这样一个人物,从底层向上奋斗至国防部部长(枢密使),然后被人猜忌,被贬出京,抑郁而终。听起来足以让很多人为狄青掬一把泪,是以狄青、岳飞都成为了宋朝“重文轻武”的注脚。
可事实呢?
为狄青鸣冤的人都少不了会提起韩琦,韩琦北宋三朝宰辅重臣。巧的是韩琦与狄青都生于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同年生人未必同命。韩琦在读书识字的时候,狄青可能在为了讨生活四处奔走,韩琦金榜高中的时候,狄青可能已经在军中刀头舔血。两人在西军共同抗击西夏时相识。韩琦与范仲淹当时对于狄青非常赏识。因为狄青是个热爱学习的好青年。《画墁录》中记载“科阅军书,至夜分从者皆休,唯狄不懈,呼之即至。”对于这样的一个好青年,范仲淹亲赠狄青《左氏春秋》,让他好好学习。两人对狄青关爱有加,但不代表韩范二人关系很好。相反,韩琦与范仲淹的矛盾基本上已经到了朝野尽知的地步。以建水洛城事件为开始,狄青面临着人生中第一次站队的选择。
排排坐,站队伍似乎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让人困扰的赌博,站对了风生水起,站错了被打入冷宫都算是好的。不说国外,单就中国的历史来看,因为站队问题滚下的头颅,流出的鲜血都足以绕地球好几圈了。司马懿与曹爽政权,司马懿获胜后,曹爽的队伍被悉数诛杀。明成祖朱棣夺取皇位后更是诛杀方孝孺十族。而建水洛城事件,则导致狄青离开彻底地退出了西军。
北宋是个不太平的朝代,原本北边就有契丹,在仁宗朝的时候又多出了一个西夏。西夏本来为北宋的属地,结果自立成国切断了北宋与西域的联系。北宋当然不能容忍,只有打。但是在怎么打上有了分歧。韩琦等人主张偏于激进,而范仲淹等人偏于保守。好水川之战,已经让后人吵得翻天,在这不多费唇舌。单说建水洛城事件,水洛地名,在当时是一个对西夏的战略地区,并不十分重要。刘沪在水洛收服羌人后,着手建城巩固战果,但当时知渭州的尹洙认为前阶段军事上的失利,主要是据点太多,敌众我寡。再增加一个据点,更分散兵力,削弱了防守力量。因此,不同意筑城。尹洙又派瓦亭寨主张忠代换刘沪,刘沪不受代。事情爆发后,庙堂上基本上是吵了翻天。范仲淹等人建议在水洛建城,逐步压迫西夏。韩琦等人则认为在水洛建城浪费公帑,不如以这些钱训练军队。本来这样还算是庙堂上的君子之争。但是狄青同志毕竟还是个刚刚进入圈子的年轻人,在刘沪不接受别人接替后,尹洙派狄青前去缉拿刘沪,狄青直接做出了让后续事态扩大的举动,枷辱刘沪。
父亲喜好藏书,小时候很多书也看不懂,只能去挑一些有图的去看,不看字只看照片。当时在父亲的书房中最爱看《老照片》,上面记录着晚清社会的百态,里面就有被枷锁铐住的人,照片中的人面容呆滞,神色痛苦。后来翻查史书才知道,披枷带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好些人往往不能承受枷镣之重,当场殒命。刘沪作为一方要员,被狄青枷辱,事态之大可想而知。狄青这么做完全地将自己的上司尹洙推到了范仲淹的对立面。而朝堂上原本尚能称之为君子之争的态势,也随之变成了党争。狄青看似忠心的举动,害了尹洙,也害了自己。因为刘沪身后站着的并不是只有范仲淹,还有关中豪侠。
作为中国传统社会中十分特殊的一个阶层,豪侠并不能清晰地给他们的身份做出界定。他们或许本身就是布衣,像西汉时期的朱家、郭解。也可能出身豪族,三国时期曹操、袁绍、袁术等人年轻的时候俱是任侠放任。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这些人凭借地域结合起来,那必然会是一个巨大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集团。刘沪正身在这个利益集团中,关中豪侠集团早已视军功为自身进阶的手段,而狄青这么破坏规矩的行事。已经注定了狄青在西军无容身之地。不过好在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皆是君子,并没有过多难为狄青。而韩琦则是在事后,将狄青保了下来,调离西军,给自己在定州军里做副手。
关于韩琦帅定州,史书上如此记载:
初,明镐引诸州兵平恩州,独定兵邀赏赉,出怨语,几欲噪城下。琦素闻其事,以为定兵不治将为乱。及至,即用兵律裁之,察其横军中尤不可教者,捽首斩军门外。士死攻围,赙赏其家,抚其孤儿,使继衣廪。恩威既信,则仿古兵法,作方、圆、锐三陈,指授偏将,日月教习之。由是定兵精劲齐一,号为可用,冠河朔。
也就是说,定州军矜骄难治。韩琦果断出手整饬军队,而狄青这一次却站在了韩琦对面。韩琦在处置焦用时,狄青跑了过来为焦用开罪。并说“焦用有军功,好儿。”一个犯事的赃官,《默记》载“青旧部曲焦用押兵过定州,青留用饮酒,而卒徒因诉请给不整”一个明显有贪污嫌疑的人,狄青这样贸然闯进公堂救人,本就不妥。也难怪韩琦会说出“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这样的话来。我想韩琦应该也有提醒狄青要去知法度的意味。但是狄青没有领情,反而说“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将以前的困难归结为自己为武人,而韩琦却是文臣。
韩琦,狄青彻底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