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她想买件风衣,一双高跟鞋,一条裤子,虽然没有多少时间穿,但在上班的路上是可以穿的。刚来的第一年,她都是穿着工作服上下班,在人流拥挤的公交车上,很显眼,她也觉得不自在,但没办法,没钱,只能忍着。李乐微绝对支持王小九对自己重新包装,改朝换代,年轻不美,到老后悔。
王小九不满地瞅了一眼李乐微:谁不想美?你得有钱啊!
所以呀,我先开眼界,然后,努力挣钱。李乐微笑着说。
发财了别跟那个朱文明一样,两眼一眯,谁也瞧不上。王小九给李乐微提前打预防针。
李乐微不跟王小九讨论朱文明,她对这些事不感冒。眼前是花花绿绿的世界,她一头扎进去,就不想出来。李乐微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好看的衣服,件件都想套在身上展示一下,一想到兜里的钱,立马缩回了手,面对服务员的热情,也只能遗憾地走开。一个下午,她们俩走遍了台东步行街的大小店铺。王小九给自己买了风衣,裤子,鞋,把李乐微羡慕得一阵哇塞,自己啥也没买。临来时,亲娘只给她五百块钱,除了路费所剩无几。她要等到找到工作发了工资以后才能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但看着王小九穿上新衣服的漂亮劲儿,她也跟着高兴。晚上回到出租屋里,王小九累得不想动,李乐微动手做饭,这些事难不倒她,在家里她啥活都干。做得麻利不说,也有模有样。一会儿的工夫,一堆生菜就变成了色香味俱全的美味。
吃完饭后,李乐微还处于逛街的兴奋中,王小九歪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李乐微一个人看了一会儿电视,也睡了。第二天一早,王小九回到电子公司上班去了。李乐微独自去了人力资源市场。她来得早,人力资源市场还没开门,要8点半才上班。倒是人力资源对面的马路边上,有很多找活的人,路边放着各种小牌子,上面写着瓦工,水暖工,等等。多数都是男的,个别女的也都是岁数很大的,一看也是做建筑小工的那种。李乐微站在那里无聊,眼睛四处看着,旁边就是公交车站,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公交车一辆又一辆地开来,大家一拥而上,那互不相让的劲儿好像上不去车,世界末日来了一样。人力资源市场开门纳客时,一些急找工作的人水一样涌进来,但招工的摊子冷冷清清。李乐微跟着人流进去,在里面转了转,没见有几个来招工的。心想时间还早吧,就找了一处椅子坐下来等。眼睛四处看,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主动搭话,问她是不是想找工作,李乐微不假思索地说是。男人说他是一家餐厅老板,他说了一大堆,李乐微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在事业起步阶段管吃管住二千块。李乐微被他美好的描绘,晃花了眼,二话没说跟他去了。到了他说的地方后才傻眼,狗屁饭店,说白了就是个路边摊子,一个煤气罐,一个破炉灶,上面支一个黑乎乎的好像多少年都没刷过的锅。只有锅贴,小米稀饭。李乐微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想转身走掉,但男人脸上的灿烂早已经回到了原本的模样,刀刻一样的脸上散发着令人生厌的猥琐。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不是好对付的。
李乐微愣愣地看了男人一会儿,别看生在乡下,别看只有18岁,李乐微天生的机灵劲儿都在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她开始主动做活,摘菜,包锅贴,样样内行。这得益于遗传基因,她亲娘就是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学啥像啥,干啥像啥。男人见她这样麻利,脸上的笑容再次渐渐多了起来,时不时跟她搭话。李乐微不多说,男人问啥她回答啥,只管麻利地干活。中午人不是很多,稀稀拉拉几个,客人走后,没什么事做,李乐微坐在马扎子上,突然手捂着肚子,男人看了她哼哼叽叽一脸的痛苦样儿。迟疑了一会儿,用手指了指,前方左拐,离这儿有一百多米,公厕就在那面。李乐微依旧捂着肚子,弯着身体,迅速往公厕的方向小跑,拐了个弯,身影就从另外一个叉道上消失了。
十几分钟过后,李乐微蹲在一处广场的风景林里大口大口地喘气,跑得太猛,腿都哆索了。从路边摊子脱身,李乐微有一种后怕,那双猥琐的目光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直到四下里看并没有男人的身影,才稍稍缓解了紧张。休息了片刻,喘匀了气儿。好不容易一路打听着回到王小九的住处。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房间里的霉味丝丝缕缕地扑进鼻子里,最后,迷漫整个肺里,好像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李乐微也不甘心阳光灿烂的午后就在这个阴暗的狗窝里睡觉,索性再次溜出去了。这次,她长了记性,出门时记住路边的特征以及路名,这样回家时就不会迷路了。出了胡同就是繁华之地,王小九回头看了一眼住的地方,隐身在一片繁华的摩天大楼中,远远看去,那地方像得了皮肤病后留下的疮疤。平房的水泥墙皮斑斑驳驳,风一吹,掉落在地上,墙皮上用红油漆写着大而醒目的拆字,拆字再划个圈,圈起来。再往前走,是个大广场,一派雍荣华贵之感。广场上有很多妇人带着孩子在玩耍,有老人坐在一边安静地晒太阳,也有一群孩子争先恐后滑滑板。映在李乐微眼中的都是人间的幸福景像,唯有自己,没有目的,在广场上东游西逛,她不知道未来在哪儿?明天是什么?初来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王小九每天上班,有钱可挣,虽然住的地方跟狗窝差不多,终究有个归处。李乐微不行,身上没钱,工作的事还没着落,心里急,王小九帮她最大的忙不过是带她出来,给她一个住的地方,仅此而己。
音乐声从高楼的缝隙中隐约地飘过来,打乱了李乐微烦乱的、飘忽的思绪,冲走了她不安的心情。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走过去,渐渐地,她听清,舞曲是从一楼的一处房间里传出来的。也许从小对于音乐有着天然的敏感和喜欢,李乐微多看了一眼,终于在众多的招牌中看到几个字:大乐门舞厅。一个扮相时髦的妇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正打量着她。李乐微并没有注意到老板娘在看她,她更不知道此时自己饱满撩人的身材让女人眼睛一亮。
李乐微转过脸来时,老板娘不失时机地微笑着主动向她打招呼。李乐微有些迟疑,她不认识女人。但老板娘并没有因此而打消自己的热情,唇齿间挂着明媚的笑容。
姑娘,想跳舞吗?
李乐微摇摇头,哪有心情跳舞?昨天下午跟王小九逛了台东,看着花花绿绿的时装,每件都让她心动,便宜的也要百元以上,稍好的几百几千的都有。每个女人都爱美,这是雷打不动的真理。此刻,李乐微让真理给打成了霜后的茄子,蔫了。来时亲娘给那点钱别说好衣服,就是最便宜的衣服也不敢买,买了就没坐车吃饭的钱了。
能歌善舞是李乐微的长项,在学校时所有文艺节目都是她在挑大梁,可惜,农村并没有支持她热爱音乐的条件,但听到音乐声,内心的热爱瞬间就被激发出来,少年时,她的偶像是杨丽萍,她跳的每一支曲子都令自己如此喜欢。梦想有一天能考上舞蹈学院,离开学校以后,每天除了跟亲娘到农田里干粗活,春种秋收,养鸡喂鸭,夏天的蝉声就是她所谓的音乐吧,没有环境的滋养,她的梦想也渐渐枯萎。
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心情郁闷,老板娘的热情邀请让李乐微的心蠢蠢欲动。见她有些犹豫,老板娘继续热情邀请:前三次初来的顾客都可以免费跳,你可以进来体验一下,好就玩,不好就走,没关系的!
李乐微大胆地走了进去。老板娘给她登了记,每来一次,在她名下划一个对勾,跟以前的人工考勤差不多,出勤一天就打个标记。过了三天就不做任何登记了,进场买票。单买五块一场,月票一百。音乐舒缓,悠扬,怡情,是慢四。里面光线很好,地板光滑明亮,虽然有很多人翩翩起舞,但不知道比王小九的睡床干净多少倍,自家的炕也没人地板好。比她在学校时的练功室还要好很多。
老板娘跟进来,她向一个年龄稍长的老者摆了一下手,老者快步走过来,她与老者耳语了几句,就见老者点点头,然后转身朝李乐微伸出请的姿势。李乐微跟老者滑进了人群中,这种交谊舞她跳过,以前代表学校去市里参赛,她的搭档是另外一个班的男生,姿势、步子都是舞蹈老师亲临指导设计,虽然是几年不跳了,但李乐微还是合得上拍子的,加之她乐感极好,一曲下来,配合得很好。很快,她的舞姿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有人干脆停下来欣赏她的舞姿。老者收拾得非常干净,虽然满头银发,但精神饱满,面带笑容,他带李乐微轻松地跳完了一支曲。第二曲开始的时候,有几个稍年轻的男人几乎同时走到李乐微跟前,请她跳舞,李乐微还是选择了老者。都不熟悉,但老者大概有老板娘的默许,更能给她一种心里上的安全感。老者一边跳舞一边问这儿问那,李乐微不想多说,嗯啊了事。舞会结束时,老者从包里掏出一百元钱给她。李乐微惊诧地看着老者,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钱?就在她不知所以时,老板娘走了过来,要李乐微拿着。李乐微不拿,她想不出拿人钱的理由。
你应得的!老板娘一边说一边从老者手里接过钱,塞到李乐微手里,毫无半点儿客气。老者笑着说:下次来请你跳舞啊。我先约了你,李乐微的脸有些不自然。跳舞的人陆续穿衣离开舞厅,偌大的舞厅忽然间就剩下了老板娘和李乐微,空空荡荡。李乐微接过钱,诚惶诚恐地看着老板娘。
看你吓得,这是我们舞厅的规矩,男伴付钱才能请到如意的女伴。伴舞也是一种劳动,你刚才就是在工作,所以,你拿他一百块钱是他自愿付酬,没什么不好的。
他们天天来?李乐微不安地问了一句。
嗯,退休了在家没事,就来煅炼身体。老板娘话峰一转:你家东北哪儿的?
李乐微警觉地反问:你咋知道?
我听你是一口东北话,我老家也是东北的。
你?李乐微眼睛一亮,好像看到了救星,知己,亲人一样,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把初来那天晚上王小九对老乡的埋怨话忘到九霄云外。
嗯,看不出来吧,北大荒那疙瘩。老板娘还原了一句故乡的土话,虽然近二十年没说了,但说起来一点也不逊色于李乐微。
真是亲老乡呢!
老板娘告诉她,大家都叫她黎姐,她原是一家中学的音乐舞蹈老师,女儿在国外留学,退休以后在家闲不住,有一段时间在广场上教大家跳广场舞,这家舞厅老板经营不善,赔本,后来,她就租了这个舞厅,自从她接手以后,舞厅又开始热闹起来。每天有三个时间段营业,早晨9点到11点,下午2点到4点。这两个时间段多是社区的一些退休老人,白天这些退休老人花钱请舞伴的极少,都是自娱自乐。晚上从7点到10点段,年轻或中年男人多一些,想请年轻姑娘跳舞,只能花钱。一些老年女性晚上在这里并不受欢迎,即使不花钱。
黎姐说话时,李乐微一直看着她的扮相,的确长得像姐样儿,漂亮,时尚,如果不说女儿在国外留学真看不出她真实年龄。别看王小九才四十出头,但王小九比黎姐苍老多了。黎姐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吸引着李乐微。还有,那一口浓浓的乡音一下子打消了陌生感。黎姐晚上要请李乐微吃饭,李乐微不想去,刚认识没一会儿,她凭什么吃人的饭?但黎姐不管不顾的热情也让李乐微难以招架,加之她中午根本没吃饭,肚子正向她讨债,饿得咕咕地响,李乐微就应下了。黎姐在镜前重新涂了眉,抹了唇膏,换了一件羊绒大衣。如此简单修饰,风韵和气质就在她身上光茫四射开来,走起路来,步态轻盈,此时形容她恐怕只有四个字比较适合:环肥燕瘦。
李乐微一脸羡慕地看着她。闺女都快三十了,还像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一样快乐和年轻。那一刻她想到自己的亲娘和王小九阿姨,同样是女人,黎姐活成了命运的王后,亲娘和王小九活成了生活的仆人。人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黎姐锁上门,下了台阶,手一扬,发出嘀的一声响。那是一辆白色别克,恭候她和李乐微坐进去。一会儿工夫,车子在一家叫关东大地的饭店前停下。一看这名字就是东北家乡菜,已经陆续有人来吃饭,黎姐在大厅处选了一个角落,点了东北炖菜。她们一边吃饭,一边敞开心窝说话。她劝李乐微不如来她舞厅领舞,比上班挣得多。李乐微惊讶地看着黎姐,又想起那一百块钱,揣在兜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一样,心里七上八下的。黎姐只好给她答疑解惑,原本跳舞是不花钱的,除了买门票以外。到了晚上,跳舞的人比白天多,女伴供不应求,大家为了争得年轻舞伴,有人就肯花钱请,时间久了,规矩就形成了。
不干别的?李乐微把别的二个字说得很重。
黎姐哈哈大笑过后用地道的东北话:别的是啥?我不懂。
李乐微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黎姐的嘴皮子功夫不是一般了得:我们这里有个小姑娘,自己开个小理发店儿,白天理发,晚上陪舞,每个月都能挣一万多。自己买房,自己还贷。她老家是咱东北农村的,家里可穷了,你看人家现在,一百平米的大房子住着,把父母接了过来,弟弟也带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