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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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有个人叫王品德(1)

王朝廷

那年三月,我由河边乡副乡长调到青山镇作副书记。

报到那天,天蓝得舒心,太阳照得温暖,风吹得柔情。

我想吼一嗓子,但,忍住了。

工作主要是围绕经济中心,带一帮村社干部,催粮催款,结扎放环。第一次履行副书记的本职工作,是到王家沟村。六月中旬,县委发了个红头子文件,下旬要派工作组到各乡镇逐项检查组织建设,每个乡镇抽查一个村,量化考核,“七一”表彰。

一早,我踩着橘黄色的阳光,暖暖的,一截平路一截上坡一截下坡,往王家沟赶。到时,村支书王品德同文书坐在办公室外石板坝坝里,正等我。村支部村委会办公室合二为一,房子,是文书家的,村上每年付租金三百,青瓦,白墙,红柱,石板坝,文书的房,小三合院,气派,收拾得洁净,四周绿树掩映,蓬蓬勃勃的,随处有昂了头的公鸡和悠闲的母鸡。自然,通知是提前发了的,但,王品德能坐在鸡蛋黄般鲜嫩的晨光里等我,纯粹是因为我第一次到王家沟。王品德待上边的人,总先恭后倨,初次留一手,一旦小看了你,或攥了你啥把柄,他在你面前就抖大爷。我下去之前,镇党委苟书记向我介绍说,完全一副土霸王样,苟书记说得很气愤,啥人也不放眼里,牛皮得很。

握手,递烟,倒茶,说些初次见面的客套话,这都是要做的。客套了,就问,王书记,看些啥?随便看看。我们抽着烟,走进开着门的支部办公室。正墙贴了毛主席像,很慈祥,钉了党旗,入党誓词。左墙,“五好支部标准”,“三会一课制度”,“村社干部一览表”,还有一长木条,上露小钉,钉挂十几个笔记本,牛皮纸的,还有三个文件夹。右墙,世界地图,中国政区图,还有一手绘王家沟村行政图,白纸黑字发展目标。屋子中央,四张办公桌拼成一长条形,长条木凳几张,桌上有些书,新的,《求是》一类党刊;旧的,养蜂养猪养牛养羊养兔小麦水稻玉米果树蘑菇之类,恐怕好些是临时借的,应付检查。

我绕屋一圈,说,还是院坝坐,舒服些。王品德问,王书记,你不翻翻(本本之类)?检查的通知上列有若干项,一村一页,一项一格,逐项量化,总分一百。看了,九十五分咋样?保你得个先进。他懵了,闹不清我开玩笑,还是当真。我坐着,边抽烟,边喝茶,缓缓地说,你王品德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长,你弄不好,谁弄得好?王品德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裂圆了,笑起,几分得意几分天真,满脸的萝卜丝,随手一抓,可炒一盘。咋样?效果出来了。牛皮的人爱听好话,顺着毛,一摸,服了。但,我有意不叫他王支书,直呼他王品德,(五十好几的人呢),是让他明白,他岁数大我职务大,别把我当软泥。一根大棒一颗糖,行了。

欢快的晨光撞在我们身上,一跳一跳,暖融融的。我们坐着,抽烟,喝茶,天南海北吹。文书说,王书记,我看你实在。我最烦花架子,走过场,做给人看。你咋也这样说?市场经济了嘛,按我说,评价一个支部先不先进,看啥,看它是不是把群众带富了,******还说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呢。就是就是。你王家沟上季下季哪回差了政府一分税费?青山镇只有一个,全县怕也难再找两个,你不先进谁先进?唉呀王书记,你咋这么理解我们哟,镇上那些,是人不是人,看我不顺眼,想捻我错,老子偏不卵哪个(听听,霸气出来了!)。你不一样,实在,公道。说激动了,王品德老眼亮晶晶的,有些湿,喊文书,到小卖部去买包烟,买包好烟。我装作烟与我无关,头转左右而视他。

烟来了,是硬壳阿诗玛,小卖部最高档次了,两包,一包硬塞进我袋里,一包撕开,三人眼下抽。就吹,吹得更远更宽。吹到姓王上,就问你哪王家,你哪发源。往上追叙,巧了,原来,几百年前还真是一家人。说是周灵王太子姬晋,直谏贬为庶人,人称王子晋,其子便以王为姓,后徙居琅邪,徙居太原,成了太原氏,后来,一代一代地南迁,过了秦岭,过了大巴山,落了马桑垭,又分支,柴、炭、烟、灰,老大老三老幺繁衍下来了,老二王炭扛一杆猎枪,走了,再没回。王书记你真是马桑垭王家?那能有假?妈耶,我这王家沟就是扛了猎枪的王炭后人。还真是一家人!几百年前,清朝光绪年间吧,还一锅吃饭呢。就排字派,一排,我竟高出两辈。大爷,我得叫您老人家大爷。大爷,不是我奉承您老人家,您硬是不同,啧啧,不像有些人,球本事没得,臭架子大。他在说苟书记李镇长。品德,不能这样说。我开始叫他品德,大爷,我算是当稳了。

王品德高兴了,立起身,从裤袋里掏出子母机的子机来,对着黑不溜秋的机子,喊,喂,喂,信号不好,就在文书的石板坝坝里转,喂,喂,终于和安在屋头的母机对上话,我是你男人!信号恐怕还是不好,他大声喊道,赶快煮饭,两个,哦,两个,把那只花鸡公按住,杀了,有客有客。说完,一脸的豪迈——这让我想起某个电影里面的人物,敌人的炮弹在他身后不停地炸,轰!轰!他手握个报话筒,喊,喂,喂,朝我开炮!电话喊了,就请我到家去,叫文书作陪。我说,饭怕还要会儿,走走吧。就走走。王家沟,左一匹山,右一匹山,当中一条溪沟,三四米宽吧,也弯也直,溪上两弯石桥,单孔一座,三孔一座,两块平地,从左右山脚缓缓地往小溪伸,几百户人家,在山之间溪两岸,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筑房,房并不分明,被浓浓的树掩着,被茂盛苍翠的竹掩着,偶尔露段白墙,露角青瓦。

王品德裤篼里子机响了,叽叽叽叽,就接。就去家吃饭。饭桌上,先让老婆和另立门户的两个儿子,把我这长辈认了,接着筛酒,夹肉,啃鸡腿,醉醺醺,乐融融。

这以后,凡到王家沟公干,必到他家坐坐。他家来了啥有脸面的客人,或得了瓶好酒,或得了人送的啥好吃的,野兔,狗腿,鲤鱼,就打电话到镇上:“喂,大爷,来一下。”就去一下。一家人嘛,客气了就显生疏。处多了,久了,我就刨清了王品德的根底。

老沈,王品德就这样叫,有回老沈被拉到青山镇斗,那时叫公社,打得那个惨啦,差颗米就背了气。王品德是这一派的毛头小青年,“红联战”吧,斗是可以斗一下的,打人,他就看不惯了,一看老沈慈目善眉,心就不忍,晚上,王品德同自己亲生弟弟摸进公社伙房,把关那里的老沈偷出来,背回家,藏了。一藏二十多天,伤好了,才悄悄送走。“****”一结束,老沈先作县长,后作书记,成立红山地区,又作副专员。老沈没少给王家沟好处,报恩呵。老沈连着三年给王家沟拨了水利款,拨哪不是拨?只要不往包里揣。王家沟就修了几条渠,三口小塘,砌了些溪沿。左右两山的水,从渠流进塘,从塘流进田,多了,就流进溪。量你多大雨,山不崩土,水不淹田,溪不垮岸,旱涝保收。那年,全县调回的果苗,由王家沟挑够,李呀桃呀杏呀梨呀橘呀,哪家哪户,都有一二百根,二十多年了,树开花时,满村飘香;树挂果了,随便到哪家往哪一站,手一伸,就攥着了果子。

你咋不让老沈给弄个啥事干干?莫球意思,他说,我没啥文化,找个跑腿的差,啥人都支派我,烦。他求老沈把幺女子解决到了粮食部门,他呢,弄了个县政协常委(当时就他一个农民常委),其实,他作常委,怕不全是老沈弄的,工作拿得出手,那时的王家沟是县委的点。那些年,全县农民都在为双提农税喊肚子痛,告状,抗交,赖帐,啥都有,王家沟哪年哪季也不欠政府一分。多大回事呢?随便四五根果树变的钱就交清了,好些农民这样对我说过。王家沟人沾了老沈的光,沾了王品德的光,服王品德,都快六十了,要退,群众不干,支书不是他赖着要当,群众不让他放,再有老沈这棵树,王品德就牛皮,不大把上边的人放眼里,不巴结镇上的头头脑脑。

秧栽了,县上要对青山镇班子作届内调整。刚吹风,王品德就问我,大爷,要不要找老沈?要不得,这事你还真莫插手。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调整我到青山镇做副书记时,县委组织部领导向我透露,要有思想准备挑重担,我从管文卫的副乡长,变成管大农业的副乡长,再到青山镇副书记,哪一个岗位的工作,上面都满意。我是全县党政系统唯一的科班本科生,其余的,尽些速成,函授,自考,三沟通,短训,全他妈骗人的。再说,我是副书记,紧排在镇长后,工作也卖力,应该没事。

班子调整的方案下来了,苟书记调县纪委,李镇长作书记,镇长呢,外面调进来,姓陈,二十八,整小我三岁,高中文化(怕还是Y的),县********的妻侄儿。王品德扯开嗓子,在大街上骂,妈那个X,瞎眼了,我大爷这样好的干部还上不了。

镇上发了通知,要各单位头头和村支书村长一个不缺开会,送旧(苟书记),迎新(陈镇长),通知上说,召开重要会议。

我们开会,第一个议程从来都是点名,保证政令畅通。一点名,缺了一个,王品德。李书记心里很不对劲,当着与会的县组织部领导,不好发作。陈镇长就记住了王品德的名字。这事弄得我很不好做人,李书记知道王品德认了我做大爷,又在街上骂人,又是缺会,说不定心里认定我在使怪。会后,我问村长,咋不给他请个病假?村长说,他说了,不准替他请假。好长时间,我不敢到王家沟去。

半个月后,通知各村支书回镇上开会。我主持,李书记主讲,安排红山新村建设,这是全地区各级党组织的工作重点。王品德又缺了。红山新村建设是书记工程,第二天一早,李书记就叫上我,屁颠屁颠往王家沟赶。我们找到王品德时,他正在给秧子撒追肥。他身前身后的秧苗,绿得脆生生的,他左手端个面盆,盛了化肥,右手一捏一抛,雪白的化肥粒,就展成好看的扇形。王支书,李书记问,镇上两次重要会议,你都不到,也没个招呼,干啥了?噢,到地区找老沈去了。王品德抬出老沈来,李书记脸色就难看,心里有火,说,那样巧?专挑我们开会的日子去?王品德蹲下,边戽水洗手边说,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巧还真巧,就这两日利出行,我翻书看了,李书记你也择了黄道吉日开会?李书记知他根底,再说了,刚当书记就凶暴暴的,也怕落个小人得志的名。停了停,说,现在,从地区到村,党的工作中心就是抓红山新村,镇上呢,王书记具体抓。说了就对我说,王书记,你留下,给他传达昨天的会议精神,我到别村看看。王品德也留他,话却软软的,李书记你不吃了午饭再走哇?话不硬,李书记就走了。

王品德回家,倒茶,递烟,催老婆煮饭。我问,你真找沈专员了?大爷,我真是找他去了。老沈年龄到点了,快退了,他想赶在老沈退前跑个项目,修通村到镇的路。大爷,他说,我们王家沟要说富呢,真算富,哪家没个小存折?我算是对得起群众了,但,有一宗,到镇上的路没修通。一年,单是果子,一背一背地背,人的肩膀就脱几层皮。修路,点把点钱不行,光那段万剐悬崖,怕就有二里多,不得了。他向老沈讲想修路。老沈说,算你运气。今后三年,全地区的重点,一是新村建设,二是交通,三是通讯。也许能争取个项目,就最后帮一次忙吧,老沈说最后帮一次忙是说自己年龄到点了,船到码头车到站,老沈说,做做工作吧。老沈写了条,让王品德面交绿水县县长。老沈的面子,县长还是不敢不给。昨天,是找县长去了。县长说,过几天,让交通局来测路,王品德很累样,说,我呢,快六十的人了。这路,我要修个家家通,通了,就不再当这****支书了。我说,这样大的好事,你咋不给镇上通通气呢。他说,不想张扬,一张扬,又是书记镇长的功了。我又劝,你是县上树的一杆旗,咋就说不当呢,我还靠你给我扎起呢。他就发牢骚,妈个X,是人不是人,动不动都骑到老子头上来。没那么严重,我开玩笑,说,不定哪年哪月,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你大爷我坐了桩,你就是皇亲国戚了。

饭饱,茶足。我就向他交待了镇上会议精神,县上规定每个乡镇抓一个高标准的红山新村示范点。新村,简单说,叫搞好一个院子,建好一个园子,打好一个池子。院子,就是要给住房戴帽子(石灰坐屋脊屋檐),扎裙子(****墙,玻璃窗),穿靴子(硬化地面),房前房后砍杂木,植果树;园子,搞田园改制,水旱四比六,粮经四比六;池子,每家每户房前开挖一个微水池,石条砌墙,上码拦杆。都他妈些面面光的事,当官的想往上爬了,搞浮夸,捞政绩,那要多少钱?我说,也不光是形象工程,地区刚成立,可能也想做几篇文章,打出个品牌,红山这样的老边穷地区,没个声势,咋向上争取政策倾斜?王家沟基础好些,需要的投入少,效果好,就定了王家沟。他说,大爷,不是不支持您工作,我腾不出手来,路不修通,老沈一退,过了这个村就再没那个店。我想了想,也是。好吧,你先修路,我回镇上再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