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禧罪行展览讲解稿》中,慈禧被叙述成这样一个人物:“慈禧是清末最大的野心家、阴谋家。为了夺取封建王朝最高统治权力,阴险地演出了一幕幕宫廷政变的丑剧。”“那拉氏搞政变上台,是中外反动势力相勾结的结果。她适应了帝国主义和大地主、贵族官僚,以及洋奴买办阶级的需要,代表了他们的利益。”[《慈禧罪行展览讲解稿》,故宫博物院档案,档案编号19970123z。]
1980年,国内重印民国小说家蔡东藩《慈禧太后演义》,在出版说明中,也对慈禧做出样的定义:“慈禧太后是清代末期的‘女皇’,她****顽固,阴险狠毒,穷奢极欲;在外国侵略者面前屈膝投降,卖国以求存身。她的一生祸国殃民,给中国造成极大的灾难和耻辱,至今犹为人民所痛恨和唾骂。”“《慈禧太后演义》一书……剖析了慈禧太后这个封建王朝没落阶段的最高统治者的腐朽本质,和她违抗历史潮流,螳臂挡车的阴暗心理;揭露了她善搞阴谋的卑鄙伎俩,以及朝廷宫闱中争权夺利、荒淫无耻的生活。”[见蔡东藩:《慈禧太后演义》,第1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死后的慈禧,从一个审判台押赴另一个审判台,被一次次地鞭尸。
慈禧的面貌,就像京剧里的脸谱,在经过一次次的涂抹之后,最终定型了。她在以后的艺术作品中现身,无论是刘晓庆演的《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卢燕演的《末代皇帝》,还是吕丽萍演的《1894——甲午大海战》,都是标准的反派。
但是,那张经过了一次次涂抹的面孔,已经不再属于慈禧本人。
二十九
坏人也是人,犹如坏女人首先是一个女人。不久前,我看了一部德国电影,叫《帝国的毁灭》。这部以希特勒为主角的影片,讲述了希特勒生命中的最后12天。这部影片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几乎颠覆了我们对于希特勒的固有印象,片中的希特勒不再是那个不断咆哮的战争狂人,而被塑造成了轻声细语的“做梦者”。
影片中,希特勒是个有教养、受人尊敬,做事斯斯文文的领袖。当秘书打错了字或做错了其他什么事,希特勒总能宽大为怀;他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是一个对狗有着深情厚谊的人;他多愁善感,不让别人在他的办公室里放花,因为他不忍看到花朵凋谢。这些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依据历史学家约阿希姆·费斯特的《希特勒的末日》和希特勒最后的女秘书特劳德·琼格的真实回忆《直到最后时刻》。
这部影片2004年9月在德国上映后引起极大争议,人们普遍的看法是,对于希特勒这样一个恶魔,是否有必要拿他当人看?德国历史学家第45届大会上甚至同意专为该片举行一天辩论。但无论从艺术的角度,还是从历史的角度,这部影片无疑都是一个进步。坏人也是人,他们所谓的“坏”不是与生俱来的。出于义愤地声讨“坏人”,这无疑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样的声讨,容易使人放弃了探究的职责。
在20世纪的革命话语中,慈禧早已被定性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在这样情况下,对她的精神世界进行探究,都会被初见为扰乱视听。然而,本文的主旨,并非为谁“辩护”或者“翻案”,更非滥用同情心,而是试图恢复历史的真貌,让历史人物自身的复杂性穿透那些简单化、平面化的意识形态表述,重新浮现出来。历史学被视为一门科学,本质即在于求真,假如将历史简单化、平面化,岂不与革命者所信奉的唯物辩证法相违背,陷入了用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观察世界的形而上学?
在为本文搜寻资料的过程中,我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档案中,找来了加拿大学者邝兆江先生《慈禧写照的续笔:华士·胡博》一文的底稿,读之,颇有不谋而合的兴奋。现照抄几段,算是为自我提供一个佐证:
戊戌政变后,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海外,对慈禧口诛笔伐,不遗余力,在国内外产生很大反响。从此国人对慈禧的评价贬多于褒,立场与一些清末外人迥异。康、梁没有见过慈禧,言辞间难免夹杂主观之辞。康格夫人、卡尔、华士等外人则同慈禧有过不同程度的接触,他们的言论,姑且勿论如何主观,流于片面,至少还有亲历的经验作为根据。他们都说明,慈禧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表现雍容、优雅、体贴、慷慨、慈惠的一面。这不像是慈禧专为讨好外人伪装出来的模样。任何读过同治、光绪两朝重臣翁同龢日记的人,都会察觉翁笔下的慈禧,性格确有阴柔、祥和、甚至软弱的一面,与外人的记述吻合。若通以阴谋视之,谓都是慈禧处心积虑炮制出来的假象,那么她需要的耐力和瞒天过海的本领,能否数十年如一日,丝毫不露破绽?……人性本来复杂,是善是恶,一直是中外哲学家、宗教家争论不休的课题。史学研究着重多元脉络的探索,个人禀赋、家庭背景、成长过程、日后际遇、社会政治环境、时代思潮等因素,错综复杂,耐人寻味,很难三言两语表述清楚。了解不等于认同,解析不等于维护,当实事求是地全面探讨慈禧的一生时,这是不宜忽略的基准。康、梁只知抹黑,未必就能掌握事实的真相。外人对慈禧的颂扬,虽或失诸偏颇,却有一定的备忘意义。
往者已矣,慈禧去世、清朝覆亡已经多时。对慈禧的历史评价,似乎已早有定论。其实,离开了正邪、善恶、好歹、是非等一般认识范畴,尚有辽阔的灰色地带需要探索、审视、勘定。[[加拿大]邝兆江:《慈禧写照的续笔:华士·胡博》,故宫博物院档案,档案编号20001705z。]
随着世事的流变,在故宫博物院后来关于慈禧的展览中,阶级斗争的火药味一点点消散了,变成客观、平静的中性叙事。1999年,故宫博物院在日本神户、横滨、名古屋、福冈、大阪等地举行“慈禧太后生活文物展”(2000年始又赴四川省多地展出);2000年,故宫博物院在四川自贡举办“慈禧生活艺术展”;2006年,故宫博物院举办“慈禧太后与末代皇帝展”,单从题目上看,曾经浓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已经转化为中性的历史叙事。我找出当年的展览目录,发现里面包含着指甲套、把镜、梳具、化妆盒、胭脂盒、粉盒这些细小的用品,还原出一个女人生活的唯美与精巧,让我想起福楼拜笔下的爱玛,那么的爱慕虚荣,然而,读完她的悲剧,又有谁敢沾沾自喜?
三十
实际上,对于自己的罪过,慈禧也是有反省的。我想她就像托尔斯泰笔下的聂赫留朵夫,“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所追求的是那种对人、对己统一的幸福;一个是兽性的人,他一味追求个人幸福,并且为了个人幸福不惜牺牲全人类的走着走着。”[[俄]列夫·托尔斯泰:《复活》,第56页,北京:现代出版社,2012年版。]
那缘于更彻底的一次失败——庚子之年,八国联军入北京,她连紫禁城都丢了。正当她在帝国北方荒疏的旷野上逃命的时刻,她那壮丽森严的宫殿,外国军队正在那里阅兵;中南海的琼楼玉宇,正成为一个名叫瓦德西(八国联军总司令)的德国老头儿的安乐窝。慈禧是一个极度自恋、甚至自大的人,过去的经历支撑着她对自己的信念,但这样的信念,在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被摧毁了,变成了极度的自责。假如她心中有恨,她的恨又添加了一个对象,那就是她自己。在那一刻,“精神的人”又复苏了,并且开始支配她的行动。根据见证者的回忆,逃到怀来县的时候,慈禧曾泪眼婆娑地说:“现在闹到如此,总是我的错头,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百姓,满腔心事,更向何处述说呢?”[吴永、刘治襄:《庚子西狩丛谈》。]
关于慈禧在义和团运动中的荒唐举动和庚子年逃亡路上的仓皇不堪,我已在《纸天堂》一书中有过详细的描述,这里就不再重复了。《纸天堂》是一部历史非虚构作品。除此,我还在长篇小说《血朝廷》中,写到庚子年朝廷的那次溃败。那也是慈禧生命中最大的一次溃败。在小说中,我营造了一个场面,就是在慈禧化妆成普通汉族老太太,乘着雇来的马车逃向帝国的穷乡僻壤时,在大雨中遭遇了一伙溃退下来的兵匪的抢劫,获救后,被兵匪们推倒的慈禧就坐在烂泥里,大哭了一场。于是有了这样的文字:
离开紫禁城时她没有哭,一路艰辛她没有哭,现在,面对这庞大帝国中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她哭了。大清帝国的圣母皇太后,在一个名叫榆林堡的小地方,坐在一片泥泞里,哭得无所顾忌,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乎被太后的哭声所怂恿,在场所有人都哭了,在哗哗的雨中,哭成一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不知这一幕该怎样结束,然而,更令我吃惊的事情出现了——太后突然间跪倒在地,把头狠狠地砸向身前的水坑,抽泣着说:
“列祖列宗啊,我那拉氏给你们磕头了!我那拉氏无能,有辱你们的圣名啊!……如今我们的国都正被列强践踏,我们的人民正被敌人屠戮,我无力保民,也无力护己。列祖列宗啊,你们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要丢在我那拉氏的手里了。我如今跪在你们面前,恳请你们饶恕,也恳求你们明示,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啊……”[祝勇:《血朝廷》,第341——34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当然,这是虚构,却是我想象里的真实。
在虚构这里,我与西斯贝格达成了一致。
三十一
再度回到北京,已经是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了。那一天,刚好是西历的元旦。根据记载,那天天气酷寒,空气中飘流着一些冰霰,英国《泰晤士报》报道说,“霜气极重,沙土飞扬”,“旅行之人,冷极而叹,至于流涕”[转引自[英]濮兰德、白克好司:《慈禧外纪》,第252、249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想必锦衣貂裘的慈禧太后,也在车辇里瑟瑟发抖。她眼前的这座都城,即使临时抱佛脚,花了一番工夫进行装饰和彩绘,但仍然以一副凄寒残破的景象迎接她的归来。正阳门城楼上临时搭建起来的“彩牌楼”,掩不去王朝的荒芜与衰败,丝丝缕缕,都刻印在慈禧的心头。
慈禧在黄河岸边登上火车,车头带着21节车厢,一路驶向北京,这一刻,她已盼了很久。此时,从这座城市的正门,重新进入这座令人骄傲的城市,慈禧是否会忆起自己庚子年的仓惶辞庙,我们不得而知。只有那一天的场面,在文字里、镜头前留了下来。英国《泰晤士报》驻京记者莫理循拍下的现场照片里,慈禧的车辇像蚂蚁般微小,但它们仍然努力维持着一个王朝的体面,像他的同事濮兰德、白克好司在《慈禧外纪》里所说:
跟随皇驾之骡轿舆马等,接连不断。使人观之,如见司各德所纪欧洲中古时代,赛会建醮,仆仆于道之情状。每一王公,其驺从自三十人至一百人不等,皆行于北方冻裂不平之路。装货之车,如川流不息,呻吟轧轧于冬季短日之中。至日落,则由兵队执炬前引。[[英]濮兰德、白克好司:《慈禧外纪》,第144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
那天的城头,拥挤许多外国人。他们的军队,一年半前血洗了这座城市,此刻,他们就像一群观众,神态漠然地注视着剧情的发展。其中,有举着照相机的莫理循,也有同为《泰晤士报》写稿的白克好司。
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出车辇,到正阳门城楼下的一座关帝庙里烧了香,跪拜了几下。沉寂中,不知谁喊了一句:“老佛爷,快看那个洋鬼子!”慈禧举目一望,淡然一笑。然后,又神态淡定地上车,继续向紫禁城行进。
慈禧就这样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建造宁寿宫的乾隆爷没有住过,它却容纳了慈禧生命中的最后六年。只不过她的生命册,比起乾隆要逊色得多。尽管乾隆的时代里同样是危机四伏,但它们阻不住一个帝国的崛起。时光流到慈禧这里,就不同了,纵然她以歌舞升平百般掩饰,她的国度依旧是千疮百孔,而她所有的挣扎,看上去都像是一场凄凉的告别。宁寿宫里,她不仅可以望见自己的来路,回望这一世的悲欣交集,也可以回望到这个王朝的来路。宁寿宫的名字——安宁和长寿,是她一生的梦,此刻,她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梦吗?
她不会想到,她期望的安宁,即使在她死后仍然只是奢望。她下葬不到20年,她的尸体就被那个名叫孙殿英的东陵大盗从棺椁里拖了出来,身上的珠宝被洗劫一空,更可悲的是,在后人的讲述中,被一次又一次地鞭尸。除了革命老将小将们的愤怒声讨,那个曾经目睹他回到都城的英国人白克好司,竟然编造了一套曾与她同床共枕的弥天大谎,让她死后蒙羞。
作家李国文说:“慈禧躺着也中枪”。
三十二
白克好司(《太后与我》港译本译作巴恪思),一个欠了一屁股赌债的英国小瘪三,在风云激荡的戊戌之年来到大清帝国碰运气时,只有25岁,而慈禧太后已经63岁,而当他钻进慈禧的被窝,则是在慈禧回銮以后的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那一年,他31岁,而慈禧,已经6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