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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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古塔下面的地宫(2)

之所以取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唐代那位叫李白的大诗人曾在我们这儿生活过十多年,在这儿创作了近百首诗。而且,唐代另一位大诗人,那位姓杜名甫字子美的家伙,也曾在这儿生活过。当时,杜甫的父亲杜闲在充州任职,杜甫成人之后前来投奔父亲,李白则在游历了泰山后,在这里与杜甫相遇。两人虽然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生贯于游山玩水的李白,竟然住在这里不肯离去了。

这段史料,都是崔之峰的考证,只是官方的专家们没有承认罢了。

我们充州三驴小社团,曾有过三年的频繁交往,诗刊《太白风》也出了十多期。开始是油印的,后来又改为铅印和激光照排。而印刷刊物的所有费用,则全是崔之峰出的资。那时候,我没有工作,李乐桥因为是残疾,连媳妇都讨不到,更穷困,只有崔之峰任着代课教师,每月有三二百元的工资;他的妻子则在街上卖青菜,有些收入,再加之他是诗社的掌门人,便慷而慨之地自掏了腰包。

后来诗社散伙,也始于这份刊物。

因为印刷刊物的费用都是崔之峰出,他的妻子就不乐意了,两人因此经常吵架。终于有一天,崔之峰的妻子气愤不过,一根绳子吊死在梁头上。

出了人命,他妻子的娘家人哪里肯罢休?呼啦啦就带着几十条汉子闯进门来,向崔之峰大兴问罪之师。一干人将他家里所有的东西砸了个粉碎之后,带着他的女儿扬长而去。

从此,崔之峰成了孤家寡人。

最为雪上加霜的是,不久之后的一天,他的代课教师也让人辞退。据说,他惨遭辞退,是因为他对地方历史的研究。有一次,他在给学生上历史课的时候,竟然丢掉课本,大肆地讲起了充州的历史。他讲的充州历史,是和官方的考证完全相悖的。他一面讲,还一面大骂官方专家的昏庸。哪知,在他教授的学生当中,就有一位舅舅是市里的考古专家,这位学生下课之后,就将此事告诉了舅舅。那舅舅闻之大怒,又将此事反馈到学校。没什么好说的了,崔之峰就这么被扫地出门了。离开学校,崔之峰有些一蹶不振,一个人关在家里好长时间不见外人。也就是在这个阶段,我在爹娘的操持下结了婚,有了孩子,为了养家糊口,在妻子的强大压力下,丢弃了挚爱着的诗歌,跑到外地打工去了。而李乐桥则于半年前,偷着卖掉家里两口肥猪,瞒着父母来到北京,进鲁院读作家班去了。

三驾驴车从此解散。

3

十年不来充州城,充州城早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唯有那座古塔还依旧高高地站在那儿,上面的悬铃也依旧在冷风里朗朗作响。古塔的周围原来较为空旷,现在建起了许多房舍,甚至还有一座十层高的楼房矗立在那里,巍巍的,似乎要与那古塔争锋。从车站出来,我和崔之峰就坐进了一辆三轮车,一路蹦蹦蹦地跳动着,走在了小城的街道上。

一路向城里走的时候,崔之峰就告诉我,他现在还继续地方历史的研究,也还继续写诗。这十年中,他撰写了一部长达六十余万字的充州史书。谈到这里,他十分自豪地对我说,为一个县级市写一部详尽的史书,天下未有。我想了想,觉得此言不虚。看到他的成就,想起自己的堕落,我在一阵愧然之后,不由对他很是奉承了一番。他是喜欢别人奉承的,脸上就现出许多矜持与受用来。接下来,我便向他讲了我这十来年的经历,讲了我去外地打工,如何地拿不到工钱,又如何地走投无路,最后如何地参加了盗墓团伙。加入团伙之后,如何地盗挖古墓,如何地倒卖文物,如何地被抓,又如何地被判刑。他听了并不加评判,只是不停地沉吟和皱眉。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赵家河子村是不必说的,在这个繁闹的充州小城里,似乎更显出新年的气象来,天上尽管有零星的雪花飘下,街上还是走着许多置办年货的人。三轮车穿过长长的大街,进了一条小巷,在巷中三拐两拐,就在一个小院旁停下来。我举眼一看,就知道到了崔之峰的家门外。

崔之峰家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只是房屋更破败了些。两人下了三轮车,付钱给车主,崔之峰便掏出钥匙将院门打开了。路上他已经告诉我,他现在惟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出租家里的房子。因是年底了,租房户都回了家,因此,偌大一个院子就显得很空荡。

他的住处仍是朝着阳的那三间平房,门口栽有一棵老枝如虬的石榴树。十年前,我们三驴起诗社时,就是在这屋内相聚的。他打开房门让我进去的时候,我还对那些陈旧的家具感到熟悉,只是比十年前更破了些,且乱,到处都是书,还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坛坛罐罐、断碑残砖。那些书也都破旧,有的不是起了卷儿,就是少了封底或者封面。他将我让到一张堆着书的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略显温热的开水递了过来。之后,他就忙着生起了炉子。先是从院子里抱回些劈柴,又从床底下捣腾出些煤炭,再揉碎一张旧报纸做引子,便将火柴擦燃了。随着纸媒的点燃,那劈柴就呼啦啦地燃烧起来,接着是煤炭轰隆一声大响,屋里登时就暖和起来。这是我久违的温暖,不由就有了家的感觉。想起自己到了去别人家栖身的田地,鼻子里便有些悲酸,差点流出泪来。

见炉火已大旺,主人就将沙发上的书归拢了一下,抱到旁边的床上,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点着一支香烟在嘴里吸着,徐徐地吐出一丝烟雾后对我说,赵兄,你就安心住在这里便是了。

我说,崔兄,实在太感谢了!

他说,谢什么谢?你一谢可就见外了!

我说,怕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说,客气什么?我们是文友呢!

听他说我们是文友,我便叹息一声道,惭愧,这些年,我早把诗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的诗写到什么程度,诗坛上又出了些何样的诗人,我一概不知了。

他鼓励似地对我说,没关系,慢慢来,你还可以继续写诗的。

我又叹口气道,不可能了,岁月与生活已经将我彻底改变。我接着说,崔兄,咱们也不是外人,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连做梦都想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回到哪个过去?他不解地说。

我说,回到盗墓时代。

他猛地就将眼睛瞪大了,定定地望着我,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不理睬他的惊讶,管自接着说道,虽然盗墓让我有了牢狱之灾,但是那几年的经历,是太让我难忘了。刺激、新奇、神秘,远远超过了诗歌!

他还是瞪着眼睛不说话,还是那么定定地望着我。

我说,崔兄,我有这样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觉得我没救了?

他依旧那么盯着我,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望着他这副样子,我不由站了起来,将手抱拳说,崔兄,你如果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兔丝子了,我现在就可以走了。我说着抬腿就要向门外迈。

不!他突然跳起来,伸手将我拉住了。接着按着我的肩头,将我重新按坐在沙发里,然后拿眼牢牢地盯着我说,你刚才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当然。

他又定定而怪怪地来望我,望着望着,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得嘴都抖起来。他叫道,赵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去赵家河子找你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敝舍同住吗?告诉你,我正有一事相求于你呢!

听他如此说,我倒是怔住了,不知道他求我干什么,说,崔兄,你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他却没有开口,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马蹄钟道,中午了,该吃饭了,我去弄点吃的,咱们边吃边谈。

他说着就出了门,须臾之间返转回来,我拿眼去看,他一只手里提了个塑料袋,一只手里掂了一瓶子白酒。他将酒瓶放在桌上,就去取塑料袋内的吃物。我细看时,是一只烧鸡,四个酱兔头,一块猪肝,一包油炸花生米。他将这些熟肴在桌上摆好,打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碗柜,取出两个高脚杯子,将那瓶白酒启开,分别将两个杯子倒满了。之后,他抬起头,将目光望向我道,赵兄,来,咱们先喝酒!我自然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了,拿起了筷子。他将杯子端起来,举眼望着我说,来,赵兄,咱们十多年不见,我来为你接风洗尘。他说着一扬脖子,就将那杯高粱烧灌下肚去。听他说为我接风洗尘,我十分感动,眼里似有泪要流出,忙忍住,将杯子端起,把那些热辣辣的液体,统统地灌下肚去。

酒是高度的高粱老烧,热热地进入肚肠,心中就有了热流蠢蠢涌动。想起他刚才说有事相求于我,便开腔道,崔兄,你就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我赵发庆能干的,就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他原本要同我喝第二杯酒的,听我这样说话,递到唇边的酒杯便定格在那里,拿了眼又直直地盯起了我。盯了半天,将那酒杯放下,脸上现出异常郑重的表情道,赵兄,我有一个非常非常、相当相当重大的发现。如果这个发现被证实,将是咱们充州市了不起的大事件!将会震惊整个考古界!

听他如此说,我先是振奋了一下,马上又平静了下来。因为十多年前,我似乎从他口中听说过这样的话。他显然是忘了,对我旧事重提。不过,我并没有扫他的兴,说,崔兄,你说,什么发现?

他却闭上嘴巴不吭声了,将那杯酒重新端起来,激情豪迈地一饮而尽。之后,他把目光望向门外,便久久地不动了。我则将酒杯端在手里,随着他的目光同样向门外望去。我发现天越发阴得厚了,临出车站时飘落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在微风的吹动下,打着旋儿舞动着,扑簌簌地飘落到地上。对面房顶的瓦棱上,已经有了白白的一层。而更远处,则是一片楼房和苍茫的天空。就在那楼房与苍茫的天空中,隐约看到一座建筑物,那就是小城里的标志性建筑,始建于隋代的古塔。

崔之峰的目光,似乎就聚焦在那座古塔上。

我估计得一点也没错,许久之后,他收回目光,重新把眼盯向我道,我的那个发现,就在那古塔下的地宫里!他接着说,这个地宫内,藏着一个久远的秘密,藏着一件无价奇宝!

4

桌上摆放着烧鸡与酱兔头,还有猪肝与油炸花生米,它们正向我们的鼻孔释放着香喷喷的诱惑。特别是那烧鸡与酱兔头,还是我们充州的名吃,独特的制作方法与独特的风味,总是让人难以拒绝。当年,我们三驴小社团还没有散伙的时候,崔之峰就对这两个名吃考证过,并且写了一篇论文给了史志办。据他考证,这烧鸡与酱兔头,是李白当年在充州时传下来的。李白游历到此,与年轻的杜子美相谈甚欢,就索性在这里住下不走了。见这里交通发达、商贾云集,便在杜子美父亲杜闲的资助下,开了一个小酒楼,烧鸡与酱兔头就是酒楼里的招牌菜。事实上,充州城里还真有一幢古楼叫太白楼。此楼与那古塔,被称为充州城的两大古建筑,都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不过,崔之峰的这一论文同他别的论文一样,并没有得到官方专家的认可,非但没有被认可,还遭到那些吃着皇粮的专业人士的戏弄与嘲笑。

对那座古塔,崔之峰也进行过考证,他得出的结论与官方专家们的结论同样相左。充州城的官方专家考证,古塔建于隋代,崔九斗的考证却不是,而是之后的宋代。他的结论将此塔的历史缩短了好几百年,自然又一次受到官方专家与学者们的否定。不仅口头上否定,有人甚至还在充州市报上发文,言辞激烈地批驳他的观点。

崔之峰不仅考证古塔建于宋代,他还断定古塔下面有一座地宫,地宫之内埋藏着许多稀世珍宝,建议文物部门进行发掘。他的建议同他的论文一样,还是遭到了官方不屑一哂的拒绝。后来,旅游业升温,充州城因为地处平原地带,没有多少山水名胜可以开发,就想拿古塔做文章,希望对古塔进行勘探挖掘,以期能发现什么可供人参观的文物或宝藏。崔之峰听到消息,高兴得热泪盈眶,连学校的课也不上了,跑到古塔下看人家勘探,还自费买了矿泉水,给那些从省里请来的专家饮用。哪知,专家们带着仪器折腾了三天,得出的结论却与市里的官方学者如出一辙:此塔没有地宫。崔之峰听此结论,立刻急了,竟然同专家们跳起了高,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起来。

那段时间,我们三驴小社团已经散伙,李乐桥跑到鲁院进修去了,我天天和新婚妻子吵架,正准备放弃文学去打工。这天,我带着行李远走省城,路经充州城时,准备与崔之峰告别。两人一见面,崔之峰拉着我就说起那古塔来,一副喋喋不休的样子。三年多的交往,他给我的印象有点神经兮兮,我就劝他道,崔兄,你就放弃吧,还是要相信科学的。

他却梗着脖子说,科学也不一定就那么灵验,也有意外的时候。

我说,你说塔下有地宫,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他说,当然有。